辘辘辘辘……
这是一辆板车。
原本是没盖的,前身是辆载人的驴车,有时也用来载运粮食,或坐或躺的能容下四、五个大人,颇为宽敝。
后来驴子死了,便剥了驴皮弄了个顶篷披在最上头,一来防雨,二来减少日晒,板车上再弄个车架子,挂上手编的草帘子,便成了得以遮蔽的板车,四下透风却挡了别人的目光。
板车底下是木板拼凑成的,不管或坐或躺都有点硌人,不太舒坦,小脸微白的小姑娘坐在板车内,她用一束一束的稻子扎编的草榻子有一寸厚,坐卧在上头就稳妥了。
她今年十一岁,眼眉还没长开呢,瘦小的身形有如八、九岁的小姑娘,面上微带病态。
因为早产了两个多月,身子骨一直不是很好,自小汤药不断,三岁那年生了场大病差点去了,吓得她娘日夜求神拜佛,她爹拚命攒银子给她请大夫看病。
不过过了三岁的生死大关后,偶有小病,但未再犯大病,她爹娘才稍微安心,认为小心养着总会把女儿拉拔大。
只是小姑娘常年不断药,用的又是好药,药费不便宜。这家人原本有三兄弟,小姑娘的爹排行老二,是位秀才,老大、老三怕二房的拖累他们,因而早早的分了家,各过各的日子,至于家中两老则跟着老大过,老二每年给二两银子孝亲。
为了生计,住在村头的秀才老二整理出西边的屋子充当学堂,广收附近几个村落的孩子当学生,教他们读书、识字。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吧!老二家收了二十多名学生,一年一两银子束修,管中餐,这些年来竟小有富余,在这小村子里,牛秀才也算出头了。
但是……
在后头推着板车的是小姑娘的大哥牛辉玉,十五岁,以及十三岁的二哥牛鸿玉,跟在板车旁边走的是刚满九岁的小弟牛丰玉,看那壮实的小身板像只小牛犊似的,比起弱不禁风的姊姊反而显大。
牛家的孩子都惯着家里唯一的小姑娘,从不让她做粗活,有好吃的、好玩的肯定第一个拿到她面前,娇宠无上限。
而此时他们正在逃难。
“哎哟!”
“妹妹,没事吧?”
“姊姊,颠着妳了。”
板车的轮子辗过路上一颗小石时,板车上下一颠,里头正在编草席的小姑娘一个不留神,头顶撞到车架上的横木,疼得她一时没忍住,痛呼便溜口而出。
几个衣着还算整齐的少年连忙发问,面色紧张。
“大哥、二哥、小丰,我没事,就是没坐稳颠了一下。”牛双玉揉着发疼的额侧苦笑。
原本她是爹娘、兄弟捧在手上的宝,除了偶尔做点刺绣、喂喂家里的鸡,其他的事不用她操心,只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平平安安地长大,他们就很高兴了。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十天前的一场地震改变了一家人的际遇。
那一天,刚通过府试的大哥开心地带弟弟妹妹到镇上玩,玩了一天都有些玩疯了,因此回村子就晚了。
傍晚时分,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出外干活的人都回家了,灶房里传来的饭菜香引人食指大动。
忽然间,天摇地动,老人、小孩尖叫着往外跑,大喊地牛翻身了、地牛翻身了,快跑……
牛辉玉等人也感觉到地动的厉害,飞快的挥鞭赶着驴子回村,他们心里都很不安,十分惶然。
果然,一入村就看到东倒西歪的屋子,村子不过百来户,全倒的就有三十多户,半倒的五十多户,余下的人家多少也有墙面龟裂,屋内裂开了小缝,屋顶的瓦片、茅草更是落了一地。
可想而知,伤亡相当惨烈。
四个人担心自家爹娘,飞也似的进村,待看见身量修长的父亲扶着脚被砸伤的母亲,这才稍微安心。
至于倒塌了一大半的屋子倒不是他们关心的,这些年牛秀才也攒了点银子,屋子再盖不难。
难就难在孩子没地方睡觉,牛家只剩一间屋子和一间灶房能用,其他连同学堂、正堂都成了一堆瓦砾。牛家的情形还算好,住在村头损害不大,但村子里的其他人就惨了,想借住都找不到屋子,一些人直接在村头外面搭起草棚。
牛秀才舍不得让孩子受餐风饮露之苦,便向山里一位独居的老樵夫借了他还算稳健的屋子,让孩子们住在山上,他独自留下来照顾受伤的妻子,也顺便打听城里的情形。
毕竟是借住,不好意思用人家的米粮,牛秀才便让儿子用板车推半车粮食上山,够几个孩子吃上两、三个月了,等新屋盖好再接他们下山。
谁知牛辉玉兄妹几人刚一上山,天气就变了,竟下起倾盆大雨来,连下三天三夜都不停歇。
看到豪雨不歇,牛双玉心里有不祥的预感,刚地震过的土质松软,本就容易崩落,再加上雨势的侵袭,瞬间而下的土石流能将一整个村落淹没,填为平地。
果不其然,这担忧成真了。
雨势一停,四个孩子匆忙下山,急不可待的返回村子。
但是,哪来的村子?
