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微凉风中,长长的车队进到京城,熙来攘往的街道上各式商店林立,一副安定繁华景象马车内,窗帘被微微拉开个缝隙,倪芳菲望着窗外,这是她离京后第一次回来,即使述芳轩已闻名天下,她也不曾踏入一步,这或许是近乡情怯吧。
大金皇朝律法严明,在当今皇上的治理,是太平盛世,也因皇帝爱香,宫里有制香宜坊,各地也有不少香坊,但京城是她所见过街上最多香坊的地方,有专为宫廷制造香品,或为个人调制的,毕意这里住的多是皇亲国戚、达官显要,沐芳轩虽没有在这里开设店铺,但有钱有势的人从来不缺好货。
时下风气对女子并不严苛,街上不时可以看到女子,勋贵府第的千金闺秀也在小厮丫鬟随侍下进出绸缎坊或珠宝店。
长长的车队徐徐而行,季睿麟高坐黑色骏马上,他一身黑色锦袍,面容俊朗,这一路已吸引不少且光,更有不少老百姓认出他来,热情的朝他喊着,“校尉大人!”
季睿麟微笑回应,但看着熟悉的街景,又想到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心里就有些不舍,一种陌生的患得患失揪得他胸口愈来愈闷。
虽然之后他跟倪姑娘同在京城,但他接下来会很忙,押送重要证人的队伍在叶闳仁强势的命令,以及他的默许下,会晚他们一个时辰进城,等人到了,他也就不能跟在她身边了。
叶闳仁早已经策马到海棠坐的那一边车窗外,缠着她一定要她点头答应什么事。
季睿麟亦来到另一边的马车窗旁,“倪姑娘,我还有一些事要办,就此别过。”
车内窗帘掀起,倪芳菲礼貌的朝他点个头,“这一路多谢校尉护送,校尉珍重。”
金色阳光洒落,让她那张脸染上一层淡淡的光晕,而那双时而慧黠时而沉静的眼眸,引人凝睇,令他想深陷其中,他的心脏更突然怦怦狂跳起来,话语不由自主的流泄而出——
“姑娘客气了,只是……”他的声音蓦然停止,有点尴尬,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是心里有点失落、有点惆怅,想再多留她一会儿、多看她一会儿。
“校尉有事但说无妨。”她仍是一脸笑容。
他暗暗吸了口气,想潇洒的说再见,他一向不是优柔寡断的人——
一阵轻风拂来,一股欲淡幽兰馨香充盈鼻间,想到这种属于她的香味可能再也闻不到,他月兑口就道:“姑娘身上的香味很好闻,不知可否给在下一些?”
话一出口,他更尴尬了,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鬼迷心窍向一个大姑娘讨一品香做为念想,这太轻浮,根本是登徒子的作为。
他神色困窘的急急又道:“倪姑娘抱歉,在下唐突了,我绝没有轻浮的意思,请倪姑娘当我没说过吧。”
瞧他紧张愧疚、不知所措的模样,倪芳菲实然很想笑,而她也真的笑了,这一笑让季睿麟心跳速度更快,只觉得天地间彷佛从剩下她这一抹色彩。
“这一路北上,我知道校尉是个谦谦君子,我不觉得也不认为校尉轻浮,每个人都有喜欢的香气,有时香气代表了不同的意义,我很荣幸,我喜欢的香味是校尉喜欢的,只是……”她顿了一下,再朝他微微一笑,“长途旅程,我身上这种香已经所剩无几。”
“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他脸上有着明显窘迫,染上淡淡的红潮。
她心中微动,“我可以赠校尉另一种香,请稍等。”
另一种?季睿麟俊脸一僵,不是她身上的香,他就没兴趣啊……但季睿麟没敢再开口,他已失礼一回。
倪芳菲放下帘子,让小莲从随身行囊里拿出一只金楠木盒,里面摆着各种她收集的特殊香料。
把自己习惯使用的香料赠予男子,这事她是做不出来的,但他这么一说,她顿时想送他一品香。
她目光掠过一款款香料,最后看中一款线香,她拿出另一个小木盒,将那款线香以镊子夹出几根放入小木盒。
小莲错愕的看着她,再看向也愣住的海棠,但倪芳菲没注意到两人的神色,专注的将线香放妥,再次掀开窗帘交给季睿麟。
“多谢姑娘。”季睿麟红红的接过手,不好再打扰,一踢马月复向前,向叶镖师等人微微点头,即策马离去。
车内海棠见叶闳仁仍缠着她说话,直言,“校尉都走了,叶大人还不走?”
