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盆加了榕树叶、艾草和月桂叶的水哗啦的泼向院子里长势不是很好的菜圃,来人把木盆摆回架上,就进了家门。
这是民间习俗,若是参加丧礼、探病还是去扫墓回来,先洗过艾草水再进屋,比较不会把不好的东西带进家中,以免晦气。
阴曹是觉得还好啦,这屋里就她一人,晦气也晦不到旁人。
三花神婆知道她马虎,十几帖晒干的草药包直往她怀里塞,钱当然也没要她的,直说这玩意儿山上、溪边想要多少有多少,还千叮咛万吩咐,让她只要沾上白事人家,就一定要烧上一帖来擦手擦脚,去去厄运。
阴曹素来不喜欢白占人家便宜,花了两天去三花神婆家把她坏了很久的篱笆给修好了。
神婆还不高兴,说她到底有没有把自己当姑娘家看,扎什么篱笆?她不稀罕,就算没篱笆,偷儿也没胆子上她家来。
的确是,神婆从不扬言自己有什么神通还是灵感,但是不管小孩夜啼惊风还是丢了羊牛猪,只要经过她一占卜,卜算出来的结果十之八九成都能找到东西,小孩也乖乖睡了,就算她开的药方不过是些黑乎乎的草药,也大多见效,于是一传十,十传百,谁家里有点事都知道要找到这里来。
“我真受不了妳,替妳做点什么都要回馈,妳就是这种个性讨人厌,买卖吗?”三花神婆火气大得很。
“这屋子也是我的家啊。”
三花神婆不说话,背着手进门去了。
最后篱笆扎得歪歪斜斜,三花神婆嫌弃得要命的把她赶了回来。
依照她多年来对神婆口是心非的了解,这是算满意吧。
其实这也没什么,她能接到打幡、摔盆的活儿,也多亏了三花神婆的牵线,否则她还在满城郊疯跑的摘野菜、打短工,因为力气小,常常有上一顿没下一顿的,肚子饿得直打鼓。
送走了城西尾的曾老太爷,她这“孝子”从曾老太爷的远亲手里收到报酬,又得了一顿饭,吃得嘴上流油,路上和三花神婆分了帐,她就回来了。
推门进屋,就算一个人生活,她也有良好的习惯,只要人不在家,窗门一定妥妥的上闩,落锁。
她这不是穷得要命,何必多此一举,上什么闩?落什么锁?没得还要节衣缩食花钱去买老贵的锁头。
为了这事,她没少被三花神婆叨念。
说起来她这小院就两间正房、一间厨房和外搭的茅房,前头的小院连口井也没有,用水不方便,洗个衣服要跑到溪边,尤其那几畦她辟出来的菜圃,因为不会打理,其实也形同虚设,但是这些都是小事一桩,这屋子就算简陋、就算什么都没有,好歹下雨有个可以遮雨的地方,日晒有个可以遮头的瓦。
所以她觉得很好。
可也因为只有她一人,许多事会顾不上,买锁,说穿了是为了自保。
凭良心说,烟花村里多数的村民都是无害的善良百姓,但是锅里都不小心会掉进老鼠屎,谁敢保证哪天没个意外?
小心驶得万年船。
她不是傻子,也知道一把锁防得了君子防不了小人,落锁、每天带把钥匙在身上,说来说去求的也是一个心安而已。
只是前脚才触到屋里的黄泥地,转头她就想夺门而出。
这屋子她住了四年有余,屋里的摆设她就算闭着眼也知道有些什么,该在的一样也没少,没有的她自然也看得出来……所以那扇玉屏风是怎么回事?
那玉屏风一摆上,把本来就显得逼仄的堂屋划出个楚河汉界来,这是准备要长住的意思了?
