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要和离 第一章 作者 : 朱轻

第一章

金秋八月,将军府,后花园。

将军夫人李韵凝躺在假山最高处的玲珑台上晒太阳,台上铺着厚厚的、最柔软的羊绒毯子,四角的芙蓉花香炉里点着她最爱的熏香,粉色薄纱的帐子随着微风轻轻飞舞。

阳光温暖,晒得她昏昏欲睡。天上的白云也懒洋洋的,半天都不肯动上一动。边关的天空,也是这般高、这般蓝吗?

李韵凝无聊地翻了个身,悠悠地吐了一口气。不,那个没良心的说过,边关的天更高、更蓝,雄鹰在天上翱翔来去,苍凉又宏阔。

二十日了,那没良心的一封信也没有回,这可是成亲六年来从未有过的事情。起初她还担心是不是边关形势不好,战事吃紧,害她三四天都没睡好。后来实在是担心得不行,她亲自跑到宫里,拐弯抹角地问了皇帝哥哥,确定边关一切安好,他也安好,才放下心来。

从宫里回来后,她又生气了。既然一切都好好的,为何他不肯及时回信?哼,他若是再不回信,她一定跟他翻脸,再也不要理他了。不,即使他回信了,她也不要理他了,她要过四十天再回他,让他也着急着急。

李韵凝不高兴地翻了个身,又想想,欸,四十天是不是太久了?万一他也学着四十天才回信怎么办?罢了、罢了,她还是大度一点,三十天再回他信吧,回太快了,好像她很念着他似的。三十天,既让他知道她生气了,也让他明白她也不是那么想念他的,随便他爱回不回。

李韵凝胡思乱想了一阵,渐渐放下了心里的不快,迷迷糊糊地睡去。

梦里,李韵凝见到了那个没良心的,她不理他,他却厚着脸皮贴过来,抱着她说着让人脸红心跳的肉麻话。她生气,想挣月兑,却浑身没劲,被他紧紧地圈在怀里。他的身上带着边关苍凉冷风的味道,让她觉得有些冷,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一双小胖手将她脚边的薄毯拉起,笨拙地拉过来盖在她的身上,然后继续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双手撑着下巴望着她出神,一张团子脸上满是心事。

荆华璋是李韵凝和荆楚墨唯一的孩子,如今已经五岁,生得雪团似的,十分漂亮,人都说他长得像他娘,个性却随他爹,稳重、懂事得超出了他的年纪应有的。

荆华璋刚刚下学,便跑来找他娘了。吭哧吭哧地爬上了玲珑台,见娘亲似乎睡着了,他便放轻了呼吸,慢慢走过去,学着他爹的模样,坐在床边看她睡着的样子发呆。不过,他到底是小孩子,坐了一会,加上被太阳一晒,便有些犯困,于是,他轻手轻脚地爬上床,与李韵凝头靠头,安安心心地睡了。

李韵凝迷迷糊糊的,感觉身边多了个人,她伸手模了模,确定是自己的宝贝儿子,于是一把将他搂入怀里,蹭了蹭他柔软的头发,继续睡觉。等两个人睡醒,已经过了午时。

李韵凝醒过来后,她睁开眼睛,便看见宝贝儿子趴在身边,双手撑着下巴看着她,满月复心事的样子像个小大人。她笑着捏了捏荆华璋的脸蛋,软绵绵地问他,“华华,你下学了啊?”

荆华璋不满地皱着眉头,“娘亲,爹爹说过,儿子已经五岁了,不能再叫儿子华华,娘您怎么又忘记了?”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得用大名了。

李韵凝撇撇嘴,不满地道:“你爹爹都把我们忘记了,你还记着他的话啊?”

荆华璋抿着嘴摇头,“爹爹才不会忘记我们。”

李韵凝仰面躺着,望着天空悠悠叹气,“你爹爹这么久也不写信给咱们,恐怕是把咱们都抛到脑后了。”

荆华璋先是难过了一下,然后忽然眼睛一亮,“娘亲,不如我们去边关找爹爹吧。”

李韵凝吃了一惊,然后大摇其头,“不妥、不妥,边关远在千里之外,且路上又不太平,怎么去啊?”

