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俏作了一个梦。
梦见身为姜俏的这十五年只是一场梦,醒来,她还是朱琳琳,只不过不是三十岁的上班族,而是八岁的小学生。
那年,父母亲离婚,母亲带着她的双胞胎妹妹朱瑜瑜到美国,父亲跟着新欢另组家庭,她则跟祖父母住在台北。
她跟瑜瑜感情很好,可是不管感情如何,一旦隔了千山万水,就很难再联络,才八岁,没有手机,没有计算机,她连英文地址都不会写。
高中时,祖父母相继过世,她开始一个人住。
老房子很大,共有五间房,却只有她一个人,她想念疼爱她的祖父母,想念母亲,想念瑜瑜,然后虽然不想承认,但她也想念父亲——同住在台北,他却只每个月转帐给她,好像只是义务,朱琳琳知道,他不爱她。
朱琳琳觉得自己是太寂寞了,很想有人陪,所以一旦有人对她好,她就很难拒绝,想要快点甩月兑这种单身的日子,她怕透了那个安静的家,怕透了没人关心,各种群组总是热闹,但她多希望有人能只对她说,今天会下雨,记得带伞。
于是她开始恋爱,她一共有过三个男朋友,第一个说要专心准备考试,所以分手,直到看到他跟别的女生去看电影,朱琳琳才知道,考试只是借口,他就是想分手而已。
第二个男友知道祖父过世前已经把房子过户给她,虽然是老房子,但地皮大,在这个世代可值钱了,男友说自己想做生意,他的计划很好,一定能赚钱的,现在只是缺本钱,只要一千万就好了,然后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朱琳琳不傻,知道第二个男朋友从头到尾都是为了房子,所以这一次由她分手。
第三个呢,偷吃,还偷吃到黑社会老大的妹妹,最糟糕的是他偷吃又不想与她分手,结果小三以为是她不放手,找了人把她绑到山上,从山坡上推下去——姜俏睁开眼睛!
一眼看到拔步床的青色顶帐,小桃子花纹,是春暖院,她的卧室。
旁边芫华见她来,一脸焦急的说:“承徽,您可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见她想坐起,芫华连忙拿个迎枕让她靠在背上,“如意,快去把小炉子上的药拿过来。”
姜俏扶着额头,“我怎么回到这里的?”
“承徽在轿子上晕了,跌落轿子,把大家都吓坏了,所幸离东宫不太远,宋嬷嬷背着承徽回来的,小悟子也聪明,赶紧去太医院请人,欧阳太医说,承徽是心神激动,这才会晕倒,幸好没动到胎气,不过承徽脉弱面急,得将养几日,不能累。”
说话间,如意已经将药碗端过来,芫华接过,用瓷调羹舀了药,吹凉后才喂她。
姜俏忍着苦喝完,又含了去药苦的蜜饯荔枝,这才想起太后说的话,忍不住身体一颤。
“承徽冷了?”白苏急问,“婢子再去加两个炭盆!”
“不用。现在什么时候,太子殿下可朝了?”
她是无法让齐桩出官衙的,但也不能让太后扶养她的孩子,她在离开寿康宫时想得很清楚,她必须跟公孙玥商量这件事情。
若有人能让太后收回主意,就只有他。
虽然知道他是个为百姓着想的好太子,但不知道他是不是个好父亲,也许他无所谓自己的孩子养在寿康宫,就像父亲让母亲替柳姨娘养姜仁一样,父亲说,柳姨娘懂得不多,儿子还是让嫡母教导的好,会不会公孙玥也觉得因她懂得不多,孩子让太后养也不错?
可是她不能忍,别说怀胎十月,她现下不过才五个月,就已经爱这孩子爱得不行,替孩子准备衣服鞋袜时,内心都会满腔喜悦,她已经连他上学堂要穿什么都想好了,光是想象分离都让她痛苦不已,她怎么能接受那天的到来。
面对她的问题,白苏恭恭敬敬回笞,“现在已经是未时,太子殿下已经来过,瞧完承徽又问了宋嬷嬷后,婢子隐约听到殿下要去寿康宫。”
“宋嬷嬷呢,让她来见我。”她得知道公孙玥问了她什么,才能推敲出他的态度,如果他跟自己一样,那她就不用怕了,可如果他觉得让在太后扶养没关系,自己就得想法子说服他。
甚至威胁他——我很聪明,有很多好主意,那些都能帮你,可你也得帮我才行。
白苏低声说:“承徽晕倒是大事,欧阳太医不敢隐瞒,上报凤仪宫,皇后娘娘第一时间就派人让宋嬷嬷过去说明,宋嬷嬷还没回来,承徽再躺一会?”
