两辆马车缓缓驶进了丰水庄,管事郝奇已恭候多时。
冯珏先下了马车,茱萸抱着文羿从后头那马车下来,再牵着方静予下马车。
郝奇一见到方静予,哪怕早已收到消息,还是忍不住瞪大了双眼,险些将来福这个名字给喊出口。
“文大夫人,这位是郝管事,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冯珏简略地介绍。“郝奇,文大夫人想挑些莱菔,你带她到田里瞧瞧。”
“二爷不一道吗?”郝奇疑诧地问道。
“我还有事。”冯珏话落,朝方静予微微颔首,便朝自个儿的院落而去。
郝奇有些模不着头绪,但还是摆出笑脸,朝前方做了个请的手势。“文夫人请往这儿走,咱们丰水庄盛产的就是莱菔,不过这时分尚未采收,你可以先瞧瞧,咱们这儿的品质是一等一的好,是每年大内钦点必进的食材。”
方静予轻点着头,看向远方一亩亩的田,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特有的气息。
“娘,那些都是莱菔吗?”窝在茱萸怀里的文羿挣扎着跳下地,指着前头的田。
“是啊,那都是莱菔喔。”方静予扬起娴雅的笑容,牵着儿子的手。
郝奇回头偷觑了眼,见那孩子有几分酷似她,一眼就知道是她儿子……唉,二爷到底是什么心思呢?
寻了几年,人是找着了,可人家也嫁作人妇,儿子都有了,听说前些时日丈夫刚殁,二爷不会打算迎娶个寡妇吧?可若是二爷有意迎娶她,为何又事先差人通知,要丰水庄上上下下都当做不识得她?
如今人带来了,也不作陪,难道是他想太多,二爷纯粹只是在商言商?
一路来到东二间,就见有不少庄户正在田里除杂草,有不少人抬眼偷觑着,随即又低头干活。
其中站在田埂边的李魁一见到她,便朝她走来。
“文大夫人,这位是咱们丰水庄的一把手李魁,听说文大夫人也善农活,也许你们能聊聊,彼此切磋。”郝奇发挥三寸不烂之舌,将原先准备好的说词说得有条不紊,随即把人丢给李魁,自个儿闪到一边观察。
“幸会。”方静予直睇着他,淡声道
“文大夫人不用客气,这菜菔采收约莫还要几天,文大夫人可以先行挑选,等采收后会立刻送到府上。”李魁扬起了笑意,瞧见她牵个孩子,问道:“这是令公子?”
“是啊,羿儿,叫叔公。”
“叔公。”文羿恭恭敬敬地喊喊着,还行了躬礼。
李魁见状,月兑口问道:“能否让我抱抱他?”
方静予没有多作考虑,便将文羿给推向前去。
李魁将孩子一把抱起,笑着称赞道:“真是个好俊的孩子,待他长大了,不知道要迷死多少姑娘家。”
“别夸他,省得他不安分。”方静予难得地勾起笑意。
一旁的茱萸看着自家夫人许久不见的笑脸,不禁觉得到这庄子里待几天,真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至少可以让夫人暂时把心放宽,别老让那些杂事折磨。
冯珏走来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他不免有些恍惚。
说她不是来福,可偏偏当她这么笑时,分明就是来福啊……所以,他只要将来福的记忆唤回就行了吧。
蒙御医说过,脑袋受创总是有诸多可能,她恢复了记忆遗忘了他,可谁知道身处在以往待过之处,不能唤醒来福的记忆。
只要大伙儿不动声色,像是初识般的待她,也许来福就会回来了。
他不会放弃的,他要将他的来福找回来。
方静予哪里知道冯珏的心思,仍在和李魁聊着,直到李魁将文羿放下来,文羿一下子就像月兑缰野马般朝田埂跑去。
“羿儿,别用跑的!”方静予吼道。
“孩子嘛,跑一跑有什么关系。”
“那孩子早产,一出娘胎身子骨就不好,堪不起跑。”她说着,分神注意着儿子,见他竟动手扯着叶子,不禁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将儿子把抱起来,一回头刚好瞥见沿着田梗混种了一列其他的农作,看了一会儿,她月兑口道:“落花生?”
“文大夫人真是好眼力。”李魁赞叹道。
“这儿也有落花生?”