不用怎么打量,她也知道这扇屏风有多稀奇和珍贵,与她那些简陋的家具摆在一块,不只格格不入,压根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唔,这样形容也没什么不可以吧。
她叹了口气。
阴曹低下头,装作用心抚平身上短褐的皱折,打算视而不见的绕过饭桌回自己的房间——
但是凭什么啊,这是她的房子耶。
她的、她的、她的,因为很重要,所以要重复三遍!
她很平凡,很普通,走在路上别说谁会多看她一眼,根本就和杂草没两样,毫不起眼;外在如此,内在也缺乏所谓的天赋,更没有阴阳眼还是灵通什么的,她靠替那些绝户打幡、摔盆,给人当儿子用,赚点银两地过日子,也算和那些个神神道道扯上一点干系,但是跟神通什么的实在就差得远了。
被一只“妖”给盯上了,算什么?
她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据说从异类的眼光看来,她拥有甜美的血和生气,香得不得了,像一朵要开不开的花,正是最好吃的时候。
原来妖想吃人还讲究说词的。
她哪里好吃了?她承认自己完全就是洗衣板的身材,下口只会磕到牙,再说了,传说中那些个妖魔鬼怪不是想要什么就下手去抢,哪管过人类的想法?
他这“有商有量”、“客客气气”的占地为王,什么意思?
他把脸逼到她眼前,一副心高气傲的嘴脸——
“别用那种看待山精小鬼、魑魅魍魉的态度藐视我这大妖!”妖也有妖道,也敬老尊贤的。
“还大妖呢,有什么了不起的?连人都不是。”
不能怪她看不起他,没听过那白素贞想成人,历经了千辛万苦修炼也没能如愿,她只听过妖想入人道,可没听过人想入妖道的。
不是她想讽刺,可多少山精鬼怪吃人喝血的为的不就是想变成人?
茶楼里说书的说的那个什么唐僧,许多妖魔鬼怪为了想吃他一块肉而打得头破血流,不过她又不是唐僧。
他显然能窥知阴曹的想法,阴阴一笑,暴躁的刮起一阵风,搧了她一头一脸,搧得她披头散发,屋里的瓶瓶罐罐也因为这样而乒乓作响,听得她心惊肉跳。
“我警告你,你要是打坏我屋里一样东西,你就给我赔!”跟只妖还客气什么,所以她气势足得很,可是他有求于她,又不是她去求他来的。
“也只有无知的人,才有这种自以为是的想法。”他没把这丫头片子放在眼里,真不行,强取豪夺就是了。
若不是为着大妖的面子,他何必跟一介凡人在这里浪费唇舌?
“我承认我书读得少,你有知,你厉害,你聪明,我不管你怎样,离开我的屋子!”模着被搧了一头一脸狼狈的自己,她还真不敢再嘴硬。
这家伙目中无人,脾气又暴躁,为了逞一时之快,毁了家当,伤了自己,还真是没必要。
妖怪要能说理,人也不需要衙差了。
他嗤笑。
阴曹捡起几样掉在地上的东西,忽然想到一件事,“慢着,你是怎么进我家的门的?我可是供奉了门神的。”
她本是没有宗教信仰,但是自从跟着三花神婆讨生活后,多少明白信仰的重要,早上三炷清香是一定少不了的,不是有个说法,说有烧香就有保佑吗?
宵小进门,她没话说,但是妖魔鬼怪……她家的门神也太偷懒了。
他一脸少看不起妖的表情。“两个由人类化成的神,又不是什么高尚的神格,还拦得住我?”
好大的口气!她对他的骄傲自大又刷新印象了,只是他既然这般厉害,何必来求她一个人类的血和生气?