姜俏摇摇头,“扶我起来。”
她不想睡,但也静不下来,坐在美人榻上心情焦躁不已,希望公孙玥快点来,好跟他商量这问题,又怕公孙玥来了:然后跟她说皇孙给太后扶养又怎么样?心神不宁下,还不小心摔破一个杯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院门口总算传来喧哗声,兰卉飞奔着跑进来,“太子殿下过来了。”
姜俏一下站了起来,然后又再度打破手上的杯子,伺候的宫婢连忙收拾。
公孙玥进入房间,芫华连忙替太子除去狐狸斗篷,使个眼色,几个宫女一并退下。
公孙玥温言道:“俏儿身体可好些了?”
姜俏听他声音和善,又想起今日之担心,眼眶突然一红,也不管礼节了,开门见山就问:“殿下可是见过太后?”
“见过了。”
“那太后有没有……”
“有。”公孙玥点头,“我也同意了。”
姜俏知道自己应该说“让太后扶养,是臣妾的荣幸”之类的话,但说不出口,屋内炭盆烧得温暖,她却只觉得全身冰凉,左手抚着微凸的月复部,内心忍不住难受起来,在一起的缘分居然就只有这短短十个月吗?
辛苦的怀孕,辛苦的生产,可是孩子却是在寿康宫长大,一年只能见一两次,孩子也不会认得她。
不,她不能接受,孩子是她的底线,不能让步。
姜俏想到这里,跪了下来,“求太子殿下想办法。”
“不用担心,我既然答应给孩子请封,即便孩子不在东宫,给你的承诺也不会收回去。说完,他便伸手要把她扶起。
“臣妾……不希罕。”姜俏伸手隔开,还是坚持跪在地上。
“不希罕?”公孙玥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好坏,“你知不知道请封有多太好处,每年至少进项数十万两,而在孩子成年前,这些都是你的。”
“不希罕,不想要。”姜俏生起气来,对自己的无能为力生气,也对公孙玥的无情生气,为父为母果然差距甚大,他没怀胎哪懂舍不得,对他来说让齐桩受审远比自己的孩子来得重要。
她早该知道了,天家无情,偏偏还想着他是一个好太子,也会是个好父亲。
公孙玥依然是个以国事为重的好太子,只是,身为父亲也太冷淡了,她对他很失望,靠他不如靠自己!
姜俏伏地,“臣妾愿意舍弃承徽品级,打回尚食,甚至宫女宫婢都行,只求太子想办法,让孩子在臣妾身边长大。”
“哦?当承徽可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十几个宫女伺候,身为姜家大小姐再享受,也不会比当本太子的承徽享受,再者,我一年后才会大婚,也就是说这段时间东官你为大,第一个孩子给了皇祖母,可以再生第二个,皇祖母总不好两个都抱去养,你为了这个孩子同本太子闹,不后悔?”
“绝不后悔。”
“你就不怕本太子把你扔去盈秀阁,让你跟花枝芽枝一起挤,只留个宫婢帮你洗衣洒扫?那里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屋子,平素五菜一汤,衣服一年两裁,跟春暖院的日子差得可不是只有一丁点。”
“臣妾愿意。”
姜俏额贴地砖,没看见公孙玥的表情带着一丝暖意。
他身分尊贵,身边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每年春宴,避暑,秋猎,多少名门淑女对他明示暗示,想的都是入宫侍奉,争取一个品级。
父皇后宫人数不过二十来个,但这二十几个家族都没个省心,入宫了就想争宠,封了就想封妃,才刚刚有了肚子,就开始想求封号,没一刻安静。
所以年纪渐长后,他没要那些世家出身的高级女,而是要了平民出身的宫婢伺候,花枝芽枝的父母都是老百姓,就算女儿被提拔,但终究还是平民,平民好,看着齐家跋扈,他真受够了世族贵女。
直到姜俏出现。
刚开始,他是想要她的聪明才智,但后来却发现她有聪明才智以外的东西——生为一个人应该有的温度。
后宫是天下最无情的地方,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丢了性命,但在这春暖院却恰如其名,永远如春温暖,他在这里没见过紧张兮兮的宫女,也没见过谨小慎微的宫婢,芫华跟白苏伺候他多年,从来不苟言笑,但在春暖院,这两丫头永远都是笑咪咪的,好像有什么好事一样。
物以类聚,人以群居,他知道,那是因为姜俏的关系。
她把所有的人当人看,而不是以奴视之。
连皇祖母跟母后都觉得不需要对佃农太好,不过就是粗人,能吃饱就该感谢上天,但她却能说出“黎民才是国家根本,朝廷大官应该是为了天下百姓服务,谋求天玉百姓幸福”的话来,他跟父皇一直以来就是朝着这个目标前进,当她说出来时,他很意外,一个女子居然能有这样的心胸?