荆华璋似乎很满意自己这个灵光一闪的主意,他的双眼亮晶晶的,拍手笑道:“娘亲,咱们坐马车去,再请外祖父调一队府兵护送我们就好了啊。”

李韵凝有些心动,但是一想到要走那么远,她就觉得害怕。

俗话说,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日难,往年回老家,要嘛有父王在,要嘛有他在,如今父王身子不大好,不能出远门,他又不在,她实在是没有勇气跑那么远。而且,据说边关那边很乱,那边的鞑靼人不知礼数,杀人如麻,非常可怕。

越想越觉得害怕,李韵凝赶紧摇了摇头,“边关太乱,我们不能去。”

荆华璋十分想念爹爹,就捉住娘亲的袖子摇来摇去,“娘亲,儿子听说边关那边自打爹爹驻扎以后,已经平稳了许多,鞑靼人已经不敢来了。”

李韵凝只是摇头。其实她也想去的,但还是害怕独自去那么远的地方。

荆华璋拉着她的手摇晃,眼巴巴地望着她,“娘亲,我们去找爹爹吧。”

“不去、不去,太远了。”

“去吧、去吧,一点也不远。”

“千里之外啊,很远了。你别闹了,快回去读书吧,乖乖的啊。”

“可是华华想去,华华已经快一年都没见着爹爹了。”

母子俩正打着语言官司,贴身伺候李韵凝的丫鬟碧草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仰着头看了看,听见他们的声音,扬声大叫:“夫人、小公子,将军来信了!”

李韵凝母子顿时停了下来,相视一眼,开心得眉毛都要飞起来了。

“拿上来。”李韵凝顿时觉得心跳加快,脸蛋红红的,菱唇弯弯的,大眼睛还水汪汪的,好像装了一片清澈的湖泊。

“快拿上来、拿上来、拿上来!”荆华璋跑到栏杆处,朝下面一迭声地叫道。

碧草用手遮了遮阳光,笑咪咪地应了声是,跑进了假山山洞,沿着台阶快速地往上爬。

荆华璋守在出口,急得小脸通红,漆黑如墨的眼睛里彷佛有星星在闪耀。但是,等碧草出现时,他已经板起小脸,俨然是个小大人的样子了。

碧草行了礼,双手将信奉上,荆华璋接过信,转身递给娘亲,漂亮的眼睛快速扫了一眼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嘴角的笑意掩饰不住。

李韵凝拿着信仔细地看了几遍,确定是那个没良心的字,忍不住露出甜蜜的笑意来。她拿起小刀,细心地将信封裁开,取出信,展开,揽着儿子一起读了起来。

碧草笑着侍立在旁,悄悄擦了擦汗。夫人这些日子为什么不开心,她都看在眼里,所以一接到信便立刻飞奔送来,直到看到夫人的笑容,她才安心地大口大口喘着气。

依然是两页信纸,字体苍劲、锋锐,彷佛他手里的刀剑,剑意纵横,气势非凡。李韵凝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读得十分仔细,两页纸的信,她看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收起来,折好,重新放回信封,让碧草拿去放好。

荆华璋坐在李韵凝旁边,笑道:“娘亲,爹爹又立功了。”

李韵凝笑着点头,“嗯。”她的夫君就是这般厉害,全天下谁都比不上。

“走,娘给你做好吃的去。”

荆华璋笑咪咪地点头,牵着她的手慢慢地下了假山,往凝香园走去。

又过了几日,便是李韵凝的母妃锐王妃的生辰。

生日前夕,李韵凝又收到了荆楚墨快马加鞭随军报送回来的信,厚厚的一封信。李韵凝十分好奇,他写了什么,居然那么厚?结果打开一看,让她哭笑不得,原来里面是一迭银票,加起来足有一万两,说是战事吃紧,他来不及准备生辰礼物,只能送点银子聊表心意,让她尽管花,务必要让母妃开心。