他管谁走不走?他所有心思都在这车厢内,那张冷冰冰的容颜上。
虽然叶闳仁这方向看不到倪芳菲给了好友线香,但可是竖耳在听呢,此刻被驱赶,便顺势说:“再见面不知何时,海棠不给个东西给我当念想,我给你,你得想着我。”
叶闳仁眼巴巴的摘下腰间一块玉佩往窗户里送。
她绷着张俏脸瞪着他。
“收下吧,难得叶大人这么热情又执着。”倪芳菲这会儿心里有事,并不想听叶闳仁在旁吵闹,海棠收下,就能让锲而不舍的叶闳仁走人。
海棠也听出来了,勉强道谢收下,叶闳仁这才开心的策马离开,而古天驾的马车早已离得很远了。
马车内,小莲呆了好一会儿,这才看着主子道,“姑娘,你刚刚给校尉的是『梦浮桥』啊,那不是一名云游方士赠送给你的,姑娘还说那香味直到现在,姑娘也仿不出来,怎么舍得送人?”
海裳也跟着点头,“若不是叶大人话说个没完,我也想问呢。”
倪芳菲叹了一声,看着两双不解的眼睛,“如果我说我刚送出手就后悔了,你们相信吗?”
两个丫鬟眼神古怪的互看一眼,主子从没做过冲动的事。
见两人不信,她也不多解释,有些懊恼。
那名云游方士送她时,曾说那香有神奇功效,若是有两人同时燃香,在香燃尽前就能在梦中相见,她从未试过,但终究对这段话有点在意,所以这个香连她最敬重的大长公主都没送,怎么心里莫名的冒出个声音,要她把这香送给他,她是哪根筋不对了?
阳光普照的午后,长长的车队来到静巷里的倪府。
倪芳菲在小莲的搀扶下车后,看着石阶上方紧闭的两扇铜环大门,她眼微眯,在前一日,她就派人先来通报今日午后会抵达,可看这情况,里面的人连装个热烈欢迎的样子都懒了。
她冷笑一声,仰头一看,上方写着“倪府”的匾额早已不复晶亮,一如现今在香料版图中被逐渐吞噬的情况,而其中,大半原因都来自于她。
叶镖师已前去敲门,不一会儿,一名中年劲装男子快步开门出来,见到车队并无太大惊讶,不过,那双精明的眸子在倪芳菲身上后,着实愣了一愣。
他其实知道她是谁,但不是说是个乡下土包子?看这气质穿戴压根就是个大家闺秀的模样啊。
海棠走上前,不悦的轻咳一声道:“这是我家姑娘,也是倪家大姑娘。”
“是!老爷跟夫人有交代,大姑娘,失礼了。”男子脸色尴尬的上前拱手,“奴才是倪府管家何肴,这就带大姑娘到里面厅堂,老爷跟夫人已经在等候大姑娘了。”
倪芳菲微微点头,口气也极为淡然,“找个人带叶镖师将我的东西送到映月斋,再备些热食热茶给他们用。”
当年,对母亲忠诚的奴仆已一概被发卖出去,包括老管家,她对这名管家只觉陌生,口气自然也不热络。
见她吩咐得如此自然,隐隐还有股慑人气势,何肴在惊愕中从善如流的回头找个人就吩咐下去,但开口就知道错了,映月斋现在住的是可是大姑娘——不对,是二姑娘,倪芳菲回来,夫人的双生女儿都得改称谓。
但此时不容他多想,他赶紧喊住人,快步追上已在两名丫鬟的陪伴下迳自往前走的倪芳菲,再一脸陪笑道:“启禀大姑娘……夫人安排大姑娘住的是玉华院,映月斋是二姑娘住的。”
“既是如此,那就玉华院吧。”倪芳菲对倪府现况了若指掌,当然知道她原来住的院子早被小倪氏的大女儿占了,她是故意提的。
何肴暗暗松了一气,又不禁想,怎么她一个长住庄子的姑娘家会有这么强的气势?