“二爷说近来落花生的价格水涨船高,便跟大内拿了种子,要咱们试种,虽说我以往曾看过,但毕竟不曾栽种过,总是有些诚惶诚恐,就怕砸了咱们二爷的招牌。”李魁蹲,轻触着土,确定水分是否足够。
“落花生是几年前从西域带进来的,那时是从大内皇庄先试种,后来才流传到民间,种是不难,难的是种出好品质。”方静予看了眼便指出问题所在。“垄土可以再堆高一点,如今已经抽花了,可以再多浇点水肥,水分别断,如此采收时,必定教你家二爷满意。”
李魁顿了下。“可这果最终会落在土里,要是水太多,不是会烂了果实?”
“有壳呢,怕什么,多点水,豆荚长得长,果实才会饱满。”
“多谢文大夫人赐教,不经你提点,我还以为水不能多。”
“一般入冬农作都喜水,尤其是抽花之后。”方静予想了下。“不过一会儿就别再浇水了,近几日应该会下雨。”
“是吗?”
她垂眼看着那一丛丛的落花生,轻抚着伸展开的叶。“当叶子开始转黄发枯,就是最佳的采收时机,这几年我一得闲便将以往农作栽植的经验写成杂记,改日我回城里,再托冯二爷带给你。”
“文大夫人真是大方,这般珍贵的杂记意要赠与我,这怎么好?”
“有什么不好?横竖我现在也没碰衣活了。”又或者该说自从有了儿子之后,她就再也没碰过了。
“这样啊。”李魁颇感遗憾地道,微抬眼,见冯珏就站在不远处,他又道:“今儿个晚上,庄子里刚好要在广场那头开宴,还请文大夫人别嫌弃咱们这儿样样求简。”
“说哪儿的话,我也不是什么尊贵的人。”
李魁轻颔首,朝她身后望去,启口道:“二爷,文大夫人确实是个农活的高手,就连落花生都难不倒她。”
方静予没回头,只是紧抱着不断想趁机跳下地的文羿。
“可不是。”他的来福最是有本事。“文大夫人,在下已经差人在院落西侧整理几间客房,晚上你们就在那儿歇息吧。”
昨晩,他反反复覆地想了一夜,也喝了一夜的酒,天未明之际,他像个贼似的潜进铺子后院她的房里。
站在床边,他目光贪婪地注视她的睡脸。
那一夜,他拥着她入睡时,她也是这般恬柔神情。那一夜的她娇羞可人,全心全意地迎合着他,漂亮的杏眼里只映着他,仿佛只看得见他一人。
她的神情鲜活生动,藏不住心思,看向他时的羞涩,拉着他走时的雀跃,送行时的依依不舍,等待时的郁郁寡欢……她分明就是他的来福。
她只是忘了,只是忘了。
他想要嘶吼,想要咆哮,想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她是他的来福,是他的妻,他更想要唤醒她,告诉她,他才是她唯一的良人!
但最终他仍是硬生生地压下酒后放肆的野性,他实在怕极了她眸底的清冷淡漠,那伤得他不敢放肆。
脚步踉跄了下,他闭了闭眼,全然不知该将她视作谁,这时,他的余光瞥见她突然勾唇而笑,如蝶翼般的睫轻颤着,好似作了场好梦,教她连入睡也抿不住笑。
多像……那一夜,在他怀里,她睡着时也这般笑着。
他痴迷的凝视着,带着几分微醺,舍不得移开视线,多想留住这笑意,多想回到那段时光……忖着,脑袋灵光乍现,不管如何,来福是真真切切存在过,又有谁说失去的记忆定就找不回?
如果能让她想起那段记忆,不就等于找回他的来福了?
怀着这样的心思,今天中午他才又去了她的铺子。
就算方静予不是他的来福,但来福的记忆肯定在她的脑袋里,他只要让她想起来就好,至于文家发生什么事,他压根不管想,在他这儿,谁也别想欺她,把她藏在这里,假以时日,总是能唤回那些遗失的记忆,是不?
方静予皱起眉头,还没开口,便听李魁抢白道——
“二爷,这样不妥吧。”
“我也知道不妥,可庄子里没有其余的空房了,只好请他们暂时委屈一下,况且在丰水庄里,咱们也不讲究那些规矩,更不会有任何不实流言流出丰水庄,不是吗?”
