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管家的声音响起来,透着着急,对闻声出去的秋心说道:“公子可曾歇下了。”
“应该……歇着了。”
“那怎么办,周家二公子来了,有急事,说咱家公子回来得急,忘了一件正事。”
听管家声音急迫,床帏里呼吸凌乱的两个人都停下来。
“看样子是有急事。”歉意地吻在她额角,他准备起身,“你先歇息,我忙完了就回来。”
说着听到秋心敲门,钟星远应了一声,“我起来了。”
“那我在门口等着公子。”管家松了一口气,站在那里。
他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声音,似乎是穿衣裳,却始终没有说话声。
等到钟星远打开门走出来,许映雪不冷不热的声音才从帷帐里传出来。
“忙完睡书房去,别来来回回的,我不想睡得好好得被你折腾醒。”她透着点赌气,口气冷冽。
钟星远苦笑,却没反驳,“你先歇息。”
等他率先往前走,已经吓愣的管家才回神。
管家瞪着眼不敢相信刚才说话的人是那位刚受宠的小夫人。那口气……简直比自己房里的河东狮还狠。自家的河东狮是凶,这位小夫人那就是霸道,竟直接撵人,一点面子都不留。天哪,这还是以前那个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的夫人吗?
管家瞪着眼,暗暗想着以后也要对许映雪恭敬点,府里的流言蜚语绝不是空穴来风,等他再看钟星远,就有点幸灾乐祸。
别管什么公子老爷,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还不是低眉顺眼。
比起前段日子的清净,这一日许映雪房里难得的热闹,不大的地方挤了七人。
钟星远的地盘就在书桌后,没人敢去占,她身边就惨了,除了笑得合不拢嘴的秋心,还有四个针线房的妇人围绕着,缠得她没有半点空隙。
夫人看看这匹桃红料子多么好,做件衣裳正衬您呢。”
“桃红的料子好看,这匹也不错,显得庄重点,小夫人身分贵重,这样看真正好看。”另一个妇人拿着料子往她身上比,嘴里啧啧称奇。
她们围着许映雪,见缝插针推荐料子,这些料子都是钟星远让人从库房搬出来的,共有十几匹让她挑,难得有机会讨好近来这位炙手可热的小夫人,她们怎么能不卖力。
“那就留下吧,做什么你们看着来就好。”比起她们的热情,许映雪懒懒地,用手指点了几下, 把几匹鲜筢的都留下了,省得她们多话。
看她手点的那些,妇人们对个眼神,都明白对方心里想着什么。
这些人都是府里精挑细选逬来的针线妇人,能逬府的不能只是活计好,还都是些人精,看惯了眉眼高低,懂得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最擅长哄着府里的主子们高兴。
她们看许映雪,虽然模样出挑,还得了公子的宠,可眼皮子浅,挑的都是花色艳丽的料子,另外一些虽然素雅却不便宜,都是南方买来的好东西,她却看都不看就说不喜欢,有点穷人乍富的意思。
她们虽然这么想,却不敢说出来,要是熟悉的主子还能大着胆子推荐一下,对这位不熟悉的小夫人不知道秉性,哪敢乱说。
许映雪感觉到那些目光,但她只当做不知道,翻着话本乱看着,又得时刻换个姿势,腰酸得厉害,久坐不得。
妇人们看她懒懒的,赶紧开口,“料子都挑好了,那请小夫人站起来,我们帮着量量尺寸,知道小夫人尺寸,做出来的才好看呢。”
“嗯。”她站起来,任由几个人摆布。
倒是钟星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下书,走到这边,他眼神在许映雪全身上下游走,又指着两匹银白料子突然开口,“这些也留下,天气很快转凉,这些做两件大氅,拿狐狸皮子镶在衣领上。”
“哎呀,这样才好看,我们都没看出这匹最好,公子眼光真准。”听府里的正经主子发话,妇人们都笑了,夸个不停。
冷眼旁观男人得意的表情,许映雪冷笑,瞪他一眼,“昨晚嫌弃我衣裳太素净不华丽的人难道不是你?”
从进来之后这位小夫人就淡淡的,还以为是个好脾气的主,谁知一开口就呛人,火药味十足,还是对着自己的夫君,几个妇人都吓了一跳,也都不敢幵口。
更让她们意外的是,钟星远没生气,他好脾气地笑笑,“那也不必都要鲜艳的。”
“反正东西都是你的,当然随你的意,想要怎么做就怎么做。”
“那你的人……”他下意识想说,那你的人是不是也是随意让我怎么做就怎么做,可看妇人们表 情又忍住,他不想让下人觉得许映雪不庄重。
显然许映雪也懂了那半句话,狠狠瞪他一眼,还是乖乖站着给她们量尺寸。
“听我的没错,做出来你就知道好看了。”
“随便吧。”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反正那几匹鲜艳的要给我。”许映雪有点赌气。
“都是你的。”
钟星远知道她气什么,昨晚床上自己不经意一句你怎么总穿这么素惹恼了女人,恨得差点把他从床上踢下去,即便一大早就让人送了布料来,也没讨到好。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越恼,自己反而更喜欢,瞧着赌气又拿自己没办法的模样,他想笑,但是还是忍住了,不过心情倒是畅快。
他可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种癖好,难道是看惯了温柔似水的,变了口味?