府中奴仆不少,乍见倪芳菲时,先为她出色的容貌呆了呆,回神后才连忙低头行礼,由此可见,府里上下都知道她这个被遗忘十余年的嫡长女要回来,那无人出来迎接,显然是故意的。
她们主仆跟着何肴一路进到厅堂,厅堂仍维持的不错,富丽堂皇的,而坐在椅上的两人——也维持得挺好。
小倪氏倪湘茵,现在三十六岁,保养得极好,看来才二十几,仍是个美人,仅仅坐着,也流露着风情,一袭粉紫绸裙服,珠钗首饰,还真有倪家当家主母的样子。
父亲董育博,才高没八斗,容貌倒是俊美,岁月待他也极好,一别十余年,他那张脸透些成熟外,并无太大改变。
两人乍见她的表情同样震惊,倪芳菲却是上前一步,大方行礼,没有喊人。
小倪氏确实讶异,她本以为回到京城的会是一个空有美貌却毫无气质的美人,虽然多年未见,但从小的模样也可看出是个美人胚子,气质仪态稍微教导打扮,能让男方看中了就好,但没想到,她比他们预期的还要出色。
眉目如画,肤若凝脂,尤其那双灵动的美眸,这哪是个可以任他们摆布的主儿?小倪氏忍不住掐掐自己的掌心。
在小倪氏打量她时,倪芳菲仍是一脸沉静,把心里的波涛汹涌掩藏得极好,眼前这个笑里藏刀的蛇蝎女人,让她失去母亲,也将这个家变成龙潭虎穴,她不不会让她好过的。
“呃——真是,瞧我看得都傻了,老爷,你看看,真是个大姑娘了,菲儿,你别怨我们,这些年家里太多事了,才无暇顾及你,你一个人住在江南,真是辛苦你了,可怜的孩子。”小倪氏走到她前面,握着她的手假惺惺的说着。
可怜的孩子?倪湘茵以为她几岁,还会被她一两句温言软语所骗?倪芳菲的嘲讽完全没有显现在脸上,仍是挂着温婉的笑容。
董育博也走向她,“真的……真的不一样了,菲儿,你很像你母亲,但也有像我的部分,你看起来真的很好……很好,就像京城贵女。”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她,没想到当年被送到庄子的小女孩,如今静静站立,温面沉静,出落得比她母亲更要出色。
董育博说到后来,不禁有点哽咽,而见他眼眶都红了,小倪氏有点不是滋味。
他的话没错,倪芳菲的确很像堂姊,眉宇间却又像他,也因为这样,她的容貌比堂姊当年还要更美,而且她的站姿,更是非常的好,举手投足间,真如贵女。
倪芳菲仍是浅浅的笑着,薄云大长公主与母亲间的友谊,父亲并不清楚,当然不明白有人为了她的礼仪气度,特别找了宫中的教养嬷嬷教授。
她庄重的向两人行礼,这才开口,“菲儿这次返京,随行有几辆车,载着大大小小不一的箱笼,里面有些饰品、衣料、金银珠宝,我已交代总管将那些搬到我的院子。”
小倪氏一听,眼睛都亮了,家里这阵子吃穿用度都有些吃紧,等一切安置好了,她可要好好看看是些什么好东西。
她随即又将目光投向倪芳菲身后的两名丫头,姿色也挺好的,看来倪芳菲在庄子过得很好啊,她这么多年来刻意忽略她,想来还真是错了。
海棠跟小莲都注意到这个目光,心里隐隐不安,主子这么大阵仗回京,就是不想让这个继母瞧不起,也刻意要让某些人眼红,但看来却让人起了坏心思了。
“父亲,菲儿不是该住在映月斋?虽然离家多年,但我仍记得娘亲说过,那是倪家嫡长女的院落。”
见父亲一脸的无措,还看向继室讨主意,倪芳菲忍下心中的叹息,装出一脸无害。
父亲不是坏人,但他懦弱却是事实,至于母亲的眼光。
当年母亲遭恶人调戏,父亲虽懦弱但不失侠义的数下母亲,让母亲添了几分好感,后又倾心其才华,资助他念科考,招他入赘,只是后来几年,父亲日日准备科考,得了举人的身分便没办法再进一步,反倒添了一身酸腐书生气,而这样的人竟然还让人给惦记上了。
思绪翻飞的倪芳菲将目光移向正努力挤出笑容的小倪氏。
“菲儿,映月斋那院子一直都空着,本来惠雯、惠芳姊妹住一起,后来渐大了,就想自己住一个院子,这才让惠雯去住,这住了多年,东西也添购不少,要搬到其它院落恐也放不下,所以……”
“既然已被占了多年,那就算了,菲儿就住玉华院。”倪芳菲边说边以幽怨的眼神看了父亲一眼,他尴尬的低头。
大长公主将倪家这几年的事查出了大半,明明是董惠雯一而再的耍赖要求,父亲才勉强点头,倪湘茵倒是很会打圆场,倪芳菲心里笑。
“菲儿身上的香气还真是好闻。”小倪氏连忙赞美她身上清雅的味道,转移话题。
倪芳菲也闻到两人身上的香味,父亲身上的檀香,倪湘茵身上混合近十种花香的调香,都不是凡品,不得不说,同是倪家人,倪湘茵对香料的品味极好,很适合她。
但她虽然深谙调香之道,重返倪家的她却得伪装成一个不懂香的人。
“菲儿久住庄子,极少处出,这是我的丫鬟到城里的述芳轩买的,名为『晨露』,我也觉得很好闻,便长期用这款香品。”她微微一笑,这的确是沐芳轩卖的,还是她亲手调的。
小倪氏脸色一变,月兑口就出,“你是倪家人怎么可以买沐芳轩的香品!”
