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萦脸色微变,目光宛若毒针,寒得碜人,她高声斥道:“哀家在这儿,皇帝是想上哪儿见娘亲呢?”
耿欢当下听明白了,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个猛使劲扒开了冉碧心的手,发狂似的冲着缪萦怒吼:“你根本不是我娘!你不是我娘亲!我的娘亲是诚王妃,不是你这个老爱板着脸命令我的——”
抢在耿欢说出更难听的字眼前,冉碧心重新捣住耿欢的嘴,另一手将他搂进怀里,并且抬起恨意满盈的脸蛋,横目瞪向缪萦。
“太后莫要跟一个孩子过不去,要杀要剐,冲着我来便是。”
这一眼,不仅仅是愤怒,更多的是刻骨入髓的恨意,满满的,自那双年轻清澈的美眸中迸涌而出。
这一眼,竟震慑住早已见过各种恨色凝瞪的缪萦。
且,这一眼勾动了记忆中的某些片段。
缪萦微地瞪大眼,一时竟发不出声来,只因此时的冉碧心,竟令她想起早在十年多前惨死于手下的某个妃嫔。
“太后娘娘?”一旁的老嬷嬷见主子震愣不语,连忙出声低唤。
缪萦猛然回过神,心口竟卜通卜通直跳,一种诡谲的异感,以及因往事回溯突生的心慌,令她对这个冉碧心又厌又怕。
“来人!把她给本宫抓起来!杖打两百!”缪萦一个激灵后,慌乱生怒,随即指着冉碧心痛斥。
杖打两百?这分明是打算致冉碧心于死地。
在场稍有经验的宫人都听得出来,皇太后这是有意除去贤妃,没有人能挨得过一百下的杖刑,这分明是打算将她活活杖毙!
耿欢挣月兑冉碧心的怀抱,窜到她身前,张开双臂,惊惶地吼叫:“朕在此,谁敢动阿碧,朕便与他拚命!”
缪萦冷笑,“方才不是说不稀罕当皇帝了?怎么,眼下又稀罕了?”
自入宫以来,耿欢从未见过缪萦对他语气如此无礼,当下不禁傻愣住。几名太监走来,强行架起冉碧心,春兰白着脸意欲拦住那些太监,却被冉碧心一个眼神制止。
“你退下。”冉碧心命令着春兰。
“娘娘……”春兰已红了眼眶。
“阿碧!不准你们动阿碧!”
另一批太监上前拉住耿欢与春兰,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冉碧心被压在地上,左右两侧分立着手持木杖的太监。
眼看硬实的木杖就要落下,可伏卧于地的冉碧心,娇颜惨白,死死咬住嘴唇,两眼直直望向前方……
太像了!就连面对极开的神色亦如出一撤!
缪萦只手紧按心口,一脸惊骇,嘴里不自觉地喊出某个埋藏已久的旧人名字。
“莫瑶然……”
“打!”与此同时,一旁的老嬷嬷帮着主子下令。
太监高举手中的木杖,相准了冉碧心的腰臀,就要重重落下。
“给我住手!”伴随蹬地的马蹄声,一道冷峻而愤怒的沉嗓随后落下,及时制住了那根就要落在冉碧心身上的木杖。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缪容青端坐于马背之上,紫色衣袂被风迅速吹动,彷佛一双羽翼,衬上那张绝美俊容,身后是天光乍现之景,恍惚一眼,似是仙神入凡,教人震慑不已。
冉碧心缓缓抬起苍白如雪的脸,她麻木地伏卧着,与尘泥同地,模样狼狈不堪,握紧的双拳,不住地颤抖。
咬得过紧的下唇,隐约可见血丝,红透的眼眶,却不见一滴泪。她倔强得近乎残忍,对自己的残忍。
她没哭,没喊,没掉泪,就只是直直地望着前方,望着正从马背一跃而下的缪容青,推开那些宫人太监,来到她面前。
缪容青低垂眼睫,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眸,凝结着锐亮的怒意,如刀刃一般冰冷,记记刺在她面上。
“为什么不听话?”缪容青面色冷峻地质问。
冉碧心不吭声,只是垂下了眼,不再看他。
缪容青怒气更盛,单膝触地的蹲,抓起她一只粉拳,阴沉沉地怒斥:“冉碧心,我在跟你说话!”