寻常人家一年也就十来两银子的收入,一万两够人几辈子花的了,他这样铺张、浪费,若是给皇帝哥哥知道了,又得啰嗦半天了。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是李韵凝心里还是很开心的。既然他这么说了,她就好好给母妃热闹一回吧。相熟的几个小姐妹也许久没见面了,不如都请了来聚聚。

锐王妃生辰前几日,李韵凝便带着儿子荆华璋回了锐王府。

今年锐王爷的身子不太好,锐王妃便提前回绝了要来祝寿的王公贵族等,只留了几个至亲的小辈聚聚。

但是李韵凝爱热闹,就把京城里最好的厨子和戏班都叫来了。锐王爷很赏脸地陪着妻子、女儿和外孙们看了一回戏,就去了外院。李韵凝就和几个要好的姐妹们在后院里玩乐了起来。

小姐妹们最喜欢锐王府的后花园,于是携手去逛后花园。而李韵凝喝多了酒,走了没多远便称累了,要歇会。附近便有一座暖阁,她便去了暖阁休息。

睡得迷迷糊糊的,李韵凝听到一阵争执,她翻了个身,抓了软枕压着脑袋,想将那争执的声音关在外面。然而,外面的声音更大了些,苍蝇似的让人烦躁,伺候的人也不知道跑哪里玩去了,李韵凝被迫醒了过来。

李韵凝臭着脸坐起来,正打算推开窗户骂几句……

“妳为什么要阻止我告诉她?”一个女声沙沙的,像是好友杜氏的声音。李韵凝清醒了一些,她顿了顿,没有马上开窗。

暖阁建在一丈多高的高台上,后面是山,两边是阶梯,前面是一排花树,花树的前面是一条仆人们抄近路踩出来的隐蔽小径,平常也没人走。此刻,她的好姐妹蒋氏与杜氏正躲在花树下争吵。

杜氏道:“不行,我可不能瞒着凝儿,妳别拦我。”

“妳胡涂啊?凝儿和荆楚墨之间不能出任何问题,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蒋氏急得跺脚。

杜氏怒道:“荆楚墨在外头养了个女人,都已经堂而皇之地住进了若峰镇的将军府了,若是生了孩子,妳让凝儿怎么办?不行,我一定得告诉凝儿,无论如何,也要教她心里有底,免得将来打她个措手不及。”

“凝儿和荆楚墨,那是皇上赐的婚!凝儿什么脾性妳不知道?她必不能忍的。但这御赐的婚姻岂是儿戏?哎,妳也不想想后果……”蒋氏拉着杜氏不肯放手。

暖阁里的李韵凝顿时呆若木鸡。

蒋氏要拦,杜氏要走,两个人拉拉扯扯地出了小径,迎面撞见了锐王妃,两人吓了一大跳,尴尬地行了礼,然后妳看看我,我看看妳,都有点不知所措,也不知道刚才两人的对话有没有被王妃听到?

锐王妃掐了一朵花,闻了闻,然后浅浅地笑了一笑,道:“妳们两个这里做什么?害我们好找。厨房炖了燕窝,要不要试试?”

两人连忙点头,“多谢王妃。”

锐王妃笑着牵了两人的手,“走,咱们去暖阁,凝儿在那里呢。”

“好。”杜氏、蒋氏迟疑了一会。李韵凝原来就在这暖阁上休息?此时此刻两人也不知道到底是盼望她已经听到,还是没有听到的好。

锐王妃才领着杜氏、蒋氏进了暖阁,就看到李韵凝打着呵欠从里头出来了。

“醒来又饿了。母妃,可有什么好吃的?”李韵凝拉着锐王妃的袖子摇来摇去。

锐王妃笑骂:“成日里吃了睡、睡了吃的,比宫里贵太妃养的兔子还懒。”

众人都笑了起来。

锐王妃和李韵凝表面上都看不出什么,陪着众人一直玩到傍晚。

最后曲终人散,当锐王妃开始送客的时候,杜氏还是不死心,故意落在最后,想告诉李韵凝关于荆楚墨的事情。只是,杜氏刚要开口,便被借口找东西的蒋氏给拦住了,蒋氏硬是将她拽走。

回到后院,锐王妃屏退下人,拉着李韵凝叹了口气,“妳都听见了?”

