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红殊上了茶,沐婉娟只是一个眼神,就让那些垂手侍立在下的丫鬟仆妇们退得一干二净,只剩红殊还傻愣愣地站在那儿,等着听自家主子吩咐。
本来就有些不耐的沐婉娟见沐修尘迟迟没有把红殊遣离,她闭了闭眼,试了半晌,好不空易稍微平复对沐修尘的不耐烦,才温柔地开口道:“姊姊,妹妹今天来是想和你说些掏心话呢,你看……”
当沐婉娟的眼神落在红殊的身上,沐修尘这才如梦初醒般,挥手将红殊遣了下去。
“瞧瞧,又生分了不是,你该喊我妹妹的。”
“是……妹妹。”既然人家坚持,沐修尘又怎么好意思不遵从呢?更何况,她知道自己一声妹妹,能让沐婉娟恶心个半天,既然她自个儿送上门来,她不恶心恶心她,实在对不起自己。
果真,听到了那声妹妹,沐婉娟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还得深吸了口气,这才能稳下心情,继续假装情深意切地说道:“姊姊,这回也是难为你了,那穆王虽然位居高位,可个性一向残暴瀑,如今又是续弦,若不是祖母执意,妹妹又怕祖母太过忧心于我伤了岁寿,这才只能委屈你了,不过你放心,祖母和爹娘已经答应我了,这次给你陪嫁的嫁妆一定丰厚,必不至于委屈了你。”
“嗯,多谢妹妹。”低下头,沐修尘轻应了一声,便又像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什么都没说。
“姊姊若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尽管告诉妹妹,妹妹一定会为你完成的。”
沐修尘心中嗤笑,但仍是低着头,嗫嚅地说道:“姊姊只怕去了穆王府丢了咱们沐家的脸,祖母不总说我只是占了嫡长女的名分,却没有丝毫做大姊的风范吗?”
“怎么会,那是祖母气糊涂时说的话,姊姊莫要放在心上,若是姊姊真的忧心,不如妹妹将芳连给姊姊……”说到这儿,沐婉娟将芳连唤了进来,接着又道:“芳连向来是个知事的,若是由她陪着姊姊去王府,定能帮助姊姊在王府站稳脚跟的。”
此话一出,原本垂手恭立的芳连蓦地一僵,但随即又释然,想起昨日沐婉娟交代她的话,芳连对这个前主子再也没有半丝的依恋。
“这怎么能行,芳连可是妹妹用惯了的,这么给了我,祖母和二婶母只怕要不高兴的。”沐修尘有些受宠若惊地急急推却。
沐婉娟在沐家素来集万千宠受于一身,说一不二,少有人敢拂逆她的意思,父母、祖母也多疼宠她,也少有不依着她的时候,所以听到沐修尘不识相拒绝,她的语气不免变得有些生硬,“怎么就不能行了,这事我自会禀告祖母和母亲的,你瞧,我这都将芳连的卖身契给姊姊带来了,妹妹当真是一心希望姊姊能在王府里过得好些,一笔总写不出两个沐字,咱们是姊妹,自该互相帮衬的。”
沐修尘状似因为沐婉娟这番情深意切的话而有些愣住,呐呐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见状,沐婉娟在心中嗤笑,不愿再与她多做纠缠,便将那身契一股脑的塞进她的手中,嘴里还急急的说道:“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姊姊若是再推辞,就是没有真心将妹妹当做至亲了,又或者你这是担心芳连只对我忠心?”
“姊姊哪能这么想,既然拒绝会惹得妹妹这样不快,那……好吧!”沐修尘很是盛情难却地收下了身契,既然人家这么迫不及待的送个人来给她使唤,她若不收,倒显得不近人情了。
沐婉媚笑得意味深长,眼见自己终于达成了此行的目的,她也不欲在这个简陋的院子多留,便借口等会儿沐修尘还要出门、不多打扰的体贴话话,便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而望着眼前的芳连,沐修尘并未多说什么,迳自步入了里间,芳连乖觉地跟了上去。
让红殊和芳连伺候着自己换了身衣裳,沐修尘便去了沐老夫人的院子请安,毕竟今儿个是她头一回出府参加别府的宴会,而且镇国公府只邀了她,并没有邀请沐婉娟,所以她相信沐老夫人应该有很话想要敲打敲打她。
想到那个高高在上的祖母,沐修尘淡淡的一笑,一点也没有以往那种惶惶不安,心头是一片平静。
现在起,她要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小心翼翼地走向那个看似残暴不仁,但其实最是温柔的他。
这一回,她要抬头挺胸,骄傲的与他并肩,任何想为难他的人就是她的敌人,而过去的经验告诉她,对付敌人,从来不需要手软。
一辆马车缓缓地从沐府的大门驶了岀来,原本懒洋洋斜倚在软垫上的沐修尘一等马车到了大街上,就迫不及待地撩开了帘子的一角,兴味盎然地瞧着街上的人来人往,和两边热闹的商铺。
随侍在侧的芳连对于她这种完全不符合大家闺秀的举动皱了皱眉头,几经思忖,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劝道:“大小姐这样的举措若是传了出去,只怕于名声有碍,不如……”
“我要名声做啥?”沐修尘看向她,眉头微微一挑。
只要不是太蠢的人,都知道沐婉娟为何将芳连这个左右手送到她身边,那是为了随时想要拿捏住她,而她收下芳连,也不过是为了不想在这个关头惹出事情来,到时为了一个丫鬟让她的亲事再兴波澜,那不是得不偿失吗?