李魁没辙,无奈的点点头。
茱萸心想他们是来作客的,总不好让主人多费心,便也没多说付么,等着自家夫人的决定。
过了好一会儿,方静予才回过身,道:“麻烦冯二爷了。”
“不麻烦。”冯珏噙着恍惚的笑。
如果她想不起他,他就囚住她,直到她想起他为止。
天色尚未全暗,庄子中央的石板广场摆了十来张的矮几,一道道的佳肴被搬上桌。当方静予三人被领到广场时,位子已经快坐满了。
“文大夫人,这儿。”负责引路的郝多儿朝中央的位子一比。“你是我们的贵客,就坐在这儿吧。”
“我谈不上是贵客,我……”
“是贵客。”郝多儿坚持地道,并朝她笑了笑,带着他们入席后,在一旁伺候布菜。
“郝姑娘不需要这么多礼。”方静予想自个儿动手,可偏偏郝多儿手快,才眨眼功夫便已替她跟茱萸布好了菜。
“文大夫人才是不须多礼。”郝多儿瞧坐在方静予怀里的文羿,一双大眼正不住地到处张望,好奇的问道:“这孩子多大了?”
“五……”
“过了年就五岁了。”方静予淡淡地打断茱萸的话。
茱萸不禁疑惑地瞅她一眼,不懂她为何说错文羿的年纪。
“喔,正是可爱的年纪呢,我也有个儿子,两岁了,成天活蹦乱跳,老教我在后头追……”话未尽,她突地撇头掩着嘴干呕了声。
“你不要紧吧?”方静予见状,赶紧拍着她的背。
“不碍事,只是害喜而已。”郝多儿羞涩地道。
方静予打量着她还没隆起的肚子,轻笑道:“真是恭喜你了。”
“希望肚子里这个能听话点,别再折腾我。”
“肯定的,你的性情温婉,孩子肯定像你。”
郝多儿闻言,不禁疑惑地看着她。这话乍听之下没什么不对,但是假设今日她们不过是初次见面,她何以认定她性情温婉?
“不是吗?我这眼可利得很。”方静予噙着恬淡的笑。
郝多儿心想这话也没错,许是自己多想,正想再聊什么时,后头有阴影罩来,她回头便道:“二爷。”
冯珏朝她微颔首,很自然地坐在方静予身侧的位子,尔刚随即向前为他布菜。
方静予下意识地想退开一些,便听他道——
“我是庄子的主子,理该坐在这个位子招呼文大夫人,要是文大夫人介意,我可以坐到另一头。”
她摇头淡声道:“哪有正主子坐到另一头的道理?”
冯珏没再开口,静静地用着菜。
瞅着大伙预备庆丰年,又是唱又是跳,到处可闻笑声,那强烈的感染力,再冷情的人都会忍不住露出些许笑意。
文羿吃了几分饱后就跑到前头与大家凑热闹,跟着又跳又唱的,教方静予不禁露出久违的笑意。
“瞧,小少爷乐得很呢!”茱萸也跟着笑眯了双眼。
“茱萸,盯着他,别让他太胡闹。”方静予低声提醒道。
茱萸应了声,随即离席,谁知道竟被文羿拉着一起跳舞玩闹,教坐在席上的方静予忍不住笑柔了水眸。
而那笑意看在冯珏眼里,仿佛时间倒流,回到那一年的年初,他俩也是这样坐在席间,看着庄户们玩闹。
他看得目不转睛,直到方静予察觉他露骨的打量,微侧过脸看向他。
“文大夫人似乎用得极少,是这些菜不合你的胃口吗?”冯珏也不在意,迳自问道。
“不,只是向来吃得不多。”
“太瘦了。”
“冯二爷这话说得太过了。”她与他光是同席而坐就已算是逾矩了,更遑论是这等关怀的口吻。
冯珏神色如常,还未开口,便见郝奇拿了酒走来。
“二爷,难得再进丰水庄,何不趁着个晚跟着咱们同乐。”郝奇说道。
一般来说,他们会在庄子里大肆庆祝,大抵都是年后,今儿个是因为二爷的命令,让大伙儿可以在农忙时喘口气,众人都是感激不尽。
“不了,你们玩得尽兴。”冯珏淡道。
“那就让我敬二爷和文大夫人一杯。”郝奇替两人斟了酒,对友静予道:“文大夫人,这是咱们庄子自个儿酿的黍酒,味道也许不若外头的好,还请别嫌弃。”
“郝管事客气了。”她先干为敬。
“哇,文大夫人的酒量似乎不差呢。”郝奇乐了,又再替她斟了杯酒。
“好了,别让她喝多。”冯珏出手挡着。
“二爷,这黍酒喝不醉人的。”
“喝不醉的是你。”冯珏没好气地道。
当初就是因为他在席间灌酒,才会教他和来福都醉了,导致酒后乱性。
“真的,这黍酒就跟茶水没两样,李魁,你说是不是?”见李魁经过,郝奇一把拉住他,硬是要他附和。
李魁嘴角抽了下。“要是只喝两杯是醉不了人的。”谁都知道郝奇可是酒魁,千杯不醉,可也只有他如此。