“跟妳客气,是给妳面子,若我直接夺舍,哪用得着这么麻烦。”他吊着眼睛睨视她。
人类不过是最不起眼的生物,生命短暂得跟蜉蝣一样,受七情六欲烦扰,最后等着的不过是无常,他半点都不稀罕。
他的生命虽不是无穷无尽,但是活上个万把年也不是难事,可谁让他的金身让人毁了,只剩一缕精魄,他靠这缕精魄暂时维持不灭,如今衰败残喘,这个人类要是坚持不肯给她的血,他离灭只有一线之遥。
至于夺舍,现在的他还真的做不来,他连吃她的力气都没有了。
赶不走不请自来的妖,阴曹念了《金刚经》和《往生咒》,想驱逐他,他却冷笑,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妳一个六亲不靠的小姑娘,又是个丑八怪,倒是懂得不少。”
你才丑八怪,你全家都是丑八怪!
她身为人类,六亲不靠,无亲无故,已经够不幸的了,还让这妖拿这点来嘲笑她,她想要自己小小年纪就什么旁门左道都懂上一点皮毛吗?还不是拜这些年一个人生活血淋淋的教训所赐。
她真是叔叔婶婶都不想忍了。
她姓阴,叫阴曹,这名字不只很俗,念起来还阴气森森,更不是凡人会有的名字,真不知当年她阿爹阿娘是怎么想的,给一个女娃儿取了这样的名字。
她抗议过,也闹过别扭,但阿爹说,阴曹是承载了两家人的希望,继承父亲和母亲两家的姓氏,她阿爹和阿娘都是家中的独子、独女,谈婚嫁之前就已经说好,生下来的第一个孩子不论男女都要继承两家的姓,藉以延续后代。
话说得是冠冕堂皇,但就像所有的老话本一样,她阿娘一过世,阿爹用阴家不能后继无人当借口,很快娶了后娘,祖母只能收拾儿子的烂摊子,将她带到膝下去养,这种日子其实也没能过多久,因为后娘生了个儿子,祖母如珠如宝的宝贝着,她便成了爹爹不疼、姥姥不爱的亡妻之女了。
又因为那时的她实在太小,后娘怕众口铄金,人家讲话,明着也不敢对她怎样,但是在物质和精神上的漠视对一个才几岁的孩子来讲,却让她辛苦得几乎快活不下去。
就在这样被忽视的情况下,她好不容易熬到八岁,有一天三花神婆上了她家,也不知阿爹后娘跟她说了什么,自己就被带到了树城这小不拉叽只有九个村庄构成的小城。
神婆住的村子叫烟花村,是九个村庄里规模最小、人最少的村落,整个村子的人加起来不到百人。
三花神婆告诉她,她爹答应每个月定时会给她送来食宿费用,直到她及笄为止,往后她就跟着她住。
大人以为她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她却知道自己被遗弃了。
她很不安,但是不安能跟谁说?
其实她也知道,现在每天要锁门、带着钥匙出入,就是因为那深深的不安全感。
有段时间,她是和三花神婆住一起的。
可也就那么两年。
她不忍神婆不到两年时间,头发都花白了,一满十岁,便让神婆用她阿爹给的银子去向村长划了块地,茅屋现成的,稍微整修后能住人了,她就搬出来自己独自生活。
她知道,神婆没说的是她把自己那点多年积攒下来要养老的体己钱,也给赔上这间泥茅房。
三花神婆嘴上什么都没说,却红着眼眶拚命责怪自己无用,上不了台面的道行,护不住她,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拭泪。
这不是没办法吗?
若是说她这近十年的人生里有那么一个人伸出温暖的胳臂和借出温暖的怀抱,让她享受到有人疼惜的滋味,那只有三花神婆一人,让她能哭,让她能笑,还会把饭桌上仅有的一块肉给夹到她的饭碗里,还说自己不爱吃。
这么难得的温暖,她舍不得把它毁了。
要是她的离开能还给神婆宁静,那么她孤独一个人又有什么不可以?