男人站在她旁边想着,许映雪心思却也很复杂。
她的确在赌气,正如男人所想。可钟星远想不到的是,她的气不只是这些,还有许多。
也许是最近日子过得畅快,她対以前那些凄惶的往事没有多想起,可昨晚一番话引起她许多记忆,才多了满肚子的气。
钟星远说她喜欢素净的衣裳,这话简直像是一根刺,她哪里是自己喜欢这种颜色,分明是不得已。
每个桃李年华的女子,但凡有几分姿色,有几个不爱花啊粉的,衣裳是怎么鲜艳怎么穿,就怕浪费了上天赐给的好年华。她在娘家时候也是那样,多少水女敕的颜色都穿在身上,远远看去水葱似的娇女敕。
可自从逬了钟家,因为男人的宠爱不在身上,自己只能陪着钟夫人迸出佛堂,渐渐的就开始换成 素净的衣裳,总是穿得灰扑扑的,才十八九的年纪就穿得像个有了年纪的妇人。
她并非不爱鲜艳,只是钟夫人眉眼间的喜恼都看得清楚,她当时只想做钟家的好儿嫁,却没想着对钟星远争宠,自然成了那种模样。
等到后来梁玉音进府,偶尔看到那位抢了自己正室之位的新夫人,看那花团锦簇的粉蝶打扮,她才恍然大悟自己竟然这样傻,素净虽然也雅致,可偶尔穿上显得人俏丽,总穿着素净的衣服,整个人都黯淡了,按照自己的习惯,能讨得男人的喜欢才是怪事。
想明白后,虽然没想着再换个模样和梁玉音争宠,心底里还是想做做几件鲜艳的给女儿看,好不容易到了新年有人来做衣裳,她就挑了件淡黄色。可等到守岁那夜,她穿着新衣裳出现在钟家人面前,却被上座的梁玉音刺了眼。
她衣裳颜色和自己相似,细节处却又胜出一筹,配上那副绝世的容颜,恍如神仙妃子……倒是她这个赝品被人看在眼里,成了笑柄,那一夜如坐针毡。
到了后半夜,她和离席的梁玉音走个对面。女人浅笑倩兮,眼神却像把刀在她身上割,她轻笑着说,我最讨厌人家和我穿一样的衣裳,你还真是会挑。可惜穿了同样的衣裳也抢不走同一个男人,省省那份心吧,没得让人看笑话。
自此以后到自尽那日,许映雪再也没穿过艳丽的衣裳。
想到这些往事,她心里如同被针剌,又忍不住瞪男人,“你最近没事做了,总来我这里做什么。”
“忙里偷闲罢了,怎么,我在这里你不高兴。”
“有什么好高兴的。”她深吸一口气才平复了内心翻浦的情绪。
两个人就像是寻常人家的夫妻你一句我一句的斗嘴,来往间却经让妇人们目瞪口呆,难怪管家嘱咐要好好侍候,不准多话。原来这位小夫人是个有脾气的,竟然敢这样对自己的夫君说话。
想到这也是男人惯出来的,她们悄悄听着,羡慕不已。果然命里有宠躲都躲不掉,之前再怎么看不顺眼,眼前还不是飞上了枝头做凤凰。
许映雪没去注意她们怎么想,等到妇人们量得差不多了,又坐回去,这才开口,“腰上再减一寸,别太宽松了。”
“是。”听她这么吩咐,妇人们没二话,做衣裳也有讲究,要遇到那种不得宠的,一年里难得做几次新衣裳就喜欢做点宽松点,胖了、瘦了自己的丫头就能帮着把衣裳收放,要遇到得宠的,那就省心了,也不必想着以后,怎么好看贴身怎么做。
对眼前这位来说,只要抓住男人的心,得了宠多少好东西还不是接踵而来,自然不必顾忌。对钟家大公子来说,别说小夫人想要几件衣裳,就是每日里都穿新的,不重样也是小事一桩。
“对,再减一寸正好。”对她的决定赞不绝口,钟星远看着她暖昧地笑。
看他眼神就知道男人恨不得立刻把自己丢床上去,她引诱似得咬了咬唇,对男人抛个媚眼,心底里却打着坏主意。
她就是要做些鲜亮的衣裳,自己穿着高兴不算,还要在走的那天全部留下,留给这个喜欢欺负自己的男人,也恶心快迸门的梁玉音,让她想到自己就闹心。
反正以后就要过不起眼的百姓日子,这些衣裳太招眼,都穿不出去,不然就会成了刺眼的靶子,被偷或者贼人盯上都是受罪。
尺寸量好了,妇人们又问她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喜好。许映雪没什么爱好,就大概说了两句,几个人才正说着,管家就走进来了,先对钟星远行了个礼,然后又笑眯眯地看着许映雪也行了个礼。