“可不是吗?就算一壶也醉不了人。”见又有其他庄头庄户走来,郝奇忙吆喝道:“来来来,咱们都来敬二爷跟文大夫人一杯,今儿个托两人的福,咱们才能偷闲,过来过来。”郝奇一吆喝,黑鸦鸦的一群人随即向前,还真的讨酒要敬酒,方静予喝了两杯、三杯,当她端起第四杯时,冯珏便将她的杯子抢去。
“好了,要喝,就让我陪你们。”冯珏没好气地道,虽说今晩的戏码是他定的,但他要的是能借此幻起她些许记忆,并不代表他乐见她被灌醉。
“二爷既然要喝就拿整壶来,喂,你去那里再搬……不对不对,那两坛都搬过来。”郝奇酒兴起,忙拉着人吩咐道。
“郝奇你这个酒鬼,两坛你自个儿喝。”
“二爷别这么说,二爷已经多久没踏进丰水庄了,事隔多年再见到你,我当然要瞧瞧你是不是如外头说的酒量一流。”
“你听谁鬼扯。”冯珏笑骂道。
“欸,商场上是这么流传的,二爷与人应酬,大伙儿都醉了,唯你独醒。”郝奇说着,见人已经将酒坛搬来,随即拿着碗舀酒。“二爷,小的不知道多久没瞧见你笑了,就让小的敬你一杯。”
郝奇先干为敬,一群人开始鼓噪着要冯珏拼酒,冯珏搞不懂怎会搞到最后成了他被灌酒,可是今儿个确实让他们辛苦了,陪他们喝一点也不是不行。
冯珏拿起碗,大口呷尽,一群人开始起哄着,原本在前头唱跳的人也跟着围成一团看热闹。
“夫人,小少爷倦了,我想先带他回去歇着。”茱萸抱着满脸睡意的文羿走来,瞧见郝奇和冯珏正在拼酒,那酒是一碗一碗地喝,不免咋舌。
“你先带他回去吧。”
“夫人呢?”茱萸以为她会一道走。
“我一会儿就回去。”方静予看着他俩把酒当茶喝,直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茱萸再往那头瞧了眼,摇了摇头便抱着文羿随郝多儿往冯珏的院落而去。
而一伙人还闹着起哄着,眼看一坛已经见底,方静予思索着该不该制止他俩时,突地感觉有股湿意打在脸上,她抬眼望去。“下雨了。”
拼酒正拼得起劲的郝奇也朝天望去。“真是下雨,唉唷,这雨势恐怕不小。”他话一说定,豆大的雨水便快速落下在这寒冬的天候里,说有多冷就有多冷。“快快快,赶紧收拾收拾。”
郝奇一声令下,大伙赶紧动手收拾,方静予本是想帮忙的,不过身旁的冯珏已经拉她起身。
“咱们先走。”
方静予赶忙起身,挣月兑他的手,与他保持几步远的距离朝院落而去。
见雨势来得凶猛,冯珏月兑去了大氅,往她头上一罩。“失礼了。”
还来不及细想,便被他一把抱起,她吓得手脚并用挣扎着,他突地踉跄了下,然而墨黑的眸却仍直勾勾地瞅着她。
“二爷。”尔刚赶忙来到他的身旁。
冯珏睨了他一眼,他立刻退了几步。
“无意唐突,只是雨势大!”冯珏解释完,加快脚步,最后甚至开始抱着她跑了起来。
方静予子心头一惊,抱他也不是,不抱也不是,最终只能攀着他的颈子,而他呼出的酒味带着属于他的男人气息,不断钻进她的鼻中。
她实在不该如此,可偏偏这人恁地强势,她拒绝不了。
进了房,将她放下来,冯珏拉开大氅,确定她没淋到雨,这才安心。
“你……冯二爷还是赶紧回房换衣吧。”他身上湿了大片,就连发丝都淌着水珠。
“像这样和大伙儿同乐,你觉得有趣吗?”他突地问道。
方静予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么问,只能照实回道:“有趣啊,很热闹,尤其庄子里的人都很好相处,挺有意思的。”
想起文羿跟着大家一起手舞足蹈,她不由得露出恬笑意。
“太好了。”他跟着扬笑,带着几分醉意,让他俊魅的面容更添几分诱人风情。
至今,他还记得很清楚,来福很喜欢这种热闹的气氖,她都会跟着手舞足蹈,一回头就朝他笑得羞涩……那景象和眼前的她重叠了,仿佛她从未离开过他。
方静予不自在地别开视线,道:“冯二爷请自重。”
“自重?”他喃喃自语。
为何来福会对他说这种话?不管他何时出现在她房里,她从未抗议过。
“冯二爷既是外子之友,自然就该知道避嫌,这时分还在我房里实在是于礼不合,还请冯二爷……”
话未尽,已教他封了口,她错愕地瞠圆水眸,想将他推开,岂料他却像是堵墙壁,不管她怎么挣扎,他终不松手,甚至将她抱得更紧,吻得更重,两人气息交缠,教她不知所措。
而下一刻,他已经将她压上了床,放肆地吮吻着,直到他的吻来到她的颈间,大手滑入她的衣衫底下——
“冯二爷是要逼我去死吗?”