“买别的铺子的香品怎么了?我不识香,也没人送我倪家的香品。”她回的也直接。
小倪氏顿时被堵得语塞,眸光变得更为复杂,顿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说:“你身边的丫头也太不伶俐,离庄子最近的砚城就有倪家的元香斋啊。”
倪芳菲澄澈的明眸直视她,话也挑得更明,“我在庄子十余年,她们仅是庄子里的丫头,倪家没人去探视我,告知二娘说时这些事,我们又怎么知道倪家在何处有香坊?”
小倪氏努力保持的完美笑容顿时扭曲,“二——二娘?”
“你是父亲的继室,是我第二个娘,喊你一声『二娘』有何错?”倪芳菲说得理直气壮。
董育博蹙眉看着她。
小倪氏脸色一变再变,以艰涩的声音道:“你喊一声母亲就行,何必……”
“我喊不出来,在庄子这么多年,孤单时,我常常在心里与母亲对话若是对你喊母亲,我会混淆,也觉得对死去的母亲不敬,毕竟,这么多年来陪着我的就是住在心里的母亲……倪芳菲双明眸慢慢的蓄满泪水,要落不落的,看来分外的楚楚可怜。
“她才刚回来,慢慢来,别勉强她了。”董育博听到都哽咽了,他的愧疚浓烈到让他都不敢直视女儿几近控诉又伤心的眼神。
小倪氏眼光一闪,指尖嵌入掌心,恨死这个死丫头,她的每一句话都在提醒董育博有多么忽略她,只能靠着她那死去的娘亲才能撑过这么多个让人不闻不问的岁月。
罢了,反正这丫头很快就要嫁出去,见不了多少次面了,她就忍着点。
此时,董惠雯、董惠芳这对双胞胎姗姗来迟,身后各跟了两名小丫鬟。
她们已到了说亲的年纪,两人容貌同样肖母,一双风眼特别明显,姿容艳丽,虽是双生,样貌倒不尽相同,董惠雯头戴琉璃珠花,一袭粉紫裙装,如一朵牡丹,董惠芳一袭银白裙装,娇媚雅致。
两姊妹看着倪芳菲,心里颇不是滋味,倪芳菲不是无人教养的乡下人吗?怎么一看竟令她们有自惭形秽的感觉?
杏眼桃腮,举手投足间,还有一抹优雅从容及逼人的贵气。
听闻江南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那里的姑娘长得极美,倪芳菲住在那里的庄子,就能养成这样?