自从那日见到许映雪发火,他也开始恭维这位主子,时不时来这边露露面。
这会管家就有事要回,十分恭敬,“夫人,门房小厮来说,郑府大夫人下帖子,请您过府去游 园,不知少夫人意下如何,我好回话。”
听到这话,钟星远也很好奇许映雪的反应,盯着她瞧。
各府里的女眷来往不算是大事,熟悉些的都经常走动,对男人们来说很无趣,对女人们来说就很重要,能被邀请过府是很有面子的事情,是她们认可了你的身分。现在来请许映雪也是如此,因为自己宠她,那些人就把她当成重要人物来请,如果不是这样,万万不可能发生这种事,要不然她嫁过来这么久,怎么也没人下帖子。
显然许映雪也明白其中的意思,她脸色瞧着淡淡的,不悲不喜,“我身体不适,回了吧。”
她就几个字,至于话该怎么说才漂亮,自然有管家去回。
“是。”管家得了命令,退下了。
这一刻,他对这位小夫人的好感又多了几重,别管在府里怎么闹,她性子还是很安分,没想着与外人交际。
钟星远也很疑惑,“怎么不去。”
“没意思。”许映雪觉得累,许家家业虽然不大,可也有同阶层的人家来往。平时女眷们聚在一起要嘛炫耀,要嘛吃醋斗气,被人讨好的同时还要讨好别人,挑三拣四的最没意思,她向来不喜欢。
何况以后自己要离开这里,越少人注意到自己越好,不然以后走了,可能会添上许多麻烦。
看到钟星远脸上纵容的笑容,再想到自己离开的时间没剩下多少,许映雪心像是被针扎了,疼得难受,看向男人的眼神有点哀伤。
时间过得好快,无论怎么决绝,此刻的不舍都是真切的。她会记注这个男人对自己的好,记得他的纵容和宠爱,大概再也不会爱上另外一个男人,这些美好的记忆将会陪伴她终生。可惜造化弄人,偏偏是现在才对她好。
然后宛儿出生后,她还是会告诉女儿她的爹爹多么爱她,也爱她的娘亲。
越想越难受,她再也看不下去话本,恨不得扑到男人怀里哭一场,钟星远虽然不明白她想了什么突然变了脸色,可瞧着她难受的模样也下意识地走过去,模着她的额头,“身子又不舒服了,哪里 不好我去找大夫。”
他说着要走,却被许映雪抓住手。
她苦笑,“哪里就这么多病,我是想到一些不高兴的事儿。”
“谁让你不高兴了,该罚。”
她蹙眉,“除了你还有谁。”
许映雪难得撒娇,十分受用的钟星远大方接受,恨不得把她搂在怀里,细细地,看到此景的妇人们,只是相视而笑。
这几个妇人多么有眼力,看主子们想亲近,立刻站直了身体,“小夫人的尺寸都记得清清楚楚,我们这就回去赶工,不出十日就能送来。”
“好,尽快。”钟星远点头。
“是。”躬身行礼后退出去,她们都忍不住笑起来。
房间里终于恢复安静,秋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许映雪突然抓住男人手指,放在自己掌心摩挲几下,对着他吃吃得笑。
情思来得很快,心瞬间就被勾得缠缠绕绕,倒抽一口气,钟星远抱住她,“你就是个妖精,真想看看你穿上那些衣裳是什么样子,让她们赶紧做,最好在我回来后就能看到。”
“你要去哪里?”许映雪皱眉。
“一桩大买卖出了问题,需要我亲自去处理。”
“一定要你去吗?”
“怎么,舍不得我了。”
“没有。”她不想承认,可失落感那么强烈,还是忍不住问出口,“要去多久?”
“看情况定吧,我路上会让人往家里送信,你放心在家里等着我。”看她满脸不安,男人微笑,低头亲她的额头,“我都要离开几天,还不赶紧补偿我。”
……
他是真心地喜欢许映雪使坏的模样,也是真的觉得头疼。那日她在管家面前给自己下马威,后来就被管家打趣几次,每次忙完都提醒早点回府。今天在下人面前这一出,传出去不知道要成什么样子。
这女人被自己惯坏了,越来越嚣张的不像样子,他简直能想象再过段时间,被她爬到头上的模样。
看来是得给她点颜色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