淡漠的话语一出,仿佛平地一声雷,教冯珏猛地清醒,抬眼瞪着她,见她眸底满是泪水,他的心狠狠地发疼着。
“也好,外子死的时候,我本该跟着他走的。”
“你胡说什么,咱们王朝不兴殉葬!”他怒声斥道。
她真那么爱着那个人,爱到不管他去到何处,她都想要跟随?!
方静予眨落了泪水,伸手缓缓地解开衣襟,他本是疑惑,却见她的喉头处竟有着一抹刀疤。
“你……”
“不瞒冯二爷,我在及笄那年遭贼人所害,失去了四个多月的记忆,而在那段时间我没了清白……在我与外子成亲后我才发现,虽然外子不在意,但我无法忍受,乘夜想了结自己,要不是外子拿命拦着我,我是决计不愿再活。”
冯珏怔怔地看着她,眸底一片模糊,他随即起身,坐在床畔,单手捂着脸,哑声道:“文大夫人,是我酒后乱性,请原谅我宛如登徒子的行迳,我跟你起誓,往后绝对不会再犯。”
原来,他成了她生命中无法抹灭的污点,甚至逼她不惜拿命相抵……是啊,姑娘家的清白何其珍贵,而她的清白却是在失忆中被毁,寻死似乎成了最后的路,而他从未细想过这一点。
说到底,是他痴心妄想,自以为将她带进庄子可以勾起来福的记忆,甚至还企图将她囚在这里一辈子。
他没有路可以走了,不得不放手了。
方静予拉紧了衣襟,带着浓浓的鼻音道:“请你马上离开。”
冯珏点了点头,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孤单的影子在门外拉得长长的,直到门板掩上。
几乎同时,方静予拉过被子蒙着头,强撑岀的淡漠和坚强在这瞬间彻底被摧毁,泪水无尽地流。
四更天,雨滴滴答答地打在屋瓦上,教方静予缓缓转醒,看着屋内摆设,她疲惫地坐起身,思索了半晌,下了床,搭了件帔子推开了门。
寒冻的夜风迎面袭来,教她瑟缩了下,突地,她听见隔壁房似平有交谈声。
“所以,庄子外头的人是文二爷派来的?”
她认出冯珏的声音,意外这时分他竟然还清醒着。
“确实是如此没错。”
“铺子那头呢?”
“没有动静,许是二爷带来福前来时,文二爷的眼线就回报了这消息,所以才会循线找来。”
“仵作的事处理得如何?”
“二爷尽管放心,我已经找着那位仵作,确定当初文大当家确实是死于毒,而我也安排那位仵作待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绝不会让任何人找到他。”
“好。”
“二爷。”
“嗯?”