“惠雯、惠芳还不快过来喊人,这是你们大姊。”小倪氏唤着。
董惠雯、董惠芳互看一眼,她们一直知道。
她们不同母也不同姓氏的姊姊,但在她们一岁多时,她就被送走了,根本就没有半分感情,只不过母亲将对她的打算都告诉她们了,说只有这个姊姊出嫁,她们才能继续过好日子。
但女人天生就讨厌比自己貌美的女人,她们的神态仍难掩不耐及不喜,充喊了声“大姊”极为敷衍。
从云姨那里得到的讯息说,这两个娇娇女早被宠到眼高于顶,性情骄纵,现在看果然如此……倪芳菲于是也淡漠的喊了声,“大妹妹,二妹妹。”
虽是姊妹,但三人无心交好,一时之间,气氛就沉了下来。
董育博在想让她们相互认识一下,但看气氛不好,也尴尬的不知该说什么。
倒是小倪氏八面玲珑,亲切的笑道:“菲儿舟车劳顿,就先回院里休息,晚膳设宴为你接风,到时候再好好聊聊。”
“菲儿想先拜拜祖先及母亲。”倪芳菲沉静的说着。
小倪氏愣,随即僵硬点头,“一是应该的,是母亲没想到,派人去准备。”
“我们陪你一起去。”董育博想都没想的就道。
“谢谢爹。”她屈膝行礼。
小倪氏注意到从倪芳菲进门至今,对自己的态度都是不冷不热,说话虽然不到话里带刺,却也明显的有她的主张,觉得那桩婚事恐怕有点棘手了。
倪芳菲跟董育博没看见小倪氏的神色,往厅堂外走去。
倪府的祠堂就位在府里东侧,因家底丰厚,祠堂修筑得十分大气,气氛庄严肃穆。
因为董育博的话,小倪氏母女三人也得跟着去,一行人进到祠堂,倪芳菲跪在蒲团上磕了几个头后,再头看着母亲牌位,献上一炷清香,枭袅香烟中,她泪眼朦胧。
母亲,菲儿回来了……她在心里说道,泪水一颗颗滚落脸颊。
小倪氏一向不喜欢踏进祠掌,或许是因为曾经做了亏心事,进来都头低低的,她两个女儿的心态就更微妙,她们的身分一直都很尴尬,父亲是入赘倪家,他再娶母亲,所以她们姓董,那倪家祠堂,她们拜什么?虽然她们也是倪家子孙。
董育博心中有深浓的愧疚,看着妻子的牌位,沉默不语。
倪芳菲跪拜好一会儿,才在小莲及海棠的搀扶下起身,一行人离开祠堂,董育博就先回自己的书房,倒是小倪氏母女三人陪着倪芳菲主仆回到玉华院。
春日和暖,曲径花亭,满院的秀色,看来还算舒爽惬意,倪芳菲对这个个院子有隐约的印象,不过,她对映月斋更有感情。
董惠雯当然知道自己占了她的院落,但映月斋的景致最优,朝向也最好,占地只比主院小一些,她可不想还给她,只是在小倪氏眼神频频示意下,她还是虚伪的走到她身边,语带歉然的说:“大姊姊,映月斋妹妹住了多年,可是如果大姊姊不喜欢这里……”
“无妨,我住这里就好。”她淡淡的说着。
她缓步进到房间,觉得房内摆设倒也雅致舒适,楠木桌面上,放置了珐琅香炉,燃着熏香,一张檀香木雕花太床,垂坠床帘,她仅随意看了一会儿,便又转回外室。
而在她打量屋子时,小倪氏也叫了一个管事嬷嬷,两名丫鬟进屋,命三人日后得好好伺候倪芳菲,不许疏忽怠慢,又亲切的叮咛倪芳菲,若缺什么再添,在自己家里别客气。
她只是点头,在小倪氏母女三人离开后,她即下令那三人日后都不得进入屋内伺候,在院里洒扫浇花或做些跑腿的事便行。
三人面有难色,她们可是小倪氏安排在这里的耳目,不能进屋怎么执行任务?
稍后的接风宴上,气氛也说不上热络,董育博心有愧疚,女儿好不容易回了家,却已经安排了婚事,可又由不得他对小倪氏失信,内心纠结之下,吃得很少,而董惠雯姊妹话也不多,一说话就是一脸假笑,让倪芳菲半点胃口都没了。
至于小倪氏亲切疼惜的话说个不停,偏偏当事人一副话怎么那么多的不屑态度,让她心火蹭蹭的直冒。
终于,饭吃了,茶也喝了,每个人回房,皆是松了口气。
倪芳菲一夜难眠,睡晚了,醒来也晚了,但她没半点忐忑不安。
海棠跟小莲没唤醒她,倒是跟她报告小倪氏派来的嬷嬷几次提点她们要唤她起床,她们先是不理,后来烦了,就顶了她一句。
“在倪府奴比主大?主子要睡到什么时辰,是奴才可以管的?”