她一住进神婆的屋子,一开始无事,但是用不了多久时间开始鬼影幢幢,老是听到有人在走动或是说话的声响,她无感,看不到听不见,却苦了和她过日子的神婆,神婆每天睁眼到天亮,就怕那些妖鬼精怪抓走她。
三花神婆居无宁日的熬着,她看着神婆以可怕的速度憔悴下去,甚至晕厥在路上,她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所以,她告诉神婆她想搬出去自己住。
三花神婆再不舍,强忍着泪,也只能默许。
她独居的这些年,在三花神婆强力的护佑下,平安的过去了,那些个神婆口中的鬼祟反正她看不见听不到,方圆几里人都知道神婆是个护雏的,谁敢动她捡回来的这个“小子”,她就跟谁没完。
自己也总是报喜不报忧,于是,日子就这样跌跌撞撞的走过来了。
无论《金刚经》还是门神都赶不走他,可阴曹还是有自己的生活要过。
她选择漠视。
阴曹不知道这妖在几天后,发现自己半透明的身子因为和阴曹同居一室,无意中汲取她的生气,竟然渐渐恢复了一点实体的形态。
他惊喜。
在极度的不甘愿下,他低了头,向她索讨血液,用誓约的方式留了下来,成了她的守护灵,成了主仆关系。
要是有选择的余地,阴曹绝对不要这样的因缘,但是这只妖最可恶的是拿三花神婆来要挟她,他知道神婆是她的软肋,别人她可以不管不顾不在乎,神婆却是她唯一没有血缘的亲人,她在乎。
从立下誓约这天开始,她确切的知道这只妖不只能看懂人心,心肝还很黑。
说也奇怪,因为她那一滴血,面貌模糊的他脸色瞬间变得好看,五官也都显现出来了。
不得不说,他长得真是妖美又巍然大气,是她平生仅见的美男子,肤色有些苍白,但披泄到地上的黑发柔软,凤眼淡漠,眉间一抹倨傲,恍若能逆天,他身穿宽袖紧身的绕襟深衣,像墨般流动的直裾优雅无比的垂在脚边,整个人透出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
明明就是个黑雾构成的妖怪,非常的虚幻,却是如此真实的存在着,真实到她想质疑都很困难。
现实和虚幻,模糊的交融成一片,人妖殊途,她却是没能明白自己是怎么和一只觊觎她的生气和血肉的妖成了“室友”。
“也就是说,从今日开始,你是我的了?”那就代表她能尽情使唤他了吗?
他皱了皱眉头,对他这个活了千余年的妖来说,就算立了血誓,谁是谁的还很难说,选择性的忽略誓约是妖的天性,不是吗?
也就是说,要他听话,还得看他的心情如何。
“你总该让我知道怎么叫你。”
“我名为始。”
阴曹迷惑的看了他一眼,他们这些妖魔鬼怪和那些神神叨叨的修道人不都把自己的真名看得死紧,他居然这么坦然的说出来?
但是他那淡漠到近乎苍茫的眼神让她知道,对于一个翻不出什么大浪的人类女子,想捏死她就像捏死一只蝼蚁那么容易,真名让她知道她又能拿他如何。
千年老妖,最是油条,虽然诓这样的人类少女有点不道德,但道德是什么玩意,能吃吗?
她告诉自己不要动气。“我叫阴曹。”
“妳取了一个黄泉地府才会有的名字。”
“名字是爹娘给的,我也不愿意。”她对自己的名字已经很膈应了,他不用再添上一笔来提醒她的阴暗好吗!
不提这些,他弄出这么一扇云母琉璃玉屏风出来,要是让上门的人看到,她怎么解释这个价值连城的东西会在她的小屋子里?
她就算跳到黄河,有八张嘴也解释不了。
“能看见我的,只有与我有血誓之人,其他人想见朕,可没这样子的福分。”他不屑道。
阴曹已经百分之两百的确定始能听得见她心里的话。
他还自称是朕,她怔住,忍不住扶额了。
难怪他从头到尾派头这么大,她到底给自己招来了什么?