极目一看尽是荒凉一片的土石,人哪?屋子哪?为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们进不去村子,因为都填平了。
除了在村头外搭建草棚的几户村民外,连同村长在内的所有人都殁了,包括牛秀才夫妻,以及牛家另外两房人。
红着眼眶的牛家兄妹只能任泪水流满腮,悲伤始终压抑在心头。
遭遇到这样的天灾,兄长、弟弟沉浸在失亲的悲痛中,唯有牛双玉当机立断地搜寻剩余的粮食,即使是一斗米、一件衣物、一床被褥,都是赖以生存的救急物品。
拥有两世记忆的牛双玉原本是土木工程系大四学生,差两个月就要毕业了,那时教授带了十来个学生到偏远乡区替老农盖房子,由于其中一名学生的疏忽导致一面刚砌好的砖墙倒塌,她便是倒霉被压在最底下的那一个。
当她再睁开眼时,身体严重缩水了,二十一岁的她成了三岁的小女娃,瘦不见肉的躺在不算暖和的被窝里。
当时她懵了,好几天回不了神,正巧在病中,没人察觉她的异样,以为她病得太虚弱了,没力气开口。
后来她发现这小女娃有一对很不错的父母,便释怀了莫名穿越来此的疙瘩,顺其自然地当起同名同姓的牛双玉,重新当个小孩。
谁料想得到这样的好日子才过几年而已,天灾一来就彻底瓦解,满目疮痍的家园不复昔日的宁谧。
牛家靠近村头,因此还有一半的前院未被掩埋,几个兄弟姊妹在泥土中挖呀挖的,挖出下半身被埋在土里的驴子,那时牠已奄奄一息,眼看就要活不成了。
牛双玉虽然舍不得养了多年的驴子,但仍狠心的叫大哥、二哥把驴子杀了,再请同村幸免于难的阿猛把驴皮剥了,她分出一半的驴肉给还活着的村民,另一半则赶快用盐腌制,做成咸肉干能存放久一点。
家没了,地也没法耕种了,天晓得几时才有安稳日子好过,要重建遥遥无期,而且短期间大伙儿都要过一段苦日子,她不未雨绸缪多做些储备,日后恐怕要挨饿了。
经一番打探,果然如她所预料的,不只是他们所住的村落遭难,整个南鹅山山脉周遭的乡镇、村子全都受到波及,屋垮人毁,伤亡惨重,几乎没有一处不受损,绵延数百里之长。
因为是重大灾情,一次死了十几万百姓,活下来的寥寥可数,所以朝廷很快就派人来救灾,勘察灾情。
大部分的灾民都集中在县城外一处空地,住在县府搭建的临时棚子里,牛双玉兄妹也在其中,靠着善心人士一天两顿,一餐一颗馒头和一碗薄粥度日,等候朝廷的发落。
不过在等待期间,他们常会溜上山找寻可食用的粮食,几个孩子也不吃,能储藏的便储藏,不能存放太久的便用盐腌着,之前借出山屋的老樵夫被住在城里的女儿接走了,留下的山屋刚好让他们储放粮食。
而后他们笨手笨脚砍竹子和粗木,几人合力在没有驴子的驴车上搭了个半人高的车篷,以驴皮覆顶,不足之处则缝上草帘子做成有顶可遮的板车。
有备无患,总会用得上。
半个多月后,朝廷下令几个受灾最严重的村子迁村,牛家所在的杏花村也在其中。
虽名为杏花村,其实村子一棵杏花树也没,倒是枣树种了不少,每年卖枣的银子也能过个好年。
这时板车就派上用场了,几个孩子把粮食、被褥等杂物搬上板车,占了快一半的位置,有了草帘子的遮蔽,没人知晓里面放了什么,只当是孩子们仅剩的一点家当。
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的,牛家兄妹跟着一群迁村的灾民移动,脚步缓慢的前进到数百里外的牛头村落户。
只是杏花村幸存的村民并不多,三百多人的村子如今只剩不到三十人,而且老弱妇孺居多,在长途跋涉之中,有人撑不住落后了,也有人因此得病了,缺衣少食的,也没多少银子看大夫,没多久也殁了。