就像现在,一般女子听到孩子可以请封恐怕喜出望外,但她还在不高兴、不希罕,她要孩子,不要荣华富贵。
在后宫,不要权势的是傻子。
不过他却觉得这傻子真可爱。
公孙玥再次伸手扶她,“起来吧,地上凉,也不怕冻着。”
“太子殿下可是答应臣妾了?”
公孙玥没跟她说,他下午去寿康宫,就是跟皇祖母说此事的,用的还是她教的那招——耍赖。
他跟太后说——皇祖母若是把曾孙抱到寿康宫扶养,一年后孙儿选太子妃时就不拈阄了,直接点选李家表妹——齐家李家僵持不下,他为了让后宫停火,早就说了十八岁时,由钦天临算好日期,他拈阄决定,首签者为太子妃,剩下的那就是良娣了。
齐太后跟李皇后都觉得这法子还行,娘家女子入主东宫的机率一半,可一旦他不拈阄,那情势就不一样了,齐家的世代富贵梦,恐怕就到头了,良梯算什么,除非整个东宫只有良娣能生儿子,否则正妃总有办法的,自己生是办法,抱昭训、奉仪的儿子来养也是办法……
齐太后被气得七窍生烟,齐五娘更是立刻尖叫起来,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上太子妃,然后狠狠的把李萤儿那个小贱人踩在脚底,到时候自己跟太子琴瑟和鸣,夫唱妇随,太子上朝后她就日日立李萤儿规矩,让她跪在自己脚边,知道谁才是东宫最尊贵的女人,齐五娘每天都作着这个美梦,可突然间,立场可能会颠倒过来,她根本承受不住,想到李萤儿得意洋洋的模样,更让她忍不住,太子表哥怎能这样对她,她可是他最亲的表妹啊。
齐太后更是脸色阴沉,她怎么样也没想到,太子又拿太子妃的位置来挟着她,她可以惩置姜承徽,但太子会惩罚整个齐家,她已经老了,齐淑妃又没生儿子,齐家需要再出个太子妃。
公孙玥知道,话说到就好,皇祖母不会拿太子妃之位来赌的。
自己的孩子,他也舍不得——看着姜俏的肚子一天一天变大,那感觉真是很奇怪,新鲜,充满喜悦,胡嬷嬷说等肚子再大些,孩子开始踢腿伸手,就能模到动静,光想就觉得不可思议,他很期待这孩子的降临,别说知道姜俏会求他,就算不知道自己的骨肉在寿康宫长大。
回来没立刻跟姜俏讲,不过就是无聊想逗逗她,没想到她脾气上来,他居然拿她没办法,她怀着身孕,总不好用力扯她站起。
身为东宫太子,又不能说自己在开玩笑,这有失威信。
于是他清清嗓子,“本太子答应你就是。”
姜俏欣喜地直起身子,睫毛上泪水未干,额头上一片被青砖冻过的红,看起来有点滑稽。
公孙玥拉她起来,伸手给她捂热。
“都怀孕了,也不知道当心自己的身体。”
“不怕,臣妾身体好得很。”
公孙玥莞尔,“高兴了?”
“谢太子殿下。”姜俏也不客气,“还有一件事情。”
“说。”
“有人跟太后告密,说齐桩那事情有我出的主意。”
公孙玥闻言,眼神闪过一丝凌厉,很快又恢复如常,“知道了,我会查,你今日也累了,好好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