“所以,别人也不会看见这么大一扇屏风摆在家里?”
屏风虽然只有一扇,却是用一块完整的玉料去雕刻出来的,玉料之大,就算她没什么见识,也知道旷古绝今。
“是。”
“你为什么非得弄这么个碍眼的东西摆在屋里?”
这一扇屏风一放上,堂屋里根本就没了可以转身的地方,她大概得把屋里头的桌椅全收起来才能走路了。
屋太小,供不起大佛啊。
他要不要去别处耍气派啊?任性的妖!
“屏风是我的栖身之所。”始像是知道她小气巴拉的“妇人之见”,见她一脸茫然,他干脆化成黑雾,钻进屏风里。
阴曹凑近屏风一看,不自觉地张大了嘴,本来就大的眼珠几乎都快掉出来了。
屏风上雕刻着一座非常气派辽阔的园林景象,雕工逼真至极,宫殿巧妙的运用了玉料的俏色,宫墙之内,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各抱地势,长廊迂回,屋檐飞挑,亭台楼阁蜿蜒密集,也不知道有几千座,长桥像一道道彩虹,架在半空,让人辨不清方向,景色蔚为壮观。
最诡异的是随着她的走动,高数十仞的宫殿能分出远近似的,楼台还能表现出深邃之感,甚至那些摘花的宫人、挥着拂尘的内侍,也能看得出喜怒哀乐来,其余花鸟虫鱼,就连架上的葡萄都隐约可见,站在外头的她几乎可以想象鸟鸣鱼跃、花开锦绣和葡萄成熟散发出来的香气。
她一下就被迷住了,不断地走来走去,看着因为光线变化,玉石呈现出不同的晕彩,反倒忘记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了。
屏风里的始似乎是不耐烦了,传出缥缈虚幻的声音,“妳的重点到底在哪里?”
悄然地,也不知哪来的一只纤细柔白小手撩开鲛人的丝绡帐幔,露出始那张暴躁易怒又俊美到天怒人怨的脸和那身玄色衣料。
他舒服至极的斜卧在水榭中央的躺椅上,身边有数十个宫娥侍候着,一旁桌上白玉玛瑙的水晶碟子里装的是方才让阴曹差点口水流满地的青紫两色大葡萄、两樽月光石雕成的酒瓶,他手上拿的是白玉九龙杯。
很好,好到不行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到自己只摆得下一个箱笼和她睡觉的炕,挖出箱笼最底层的一块布料,这是三花神婆送她的压箱底,也是她仅有的一块花布料,接着回到堂屋,把那碍眼的屏风盖了个密密实实。
眼不见为净,这任性又嚣张的家伙!
至于屏风里面,宛如末世降临般鸡猫子鬼叫地喊着天狗来了的声响,她掏掏耳朵,权当什么都没听到。
阴曹挨着板凳坐下来,这才察觉到酸疼不已的腰和膝盖。
一回来忙着应付那只妖,连酸痛都忘记了,这一回神,才想到自己就算戴了厚厚的护膝,快要废了的腰和肯定又紫又瘀的膝立马让她痛到无法再忽视它们的存在。
摔盆的活儿真不是人人干得来的,又哭又要跪着膝行,还要因应事主的要求,把所有来悼念的人都带入情境,钱比哭孝女还要难赚。
三花神婆看着她每回都肿得不象话的膝盖,对她又碎碎念了一通,要她不用每场哭丧都哭得撕心裂肺,好像死了亲爹似的,场面过得去就好了,她却觉得既然拿了人家的银子,太偷工减料,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她在这行算是做出口碑来了,她经手的丧家没有不竖起拇指说她哭得好、哭得悲惨的,只是,这死人也不是天天都有的事,就算每趟活计可以入账不少,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再来,翻了年她就及笄了,阿爹给的那一年十二两的银子大概也就没了,未来都得靠她自己。