看到这种情形,牛辉玉、牛鸿玉更加谨慎的护好弟弟妹妹,也不让人瞧见车上有什么,宁可辛苦点一人一边推着板车,夜里也不睡车内,兄弟俩分睡在板车的两侧,以免有人靠近。
他们非常庆幸妹妹的先见之明,预先储存好食物,有富户施粥便去排队,尽量不用到自家的储粮,能多藏一些就多藏一些,可也绝不贪多,占了别人能分配到的食粮。
看到一路上同行的灾民面黄肌瘦的样子,以及为了半颗馒头大打出手的凶残,他们更小心翼翼的不去动板车上的米粮和白面。
不知是有预感还是疼孩子,牛辉玉要带弟弟妹妹上山借住时,牛秀才突然把家中的一半财物交到长子手中,叮嘱他要好好照顾两个小的,要让他们吃饱穿暖别受冻。
此时的牛辉玉怀里就兜着十几两银子,他用布一层一层的包住,不让别人知晓。
“妹妹,别再编了,休息一下,小心手疼。”妹妹打生下来哪受过这种苦,爹娘瞧了不知有多心疼。
牛辉玉望着草帘子内的身影,心里头非常难受,他曾想过有一天考中举人,再进士及第当大官,让一家人都过上好日子,为妹妹觅一门好姻缘。
如今一切都成了泡影,前一刻还兴高采烈的通过府试,准备一年后再参加考试,没想到笔墨纸砚还在,而今却少了雄心壮志,只想着有个稳妥的落脚处就好。
“是呀!姊姊,妳别累着了,一会儿队伍停下来歇脚时,我帮妳搓草绳。”看来瘦了一圈的牛丰玉拍拍胸脯,脸上微带一些疲色。
毕竟再壮实也是孩子,为了不让两个哥哥推得太吃力,他坚持不上板车,自个儿下来走路。
“不累,你们就爱惯着我,我只是动动十根手指头罢了,哪有你们辛苦。”她的身子走不了远路,只好认命的当个林黛玉,真是农家丫头小姐命,被几个兄弟呵护着。
“谁说编草席、草帽不费力,妳看妳的手都编得又红又肿了。”娘说姊姊是姑娘家,要娇养,不能做点重活。
牛双玉笑了笑,不以为然的用芦草杆编席。“多赚点钱才能给小丰买糖吃呀,以后要用银子的地方多的是。”
破船也有三斤烂钉,即使是灾民,手头上也有几百文,甚至是几两银子,牛双玉以一只草席十文钱,一顶草帽五文钱的价钱卖给同行灾民,或是停留在当地的百姓,也算贴补。
手巧的她编的草席和别人不一样,特别的厚实,不是薄薄的一片,约有一寸厚度,可以铺在地上当床睡,避免地里的湿寒往人体里钻,也方便一卷就往背上背,席子轻不压背,用过的人都觉得便利。
而草帽也不是一般草帽,类似东南亚国家的斗笠,有竹叶就用竹叶编,通风透气,有股竹子的清香;若无竹叶便用较具韧性的长草和稻草编,总之有什么就用什么,她都能编得又好又快。
这些都归功她有做手工的嗜好,她学生时脾气有点暴躁,时不时的心浮气躁,唯有编织和做些手工饰品才能平静下来,藉由在一针一线的穿梭中找到心中的平和。
没想到有一天这会成为赚钱的手艺。
牛双玉一天能编五张草席、六顶草帽,虽然入秋了,但天气还是一样燥热,越往北走越干燥,白日热,夜里凉,因此草席、草帽卖得不错,她进帐不少。
“我不吃糖,只要姊姊好。”牛丰玉腮帮子一鼓,像个小大人似的懂事,不吵不闹很听话。
“不吃糖也要多存点钱呀!不然到了牛头村,我们拿什么吃喝、盖房子。”她喜欢想得长远,预做准备,什么船到桥头自然直都是骗人的,在大家都一样穷的情况下,谁也帮不了谁,唯有自助才能把日子过好。
“妹妹,其实我们有……”钱。
牛辉玉不想妹妹太辛苦,想说盖房子的钱他有,也许盖不了大屋子,但起码一人一间屋子是行的。
但是他话才溜出一半,迟疑了一下,知晓他要说什么的牛双玉赶紧开口。“大哥,我真的不累,你看我整天坐在板车上哪会累着,反而没事做闷得慌,编编草席一能打发时间,二能赚钱,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可是……”他舍不得呀!