嬷嬷只能不甘又闷闷的答了句,“夫人在等着呢。”
其实小倪氏一早就等着倪芳菲,有要事跟她说,没想到,这一等,等到午膳用完后,才看到她姗姗来到她的院落。
“你爹又窝到书房去了,这些年,他从不管事……菲儿,你昨夜睡得可还好?”小倪氏为了扮演一个善良的后母,总得嘘寒问暖一番又让自己最信任的老嬷嬷倒了杯茶给她。
她静静的坐着喝茶,也不吭句话,在小倪氏心火又要旺起来时,才慢慢的开口,“睡不好,一来是不习惯,二来是离家太久,原来家的味道……”
小倪氏立刻挤出个慈爱的笑容,“怎么样?”
“不过如此。”
倪芳菲面无表情的说着,站在她身后的海棠跟小莲却差点笑出来,因为小倪氏的表情太精釆,已要发火但又硬生生的压了下来,脸孔很扭曲啊。
在身旁心月复嬷嬷的眼神安抚下,小倪氏硬挤出笑容,“菲儿,你身子养好了,人也回来了,算算年纪,你已经十八岁,日后有什么打算?”
倪芳菲清澈的眼眸看着她,这心如毒蝎的女人以为她会回答她是老姑娘了,要说说她的婚事了?她偏不。
“这一路回来身子累,想先养养,睡饱吃,吃饱睡。”
小倪氏忍着怒火,“一个姑娘家家的怎么这么说话?”
她叹了一声,“没办法,没爹没娘,都是乡下人在身边照顾着,外表装上一装还成样子,内里就是个乡下姑娘,话也只会直白的说,失礼了犹不知,恐怕要请二娘找个老师重新教菲儿几年。”
小倪氏眉头都要打结了,教她几年?她是想较在家里了?而且一直拿话堵她,这死丫头根本是怨上她了。
屋外,传来二个女儿的说话声,她憋着闷火,让人喊她们进来。
董惠雯姊妹没想到倪芳菲也在这里,她们的丫鬟早上出去一趟,得了个消息,说金吾校尉回京了,她们心仪他已久,想来告诉母亲一声,借着去元香斋拿香品的理由出门逛逛,看有没有机会碰到他。
“怎么又不叫人?一点礼貌都没有。”
小倪氏这话没指名,但倪芳菲知道她在说的是自己,不过她装傻不开口,董惠雯姊妹只能憋着怒气向她行礼,“大姊姊。”
“大妹妹、二妹妹。”她坐着朝她们点头。
董惠雯看着她,心里发酸,倪芳菲今天一袭剪裁简单的月白色衣裙,素净着一张脸,竟然也绝美出尘得如月下仙子,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董惠芳正在跟小倪氏说她们姊妹要去逛元香斋,小倪氏心念一动,要姊妹俩也坐下来,两人自是不愿意,但母亲脸色一沉,她们只能勉强坐着。
接着,小倪氏开始跟倪芳菲提倪家的家业,再告诉她,倪家香坊的香大部分供给皇家,在这市场上,显项及品质能出其右者不多,纵横香界多年,但近年来,一些小香坊出头,尤其近两年,沐芳轩更是抢走太多生意,害得倪家的生意逐年凋零。
她唱起苦调,但倪芳菲表情不变,沉静的听着,也没吭上半声,小倪氏心里火啊,话锋陡地一转——
“自古女子多有联姻之事,只为巩固家族地位,为母家加助力,更进一步,想来这道理你也能明白,如今倪家香坊居多事之秋,急需添些助,原本,我也是想到你的两个妹妹,但她们尚未及,而你已经十八……”
“我拒绝。”倪芳菲突然打断她的话。
“什么?”