目前在这树城里,她的活儿也算独一分,毕竟打幡是件有损尊严的事,正经人家的男丁连沾手都不会,只有无赖混混看在价钱不低的分上,愿意接这种差事。
但是就算痞子无赖也不见得都能拉下这个脸,除非如她一般,真的混不下去,末路穷途的了,才会来和她这假小子抢这碗饭。
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她都十四岁了,身子发育得一点也不好,以至于这碗饭还捧得起。
但是这样真的好吗……
管他呢,走一步算一步,就算一辈子都维持这种不男不女的样子,老实说,她也不是很在乎,律法上也没规定一定要前凸后翘、身材婀娜才叫女子。
既然死人不是天天都有,那么在这段空窗期,找个短工来做做,也好过在家里蹲,她可是听了那些个去曾家帮忙的三姑六婆九姨婶们说了,树城里来了个大京里泥瓦大匠,听说是要替即将致仕的文华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的文大人盖一处园林,地段已经看好,在城中最繁华的所在,但因为带来的人手不够,想在树城招收一批临时学徒。
一般的作坊学徒是没有工资的,只有到年终及节日时能发点红包意思意思,或是请吃一顿饭,所以大匠招人,还许了三十个铜板的工资,算是十分丰厚。
至于管不管吃住,并不在阴曹的考虑范围内,树城到烟花村也就十几里的路程,她当天来回绰绰有余。
那么自己够不够格?
咳,她的身板虽然单薄,看起来没有三两肉,但一些粗活儿可难不倒她,也算有一把力气,所以不去试一试怎知道行不?
那是三十个铜板耶。
明早,她要早点进城,今天一定要养足精神,明天一早才好赶路。
她一头倒下,却忽然想到什么,身子一个打挺,灵活的弯腰往炕的边角往下模去,熟门熟路的从墙壁的旮旯缝隙里掏出一个瓦罐,入手沉,看起来颇有分量—— 那是当然的,里面可是她这几年来一文一文攒下的身家。
瓦罐已有八分满,再过一阵子,她就能把钱存进钱庄。神婆那屋子太潮了,这几年真是累着了,一双老寒腿总喊着疼,自己这么努力,想的就是也许过两年能把神婆接过来养老,就算不能住一起,她另外起一间屋子给神婆住,就住她隔壁,眼睛看得见她的地方,也是好的。
解下腰际的陈旧小荷包,这是她十岁出来独立时神婆给的,她用了许多年,舍不得换下来。她把银钱全部倒出来,难得还有两颗四钱重的小银锞子,她留下五个铜板当午饭钱,其他的全部放进瓦罐里。
她嘴里总是喊着不要紧的膝盖又隐隐作痛起来,她啧了声,想说只要睡着就会忘记疼痛的法子是行不通了,狠下心来咬牙给膝盖揉了两遍,最后擦掉从眼眶冒出来的眼泪,倒头就睡。
生活的残酷对她来说是日常。
这膝盖明天应该就会好了吧……
阴曹不知道她一入睡,四壁皆空的房间突然有股黑烟升腾而起,慢慢凝聚成一个人形,五官也逐渐清晰,最后幻化出一个穿宽袖紧身绕襟深衣的男子来,黑色的直裾优雅的垂在脚边,始就这样用他白肤淡唇的脸看着连被子都没盖,甚至方才揉膝盖拉起的裤管也没放下来,就这样大剌剌呼呼大睡的姑娘。
那块瘀紫黑青因为她的胡乱揉按已经散成更大一块,更惨不忍睹了。
这明天晨起应该会更痛了吧。
她,连疼痛也不会叫唤出来吗?
他这千余年来见过的人不知凡几,却没见过一个姑娘家对自己这么不看重,又那么的倔强。
但是这不代表他对她有任何的心慈,在没有她的命令下,他是绝对不会妄动的,且就算得了她的命令,他也要看看自己心情好不好。
所以,他很心安理得的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