“大哥,别心疼我了,让我为家里做点事,你瞧菊婶家的小竹比我小,她还得苦着一张小脸走路,我至少还有板车坐呢!”牛双玉装出一副小有得意的模样,把两个哥哥和弟弟逗笑了。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菊婶家在杏花村算是一户富户,有十亩水田、八亩旱地,还有一片竹林,每年打下的粮食缴了粮税后还能卖上几两银子,因此不愁吃穿,家境上算是小康。
不过再多的田地也不堪地牛一动,菊婶家的地和房子没了,一个儿子死在地震中,家里的男人为了抢救稚女伤了腿,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因为要赶路也顾不得医治,只想快点到牛头村好重新开始。
他们亦是地震后从村子挪出来搭草棚的其中一户,手上还有些应急的银两和保暖衣物,比起其他灾民显然好过许多。
但仍比不上牛双玉的好命,她一步也不用走的坐在板车上,由哥哥们在后头推着,除了少些热食和无床可睡外,跟在家里没两样。
“小竹的身体结实,比妳小两岁却足足有妳的两倍大,哥哥不看着妳就要飞走了。”牛辉玉十分忧心妹妹的身子,十一岁的她腰细得没他大腿粗,总担心风一大就给折了。
一旁的牛鸿玉频频点头。
闻言,她咯咯发笑,这个傻哥哥太夸大其词了。“大哥,还要走几日才会到牛头村?”
“大概要十天吧。”他也不确定。
事实上他们已经落后许多,这批灾民分成两批,青壮的那一批早就走远了,说不定快到地头了,而他们这一批是属于老弱妇孺、身有伤疾者,走得慢不说还要常停下来歇息,喝口水、吃口干粮,缓口气再继续上路。
几个村落加起来,此次迁村者约有千余名灾民,为防止灾民中有心生不轨者,轻者偷拐抢骗,重者要人性命抢夺财物,为了生存下去铤而走险,因此朝廷派了近百官兵分批护送。
“咱们走太慢了是不是?”跟大人的脚程一比,他们的确是拖累,推着板车也走不快。
“总会到的,妹妹别忧心。”一向寡言的牛鸿玉开口安抚妹妹,以为她会害怕,坐立难安。
牛鸿玉最喜欢看书,一有书便废寝忘食,车上就有几本他舍不得放下的书,要不是怕太重,他真想全带上。
其实他们一家子都乐于与书为伍,就连最小的牛丰玉也能背上半本《论语》。他们的爹是教书的夫子,家里的孩子都在五岁开蒙,所以个个识字,能读能写,比同龄孩子聪慧。
“唉,还要好久……”小脸一皱的牛丰玉学人长吁短叹,可爱的模样叫人为之莞尔。
“叹什么气,叹一口气少三年寿命知不知道。”牛辉玉好笑的制止他。
一听,小脑袋一缩,不敢再叹气。“姊姊,我陪妳聊天,妳歇一歇别再编了,等我长大我赚银子养姊姊。”
“好,小丰最乖了。”牛双玉停下手边的活,左手揉揉右手发酸的指头与手腕,和弟弟聊聊天。
“停下,今天在此过夜。”
前行的官兵先一步停止前进的步伐,下马埋锅造饭,也让走了一天的百姓喘口气,喝口热茶。
为了顾及身子不壮实的灾民们,一过申时便会寻找过夜的歇脚处,让灾民们养足精神隔日再上路。