“我拒绝成亲。”
“大姊姊凭什么拒绝?自苦儿女婚事,父母作主何况,你是倪家人,为这个家牺牲奉献是应该的,不过是让你成亲……”董惠雯就看不惯她一副高贵的样子。
“这个家的荣华富贵多年在庄子的我可有享受到?就我所知,是没有。”她云淡风轻的再次截断她的话。
“你没享受到?你看来过得可半点都不比我们差。”董惠雯嗤之以鼻的扫了她一身穿戴,再看向她身后的海棠和小莲。
“大姊……不,二姊姊说得是,而且,大姊姊今年十八,也算老姑娘了,还要在家里养个几年?”惠芳也不满的说着。
小倪氏刻意让二个女儿说,有些话,她这个当长辈的来说是不太适合。
“两个妹妹恨嫁了?毕竟长幼有序,你们又到了说亲的年纪,难怪这么心急,只是这批评嫡姊的嘴脸可别传出去,丢脸啊。”她嘲笑的再看向小倪氏,目光一闪,“这两个妹妹的家教看来也只是一般般,怎么看都比在乡下庄子长大的我还不如。”
两姊妹一听,瞬间都气恼起来,她们虽然都是嫡出小姐,但毕竟是续弦所出,在一些宴会上,总有一些嫉妒她们姊妹外貌的女子会特意的提起倪芳菲,让那些对她们有意思的男子迟疑,毕竟她们姓董,倪家家业只有倪芳菲有权继承。
也因为这样,就算倪芳菲一真不在京城,从她十四岁开始,甚至到去年,都还有不少官媒来探问她的婚事,但都让母亲以她身子欠佳仍在庄子静养为借口拒绝了。
而她现在回来了,肯定也会出席一些宴会,届时,她们还能出头吗?
小倪氏气到一张脸都变得有些扭曲,但旁边她的陪嫁何嬷嬷见状,又从敞开的处见董育博正往这里走来,连忙喊了声,“老爷过来了。”
董育博想了一夜,又想了一上午,想来跟妻子商量退婚的事,结果一进门就发现房内气氛不对。
“爹,大姊姊说我们家教一般,说我们比她这个乡巴佬还不如,我们好心要邀她出去走走,她竟这般看不起我们。”董惠雯突然就哭诉起来。
“爹,娘只是跟大姊提了婚事,毕竟大姊已十八岁,在京城里这个年纪的姑娘早就成亲生儿育女了,大姊不思母亲的用心良苦,还说了些重话,母委屈得都不说话了。”董惠芳也是加醋的好手。
小倪氏也会演,眼眶红了,拿着绣帕低着头,看来有多委屈就有多委屈。
妻女三人合演,假的也变真的了,董育博看倪芳菲的眼神就带上难过和怒气了,“菲儿,你怎么会如此……”
“如此什么?爹爹还真疼女儿,把女儿千里迢迢叫回来,就是要女儿嫁进另一个人家,这么不喜欢女儿又何必把我找回来?让女儿在庄子上到老到死不是更好?”倪芳菲不能说不心痛,虽然知道父亲就是个耳根软的人,但连问她一句都没有,也太让人心寒了。
董育博本来要指责她,但被她这一抢白,浓浓愧疚感又涌了上来。
“女儿回到这里,不过一日,尚未感受到从未享受过的父爱,”倪芳菲眼眶泛泪,声音低哑,“回忆幼时与母亲在这共度的时日也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家里就有人急着替女儿安排婚事,外界看来,究竟是女儿恨嫁?还是这屋子里有人容不得女儿?”
小倪氏脸色一变再变,董惠云姊妹同是如此。
偏偏倪芳菲愈说,董育博脸上的羞惭愈深,口气也软了下来,“没有,没有你说的那些事,你好好住下来,这里是你家,没人会逼你嫁。”
他再看向小倪氏,“那婚事去推了吧,菲儿才刚回来,婚事过个一两年再说吧。”
小倪氏气到说不出话来,而倪芳菲低声的说了声“谢谢父亲”即带着海棠及小莲回房去了,董育博看到小倪氏脸色难看,他轻咳两声,也连忙转身回去书房。
董惠雯姊妹见父亲偏袒倪芳菲,心中冒火,气呼呼的也走了。
屋子的人一下子人全走光,小倪氏气不打一处来,两手一扫,直接扫掉桌上茶盏,乒乒乓乓的落地,一片狼藉。
不长脑的东西!她想掐死董育博的心都有了,耳根子软,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到底是不是男人?她当初光是看中他那身臭皮囊,却未曾想到他根本是个虚有其表的窝囊废。
小倪氏神色晦涩不明,眸光闪动着愤怒的泪水。
何嬷嬷连忙唤人进来收拾,再温言软语的劝说一会儿,才让她消了火。
这一天,小倪氏故意不去找倪芳菲,她也没来见她,倒是两个女儿又从元香斋拿了一堆香粉回来,铺子就差人送帐单过来。
她皱眉看着上面的数字,头都疼了,两个女儿拿的都是高价香品,以前也就罢了,可如今,家底不似过往丰厚啊,一家子都不让人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