“你要不要歇会儿?你一路从京城赶来,前晚几乎都没睡,昨晚又喝了不少酒……”
“不了,我得想想要怎么从知府口中套出些实情。”
“二爷不是打算将来福留在庄子里,既是如些,又何必管文家那头的事?”昨儿个一早他进房伺候二爷时,就见二爷坐在榻上未睡,可二爷突然改变了心意,要他赶紧联络庄子这头,决意要留下来福。
桌子突地传出重击声,教方静予吓了一跳,瞪向那道门,接着又听到冯珏说道——
“没有来福,来福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往后别在我面前提起她。”
“咦?”二爷的心思也未免转变得太快了。
冯珏握了握拳,淡声道:“下去吧,别扰我。”
方静予听至此,快速地走到转角,没跟尔刚打到照面,顿了下,了无睡意的她看着漆黑的天色,绕到侧门走出,看着曾经熟悉的庄子屋舍,她有些恍惚,眸色迷离,直到听见有人唤她——
“静予。”
她回头,噙笑喊道:“魁二叔。”
李魁闻言,大步走向她。“你是真的恢复记忆了。”
当初冯珏将她带回来时,他着实愣住了,只因她是故人千金,但碍于当时她没了记忆,他也没多说什么,况且她在十岁那年,她爹就将她送走,甚至连送去哪儿都保密到家。
“是啊。”她笑叹道。
李魁直勾勾地瞅着她。“你这意思是,你恢复了记忆,但也记得二爷?”这就说得通了,当她在田边与他交谈时,倘若她只恢复记忆,她该会再热络些,而不是看他像个陌生人一般。
“魁二叔,咱们走走吧。”雨已经停了,她徐步走在前头,走过大片广场,来到东间的田埂上,才又道:“十岁那年,我爹将我送到文家当童养媳,可惜文家两老死后、二爷容不下我,谎称是外子要赶我走,路上要车夫对马儿动手脚,我为了避开坠谷,只好跳下马车,谁知道撞伤了脑袋,失了记忆。”
“可是既然你后来恢复记忆后,仍记得二爷,为何要回文家?”他看得出她和冯珏是两情相悦,没道理她会丢下冯珏一走了之。“难道你打一开始就知道方家被灭门是因为冯家?”
方静予回过头看着他。“是啊,这事我知道。”
说来这命运真是分外讽刺,当她在文家时,得知爹娘和弟妹都不见了,大爷曾帮她去打探,街坊里有人提起是冯家的人所为。
“静予,不是二爷所为。”李魁顿了顿,才道:“事发之前,有人去拜访过你爹,那晚我跟你爹聊起时,他说是京城皇商的庶兄冯钊来访,要他不准接受皇商冯刚的礼聘,得替他养庄子,否则后果自理,两日后,他就将你送走了,本也要将你弟妹都送往他处,可惜慢了一步,被冯钊的人给押走了,而我赶到时,人早就不见踪影。”
他对冯家有着说不出的恨,当初会答应冯珏的礼聘,本是想借机报复,可是进了丰水庄之后,他才发现皇商冯家内宅问题多如牛毛,更听过冯珏为方家灭门的那桩悬案深感惋惜。
同是冯家人,可他这仇这怨是不会记在冯珏身上的。
“魁二叔别自责,这事本就与你无关。”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她早就看淡了。
在她恢复记忆后,她也想起了当初并非爷娘舍弃她,只是她遇劫前听信了文二爷的话,以为连大爷都要舍弃自己,才让她在失忆后将那份恐惧给植在心底。
“你呢?你为什么不愿意回到二爷身边?”
“我刚恢复记忆的时候,是真的忘记了二爷,是成亲后才想起的。”她回头望着他,笑得苦涩。“魁二叔,大爷待我如至亲,只想着怎么护我周全,你认为我可以在那当头丢下他离开吗?”
她说的虚实备半,事实上,她回文府之后,大爷为了顾全她,决定立刻成亲给她名分,然而在大爷不曾碰过她的状况下,她竟然有喜……那时的她,觉得自己背叛了大爷,心想清白已失她也脸再活下去。
也就在大爷将她救回时,她一并想起了冯珏。
然而想起了又如何?她已经是文大夫人,况且大爷也允诺会照顾她们母子,将羿儿视为己出,再说了,她本就配不上冯珏,更何况是在许人之后。
“现在呢?”
“魁二叔,我是个寡妇,我必须为外子守节。”而且大爷之死,至今沉冤未雪,不管要花多少年的时间,她都要将真相查个水落石出。
“静予,在你离开之后,二爷发疯似的找你,京城连发数封信,他就是不肯回去,要不是那时冯老爷病故,他是没打算回京的。”
方静予垂眸不语。她知道,她将一切看在眼里,在铺子里初见他时,她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可庆幸的是她撑住了,没教他看穿丝毫。
她也知道冯珏之所以带她进丰水庄,许是以为进了庄子后,能让她想起什么……但是一切都太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