通常会找个野林或是离村子较近的空旷处,一行千余人,又是灾民,一般的村子是不让人入村的,怕灾民手脚不干净,扰了平静生活。
不过越往北走,人数就越少,有些人找到干活的差事便留下,有些人被安插到某些村子落户,每一次启程总会少上几十个人,官兵也变少了,每处皆留下数名帮着安居入住。
最后队伍只剩下五、六百人,牛双玉的草席也有些卖不动了,她不再卖给灾民,而是针对村子里的村民,在外观上特别下了一番功夫,编席时会添些讨喜花样。
“大哥,我想下来走走。”坐了一天板车,腰骨都硬了,很酸,挺不直,转动时有喀喀的声响。
“好,大哥扶妳,慢慢来,不急。”牛辉玉扶着妹妹不长肉的手腕,眼眶微微发涩。
他还是没能好好照顾她,让她受苦了。
“才多高呀!小看我……”她哪需要人扶,往下一跳就成了……
可惜,太高估自己的牛双玉甫一下车就腿软,差点站不稳,急忙拉住兄长胳膊,脸上一红的吐吐舌。
“调皮。”他没好气地一拧她鼻头。
牛双玉撒娇的笑笑。“坐太久,腿麻嘛!”
“有板车坐还嫌弃?”他宠溺地往她头上敲一记。
“不嫌弃,不嫌弃,有哥哥真好。”要是没有他们,她肯定活不了,这养了多年的身子还是不太中用。
有自知之明的牛双玉不敢逞强,这具早产的身躯有先天的心肺不全症,发育并不完整,只能靠后天的药膳、食补来补全,慢慢地一点一滴的补,尽可能补到与常人无异。
但是前题是不能累着,她只要一累就容易风邪入身,别人也许小病一场,躺个一天发发汗就痊愈了,而她肯定是大病不起,没个十天半个月是好不了的。
“我也对姊姊好。”牛丰玉也来凑热闹。
“好,都好,我们家的小丰最可爱了。”牛双玉捧起弟弟胖胖的小脸,脸贴脸的直蹭,蹭得他又躲又闪的咯咯发笑。
“不是可爱,是小男子汉,我比妳高……”姊姊好小,她都不吃饭吗?
看着快比自己高的弟弟,牛双玉内心泪奔呀!他们家的人都瘦长高䠷,唯独她瘦归瘦却不见长高,前面也是平的,活像个假小子。
“哼!长得再高也是我弟弟,男子汉什么的就不用想了。”呜!她的养分都跑到他身上,难怪养不高。
牛丰玉胸口一拍。“我可以保护妳。”
“可是那时我可能已经嫁人了。”她说的是实话,并非刻意打击他,她等不到他长大。
古代的女子都早婚,十二、三岁开始议婚,最晚十六岁就得嫁人,过了十七岁还不嫁会遭人耻笑嫁不出去。
而她今年十一岁,就算父母不在了,她最多只能拖到十四、五岁便会有媒人上门,那时她嫁是不嫁?
不嫁,怕是为人垢病,兄弟被人指指点点,不利于他们日后的前程,家有老姑婆是一大说嘴之处。
嫁嘛,又担心所嫁非人,遇人不淑,人生短短数十年还要面对可能处处刁难的婆婆、不睦的妯娌、生性娇蛮的小姑,以及有钱就纳妾的渣夫,那她的心得有多宽呀!
“姊……”好伤人的说法。
“双玉,妳别逗他了,一会儿真哭给妳看。”她这性子呀!说文静是文静,却有一些爱捉弄人。
她噗哧一笑,莹白小脸显得生动。“二哥呢?”
那个书呆子不会又捧书狂读了吧?