李韵凝点点头,眼眶红红的。

锐王妃连忙将她搂到怀里安慰,“也许是个误会,谅他荆楚墨也没这个胆!放心,待会我就跟妳父王说说,让他派人去边疆看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母妃,我想自己去,我要亲眼看看他是不是真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不行、不行,太远了,路上也不太平。”锐王妃舍不得自己的宝贝女儿劳苦奔波,边境那么乱,她不放心。

李韵凝沉默了一会,道:“我必须去一趟,若是他真纳了妾,我便与他和离。若是误会,正好去看看他。华华这几日一直闹着想见爹爹,他也快一年没见着他爹爹了。”

锐王妃愁眉不展。她唯一的宝贝女儿当初要嫁给荆楚墨时,她就不同意的。荆楚墨当时只是一名副将,若非王爷和皇帝双双保证,她是绝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荆楚墨出身微寒,虽然他自己很上进,但是,她就是觉得他不配凝儿。不过放眼整个京城,她瞧得上的女婿也没两个。

罢了、罢了,如今扯这些旧帐都没有意义,还是处理眼前的事情比较重要。

“母妃,您就让我去吧,不弄清楚这件事,女儿……寝食难安。”李韵凝难过地说道。

锐王夫妇一生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不免爱她如命。见平时总是快快活活的女儿这样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锐王妃只觉得心如刀割。

“妳想去,那便去。妳父王和皇上那边,母妃给妳处理好,妳自回去好好准备准备出门的事情。只一点妳要记着,万一那个臭小子真做了对不起妳的事,妳千万别和他闹,只装作不知,回来以后告诉母妃,母妃给妳出气!”

李韵凝扑进了锐王妃怀里,呜咽地说了声:“多谢母妃。”

锐王妃叹气,心中着实担心。

回到将军府,李韵凝把自己关在内室,悄悄哭了一场。等听到有人敲门,她才收了声,擦了擦眼泪收拾了一回,方才装作没事人一样起身去开门。

荆华璋仰起头,甜甜地笑着唤了她,“娘。”

李韵凝的眼睛肿肿的,但是见到儿子的那一刻,她的心又暖了过来,她牵着他进屋坐下,沙哑着嗓子问道:“华华想不想去见爹爹?”

荆华璋连忙点头,“想!想死了。娘,我们真的要去边关吗?”他的眼睛亮得像星星,纯净又透亮,让人的心顿时变得温柔无比。

“是真的,你好好想想要给爹爹带什么礼物。”

荆华璋开心得跳了起来,大声笑道:“哦哦哦哦哦,要见爹爹了。”

过了两日,李韵凝的心情平静了些,她安慰自己,荆楚墨应该不会瞒着她纳妾的。不过,她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

这些天京中流言渐起,都在传大将军荆楚墨在边疆讨了个两头大的平妻,还说荆楚墨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驻守边关多年,身边没个女人怎么行?

李韵凝不愿意相信,可是……哎,她和荆楚墨是年轻夫妻,他常年累月的不在她身边,有时候她也想呢,换了是他,恐怕只有更想的吧?所以,尽管她不愿意相信,可那些流言蜚语还是变成了一根刺,让她一想心就疼。

“没良心的坏蛋!”李韵凝愤愤不平地骂了一句。

千里之外的边关重地若峰镇,荆楚墨正在跟几个下属将领讲解沙盘上的地形、地貌,以及他初步拟定的作战策略。忽然,他觉得鼻子有点痒,结结实实地打了两个喷嚏。

下属郑海生递上干净的巾帕,关切地道:“将军?”将军已经有两日未曾阖眼了,之前又钻到雪山里待了一段时间,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有点吃不消了,大约是受凉了吧?

荆楚墨摆摆手,“无妨,继续。”他根本没当回事,指着一处地方继续同下属们讲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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