“……要杀就杀,我不怕你。”
那个浑身颤抖,面色不见血色的女人,竟然直视着他双眼,毫无畏惧的吐语。
可恰恰是这一眼,他看清了此时的她,眼中并无他。
她双眼看似有神,实则透着迷茫,焦距落在远方,不在他面上。
咬出血丝的苍白唇瓣,明明在颤抖,嘴里却喃喃反复着那一句:“要杀就杀,我不怕你……我什么都没有了……”
縁容青总算发觉她不对劲,她这分明是睁着眼梦魇!连眼前站的人是谁都弄不清楚,只是六神无主的抵抗着外来侵犯。
“容青,你这是在做什么?”缪萦见缪容青抱起了冉碧心,当下大惊。缪容青不应声,兀自抱起怀里打着哆嗦的人儿,转身走向段霖。
段霖见状,当即意会过来,便将缪容青的马儿牵来。“容青!”缪萦僵白着脸低嚷。
“护送皇上回承德宫。”缪容青将冉碧心抱上了马,随后跃上马背,居高临下的命令起随缪萦来的禁卫军。
禁卫军不敢不从,个个抱拳领命,朝着马背上的高大身影颔首行礼。明眼人都晓得,如今掌控大梁权柄的主子是谁;缪容青既掌有内阁议政权责,手中又握有虎符,等同于大梁一半兵马皆听从他的指挥。
龙椅上坐的是谁已不再重要,聪明人当知,大梁皇权掌握于谁之手,皇帝不过是一个虚词罢了,谁当都一样。
挥动马鞭之前,缪容青撇首,望向一脸震惊的缪萦,神情冷漠地道:“娘娘且息怒,贤妃虽有错,但错不至死,微臣先行带贤妃回仪元宫,待到贤妃缓过神之后,再行定夺。”
言下之意,便是贤妃此人他保定了,不容谁再多做置喙。
缪萦是一路看着缪容青长大的,虽说两人出自不同娘胎,可她对这个弟弟是费煞苦心,十多年来从旁推波助澜,帮着他走到眼下这一步,对他的期许自然不比双亲少。
尽管这个被世人誉为神童的弟弟,自幼聪明早慧,对谁都是清冷冷的,不怎么亲厚,可他一向听她的话,除去涉及朝廷政治的事,旁的几乎都照她的意思走,从未当众拂了她的意,甚至是语出不敬。
眼前他竟为了冉氏,对她怒目相向!
究竟,这个冉氏有什么特殊之处?莫非容青对她……
看着缪容青毫不避讳地将冉碧心护在身前,策马而去的背影,缪萦心下一沉。
蓦然,她又想起方才冉碧心欲受杖刑时,不畏死的那抹坚毅眼神,冷不防地打了个激灵。
“娘娘?”老嬷嬷察觉主子有异,连忙上前搀扶。
“庄嬷嬷,你可还记得那个人?”
“主子是说……”
缪萦闭了闭眼,脑中回溯起十多年前的深宫旧事,而后才低低吐语:“莫才人。”
打从缪萦入宫第二年便跟在身边伺候的庄嬷嬷,先是一愣,记性好的她随即想起那个容貌清丽、性子寡淡却也坚毅的女子。
“都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娘娘怎会……”
“回祥宁宫。”
缪萦不愿再多想,头一甩便往凤辇走去。她在心底不断告诉自己,莫瑶然已死了十多年,绝无可能变成十多岁的冉碧心再回宫中。
是了,一切不过是她多心罢了。不过是一双酷似的眼,偶然间肖似的神韵,怎可能会是同一个人?
绝无可能。
缪容青将冉碧心抱进了仪元宫,守在正殿里的铃兰一见着缪容青,当下白了脸,慌乱不已。
“去打盆水和沏壶热茶过来!”
怎料,铃兰尚未做出反应,缪容青已冷厉地落下命令。
铃兰回过神,瞥见缪容青怀里的冉碧心,整个人不停打颤,脸色惨白,两眼无神的直视前方,咬得死紧的下唇缓缓渗出血丝。
虽不详内情,可铃兰也看得出主子有异,不敢多问,应声之后便急急退下。
缪容青将人抱到里间偏厅,让她在红木雕瑞兽纹饰宝座上落坐。
“冉碧心?你可有听见?”他单手扶在她身后,一手轻拍她脸颊。
她猛然一惊,彷佛将死之人,面色青惨,奋力推开他,整个身子往后缩起。
“……别打了……别再打了!”她忽焉红着眼眶,又怒又怕的娇吼。
“你看好,我没打你。”他缓缓放下双手,黑阵盯紧她每一个举动。
默了好片刻,她眨了眨眼,好似已回神,可当他探手抚上她脸颊的泪痕,她突然又往后缩了下,染着血丝的唇瓣一颤,下一刻放声痛哭。
“欢儿……把我的欢儿还给我……”她哭得近乎崩溃心碎。
“耿欢人在承德宫,好得很。”他小心翼翼的安抚她。
她摇了摇螓首,泪如雨下,目无焦距,不知在对谁诉苦:“我的欢儿还那么小,她怎忍心这样对他!她怎忍心下这样的毒手!”
“你说的她是……缪萦?”缪容青直觉问道。
冉碧心一窒,这名字彷佛咒术般,早已不见血色的娇颜,霎时越发惧怕,浑身抖得更厉害,像是有人正掐着她的颈子似地,张了张唇瓣,却吐不出半个字。
见她这般,缪容青眉头深皱,心下不忍,遂伸手将她拉入怀里。
“莫怕,有我在,她伤不了你。”
大手在她背后轻揉,和缓她紧绷的腰背,他的声嗓更是异常温柔,异常的轻,彷佛怕一个声嗓过大,便会伤着她。
铃兰端着水盆进来时,正好撞见这一幕,她心下惊愕,又不敢显露于外,低下头快步入内,将水盆往几案一搁。
“茶呢?”缪容青冷声问道。
“奴婢这就去端来。”铃兰低头福着身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