“他去拾柴了,今儿个我们把板车停放在树下,待会儿拿些玉米粉来烙饼吃,多烙个十来张放在路上吃。”干粮吃多了也会腻,切几片咸肉配着吃也能沾点油荤,不然嘴里都淡了。
“大哥,那我到附近看看能不能摘点野菜、小葱,幸运点捉两只田蛙来加菜。”板车上十几块驴肉吃不得,就怕引来别人的剀觎,他们四个孩子最不需要的就是引人注目。
牛家孩子其实满可怜的,板车上有米有肉,还有晒干的菜干和杂粮干果、油盐酱醋,可是他们最多只敢拿盐来调味,鱼目混球的加点肉未、剁碎的菜干,再多就没了。
灾民的眼睛很利的,看到谁家有余粮就占为己有,虽然有官兵在,但只要闹的事不大,他们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当没看见,某些时候默许这种事的发生。
毕竟朝廷发的赈银不多,到了地方官手上又不知剥了几层皮,再到灾民手里不到五百文,发些硬到吞不下去的干粮便打发了事了。
所以牛家的粮食都是明面上看得见的,靠着牛双玉卖草席、草帽赚来的银子,一天约六、七十文,用来向周遭受灾不重的村子买来磨好的玉米粉、豇豆、蓣薯等杂粮。
半大孩子正是长个子、最会吃的时候,六、七十文根本买不到多少粮食,在什么都缺的灾区,这些食物也只够他们吃上一天,因此其他人瞧见也不眼红,只同情他们过得艰难。
事实上玉米粉里是加了些白面,有时牛双玉贪嘴想吃点甜食也会加入少许白糖,但为数不多,是瞒着人躲在篷车内偷偷加,有时会揉些碎肉在面团里,再加入大量的野菜末掩饰。
毕竟他们几个孩子真的应付不来孔武有力的大人,即使身上有伤也比孩子力气大。
因此牛家孩子特别谨慎,那些灾民不见得个个是善茬,有些人在乡里本就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闲汉,专干鸡鸣狗盗的下流事。
防着点总没错。
“别走远了,我搭个灶好升火,一会儿先烧些水,妳在车里擦擦手脸。”妹妹爱干净,不擦身就受不了。
牛双玉有天天净身的习惯,有时泡泡药浴驱出体内寒气,但是出门在外多有不便,疼妹妹的牛辉玉只能烧点水让她擦拭手脚,洗去一路疲惫,剩下未兑完的热水就搁在一旁放凉,用竹筒装着吊在篷子外,渴了就能喝。
不能喝生水,妹妹说的。她说地震过后的水不干净,会有杂质,喝了容易生病,故此牛家的男孩子都不喝生水。
不过水煮开了再喝的确起了作用,在迁移过程中有不少喝了生水而月复泻的人,他们拉得连路都走不动。
“好,我也走不远。”她自嘲。
牛双玉算是半个药罐子,吃的药大概比糖多吧,她走得快会喘,一跑就胸口痛,情绪大起大落则会喘不过气。
所以她总是慢条斯理的说话,不疾不徐的干活,不高声扬笑,不做能力以外的事,凡事量力而为。
拣菜、洗菜、摘菜她还做得来,若叫她翻锅炒菜,只怕她会先掉锅子,拿不住一只铁锅。
“姊,我陪妳。”人小鬼大的牛丰玉不放心身子差的姊姊,像跟屁虫似的跟在她身后。
看到有个小尾巴跟着妹妹,牛辉玉心下略安的找起石头架锅,顺便拿出玉米粉揉面。
捡了柴回来的牛鸿玉帮着大哥升火,一见火升起来又走回刚才发现的草丛,手脚利落的割起草,扎成一捆一捆的,这是给妹妹编草席用的,一共有五大捆。
同时,听到水流声的牛双玉往流水潺潺的溪边走去,溪水不深,大约淹过她的小腿肚,溪中有不少巴掌大的小鱼游来游去,想吃鱼的她便拢了一把干草扎成束,扔在靠溪边的水里,连扔好几把,然后走人。
“姊,妳在干什么?”牛丰玉不解的问。
“捕鱼。”咦!有黄花地丁,好,摘了川烫后伴醋吃。