只是她没有想到,芳连从刚刚到现在,竟没有表现出一丝的不甘愿,甚至还和红殊一样尽心尽力的服侍她,现在居然还愿意冒着惹她不高兴的可能纠正她的行为,她还以为芳连会巴不得多找些她的错处,等到回府后好回沐婉娟加油添醋说上一番,讨讨功劳什么的。
想到这里,沐修尘心中顿时起了一阵的好奇,她放下帘子,一双水灿的眸子直勾勾地望着芳连,却不说话。
芳连那原本忙着泡茶的双手蓦地顿在半空中,垂眸不语的静默了好一会儿,再睁眼时,突然朝着沐修尘跪了下去。
沐府的马车自然也是讲究的,位置宽敞不说,还铺着一层厚厚的软垫,跪着膝盖不痛,可芳连这一跪,不只是沐修尘有些吃惊,就连红殊也手足无措。
虽说红殊拿的是沐修尘院子里大丫鬟的分例,可其实以前主子在府里日子过得艰难,连带着她也是被人踩着的,养成了她有些怯懦的个性,对于芳连这种主子身爱得宠的大丫鬟,自然是仰望着的。
“这是怎么了?”惊诧过后,沐修尘镇定的问道,仿佛没看到芳连这突如其来的一跪。
“芳连这么做其实是想向大小姐表忠心的,奴婢既是个奴婢,自然知道只有主子好了,奴婢才会好的道理,奴婢向来是个知本分的,既然二小姐将奴婢给了大小姐,奴婢就是大小姐的人了,但凡有所差遣,莫敢不从,断不会人在曹营心在汉,算计着大小姐。”
沐修尘说不惊讶是骗人的,芳连若是个有算计的,压根就不该在这个时候表忠心,因为她应该心知肚明自己无论如何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信任她,可她却这么毫无芥蒂的说了这番话,为什么?
“若你真是守本分的自不需要用言语来表示忠心,你向来聪明,该知道这样的道理,却还是这么做了,为什么?”
在等待芳连回答的同时,沐修尘端起了方才芳连奉上的茶,轻轻的用盖撇去茶沫,转瞬间茶香在她的唇舌之间兜转着,她微闭着眼,享受着那香茗的滋味。
“因为奴婢不想折腾一辈子,而且奴婢心里,其实是恨着二夫人和二小姐的。”
若说前一段话让沐修尘惊讶,后面这一段话就是让沐修尘极为好奇了,她抿唇不语,只是了挑眉,用眼神示意芳连继续说下去。
“奴婢的娘前一阵子过世了,在她病着的时候,二小姐不只一次告诉奴婢,只要奴婢好好替她办事,她必会使人好好照顾我母亲。”
“医药难救无命之人,你因此心中愤恨,并无道理。”
“若是二小姐或二大人当真为我娘延请过大大,奴婢心里自是不敢怨尤,可是二夫人和二小姐却连那点儿银子都舍不得,欺瞒奴婢为她效力……我娘最后死的时候瘦得像把柴,说是贫病交迫也不过分……”芳连话未竟,泪先流。
只要一想到她傻傻地相信二小姐会替娘亲延医,便一心待在二小姐的院子里努力做着差事,就连轮她放假时,她也不敢回家瞧瞧娘亲,怎晓得到头来,她娘孤苦一人生生地熬死在病榻。
她原是不敢恨,可就在昨夜听了二小姐要将她送到大小姐的身边替她打探消息时,心里头的恨意如同雨后春笋般疯长着,直到今日二小姐全然不顾念她忠心耿耿伺候了十年的情分,转手就将她送给了大小姐,那恨终于排山倒海而来。
像二小姐这样,先是不遵守诺言,后又随手便能将她送给他人的主子,又怎还能妄想要她的忠心呢?
闻言,沐修尘不禁愕然,虽然厌烦于沐婉娟那种蛮横塞人的举动,但其实她也不是那么在乎,反正她想谋划的已经成功,以宅子里几个受过她娘亲恩惠的下人为例,让沐婉娟心中恐惧地逃出了沐家,也让沐老夫人定下她为代嫁人选。
原本,她以为目前能做到这些便已足够,却没想到竟然意外得来了芳连这颗棋子。
芳连是否得用,目前她还无法确定,但若是芳连这颗棋子用得好,应能减少一些沐家对她的戒心。
想到远嫁到西北后自己要面对的困境,若是芳连真的可用,或许她能少些月复背受敌的险境。
虽然曾经历过被亲人背叛的痛,可沐修尘并不想时时以猜忌之心待人,既然芳连愿意如实以对,她不介意先试着用她,只要用时多点心眼,倒也不必忧心会被一个丫鬟陷害。
“你先起来吧,对你,我只有一句话说在前头,你们这些丫鬟,但凡忠心于我,我必许你们一个好的未来,可若是不忠,就别怪我心狠了,轻笑的下场你们可要记清楚了。”
她的话,让红殊的脸色一僵,在这一刻,她再单纯也能觉出自家主子的行事作风与往昔完全不同。
想到前阵子主子磕破了头,昏迷了许久,便连大夫也说只怕熬不过,没想到主子不但醒了过来,个性还从原本的胆小怕事,变成了如今这种万事成竹在胸,便连面对沐老夫人也不会微微发颤的模样。
眼前这个人,还是原本怯懦不争的大小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