牛双玉弯下腰拔了几棵开着黄色小花的野菜,她甩了甩土便往弟弟背的小筐里扔,那里面已经有一大把灰灰菜和几颗野生荸荠,以及三颗拳头大水芋。
地震改变的是地形,并未伤及植物,因此靠水边的野菜还是长了不少,但是因为季节的关系有些老了。
不过大家都走累了,不太有精力再往溪边寻食,他们只想休息和填饱肚皮,再无余力做旁的事,倒是便宜了爱屯食的牛双玉,她收获颇丰的找着野生小葱。
“捕鱼?”他越听越迷糊。
“鱼群的习性是栖息性,你丢一捆草下去,牠们会以为这里是遮蔽处,便往草里钻,避免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子。”因为有草挡住,所以吃不到躲在里面的鱼群。
同理,小鱼也吃不了虾子,草不是水,无法快速移动,一张嘴便能捕食,虾子会在草中钻来钻去地躲藏。
“姊,那要多久才能捞起来。”听起来好像很好玩。
虽然父死母亡令人悲痛,但牛丰玉还是个孩子,爱玩的天性抹灭不了,一听到有好玩的事便两眼发亮。
“起码要一个时辰。”其实静置一晚更好,能捕到更多的鱼,但是他们没有时间,明天一早吃了干粮就要继续上路。
“这么久?”他有点失望。
“不久,等我们把箩筐装满了就好了。”一点耐性也没有,这个皮娃还得多磨练磨练。
看到快一半的箩筐,他想再等一下也没关系。
林子很大,有条不到一里宽的小溪横穿而过,有了丰沛的水气,溪流附近长了不少野果子,有比铜钱大一点的酸梨,被鸟儿啄食过的酸甜浆果,小小的杨梅……
很多果子,但大多很小,不是很甜,不过聊胜于无,小姑娘就爱些酸酸的果子,酸到掉牙也乐此不疲。
“啊!不行,那太重了,我背不动。”看到姊姊停在芭蕉树下往上张望,一长串青色的蕉垂挂而下,牛丰玉当场大叫。
“你不是小男子汉吗?这点东西也背不了。”牛双玉故作鄙夷。
他小脸涨红。“我还小,力气不够。”
“回头叫大哥或二哥来背。”有哥哥真好。
“可是这东西不能吃吧。”涩得要命。
“那是你不知道怎么吃,把皮剥了只剩下里面的果肉,切成片油炸或裹粉油煎都十分好吃。”若有电土便能熟成,青皮转黄,吃起来的口味甜中带酸,满口香甜味。
牛丰玉直流口水。“真的?”
“等到了牛头村,姊弄给你吃。”不知牛头村有没有芭蕉,非粮食类的作物通常会被铲除,没人会种多余的杂树。
“嗯!”他点头。
“啊,有橘子树……”呃,好小的橘子,居然比金桔大没多少,会不会很酸呀?
一说到酸,她口腔开始泛涎。
牛丰玉一听,眉头就皱了。“姊,娘说了不能爬树。”
“乖,摘完这些就回去。”她有强迫症,看到食物不摘会全身不舒畅,不摘到装不下绝不罢手。
“姊……”树好高。
“去,姊在下面保护你。”牛双玉的声音细细柔柔的,像糖水般腻人,叫人不忍拒绝。
一脸无奈的少年抬头看了看橘子树,两眼发黑的大口吸气,他有些颤颤巍巍的试试手脚,很慢很慢的手先捉牢,再把脚踩上突出的树瘤,一步一步往上攀。
但他也不敢爬得太高,离地两尺左右,几颗小橘子在他伸手能及的地方,他找个稳妥的树干踩稳后便开始摘果子。
一颗颗黄澄澄的果实被扔了下来,嘴馋的牛双玉迫不及待的剥了一颗往嘴里放……
啊!好酸。
“姊。”
“什、什么事?”牛双玉酸得牙根发软。
“那里好像有个人……”面朝下趴着。
“哪里?”她没瞧见。
站在高处的牛丰玉伸手一指。“那边。”
“不会是死人吧?”晦气。
他迟疑了一下。“我好像看见他动了。”
应该没死。
“也许有野狗在吃他。”要不要救呢?
她考虑着。
“没野狗。”牛丰玉小心的爬下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