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回来了。”
一个男人迎了上来,他的皮肤很黑,只比木炭白一点点,一口牙掉了几颗,出现黑幽幽的洞,而且他长得非常高,身材十分壮硕,走起路来地面会微微震动,周静秋往他面前一站,就像个发育不全的小孩。
“嗯。我爹呢?”
她的手才往背上一模,一只蒲扇般的大手便接过颇有重量的竹编箩筐,拎小鸡似的往廊下一搁。
周家在莱阳县住了五代之久,屋子还是原来的二进院,正屋的厅堂两侧各有两间屋子,周康生住左侧第一间屋子,第二间屋子则是当厨房用,而右边两间屋子是相通的,是周晓冬的卧房和书房,方便使用。
另外各有东西厢房六间屋子,东边三间厢房,高大的夕奴住一间大的,小一点的屋子是九岁的小敢住的,小敢想跟着周静秋做仵作,学她的本事,所以总是师父、师父的直叫,可周静秋却把他放在弟弟身边,让他做弟弟的小厮,另一间则是茅房。
西边三间厢房有一间充作客房,虽然周家少有亲朋好友来访,不过备着总是保险,另两间是杂物间和储粮房,每年秋收的稻子卖掉一半,一半留着自己吃,挪出一间空屋放粮食,堆到屋梁的麻布袋一个迭一个,满满的丰收。
这是一进院的情景,院子有养鸡,各种了一棵苹果树和樱桃树,这是周静秋小时候种下的,隔了几年,她有苹果和樱桃可吃,结实累累的果实多到吃不完,她制成果酱继续吃,能吃上好几个月。
二进院小了许多,有个天井,只有三间屋子,这里是周静秋的天地,她一间做起居室,让人用木头打了地板和书架,她可以席地而坐的看书,无拘无束的做她的事。
睡房连着隔壁的浴间,她自个儿画了图请人打造了洗漱池,底下有排水孔,有条长长的管渠直通后院的菜园,净身后的水放凉了就用来浇菜,她还不用亲自动手。
抽水马桶她是做不出来,不过她用的是蹲式茅厕,有条绳子一拉,前方就有水排出,将秽物冲到屋外加盖的粪地。
“老爷去县衙了,说是新上任的县太爷快到了,衙门内登记在册的人都得到场,让县太爷认个脸熟。”夕奴回道。
“劳师动众。”周静秋没好气地道。准又是县丞的主意,他那人最爱拍上头马屁,揣摩上意,什么没节操的事都做得出来。
“呵!呵!姑娘饿了吧,夕奴给妳煮饭去。”夕奴笑得憨厚,像钉钹的五指往头上一挠。
“好,你顺便烤几块大饼,我要沾酱吃。”卤得入味的肉酱撒上芝麻粉,再加上梅菜干和腌萝卜片,口感十足。
“好,姑娘等着。”夕奴一脸笑,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喂饱全家人。
“嗯。”
周静秋看着得弯着身子才能进入厨房的巨汉,内心既心酸又有点感伤,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
那年她才七、八岁,独自一人要送晚膳给在义庄干活的爹,为了想快一点把热腾腾的饭菜送到父亲手中,人小腿短的她选择抄近路,虽然近路会经过乱葬岗,但她一向相信人比鬼可怕,所以她不怕鬼,怎料忽地有东西紧紧缠住她的左脚脚踝,让她动弹不得。
她是吓了一跳,但不至于害怕,她低头一看,居然是只大得离奇的手,她再顺势看去,是层层相迭的尸体,应该是该死不久的下人,手的主人被压在最下面,年纪小的她力气不大,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一具具死沉的尸体推开,挖出被压住的人,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可是一看到对方巨人般的身躯,她顿时傻眼了,她整个人说不定还没他大腿粗呢,她怎么可能搬得动?
在当法医前,周静秋曾当过两年外科医师,所以她当机立断替男人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尽管她手边的急救物品不足,但止血还是可行的,及时救回了男人的一条命。
后来她去找了父亲,两人借了辆板车,将男人运回家中,重新上药再包扎,男人高烧不退,昏迷了足足三天才醒来。
男人醒来后,把以前的事都忘光了,执意要留下来报恩,终身以奴自称,夕奴是他给自己取的名字。
后来他们才知道,这厮太狡猾了,忠厚老实的面容下有一颗坏心,他没有据实告知他的食量惊人,寻常人家是养不起他的。
不过也算他幸运,他来的时候刚好是佟氏去世后的第三个月,他们省吃俭用攒着给佟氏看大夫用药的银两,正好用在他身上。
因为家里没有病人了,所以一家子的开销也少了不少,夕奴再会吃,也不会比药钱多,因此他得以留下。
不过除了食量大以外,他们算是捡到宝了,夕奴是天生的厨房好手,原本他什么也不会弄,但是只要教过他一遍,他马上能做出比原来更美味的料理。
他的一手好厨艺很快地虏获周家一家人的心,谁也不舍得他离开,最后无处可去的他,成了周家的大厨兼门房兼长工。
“姊,妳又偷偷上山。”周晓冬有些不满地道,都不等等他,坏姊姊。
“师父。”
两个一般高的小少年从门口走了进来,一个身着白色儒服,白净俊秀,一个青衣一身,肤黑清朗。
乍看之下是不像,但细细品味却有一丝雷同,两人都有修竹般的天生傲骨,只是一个流露形色于外,一个内藏于心,看久了会以为是一对兄弟。
“什么偷偷上山,我上山需要偷偷模模的吗?”臭小子,连姊姊也敢管,看她的“十指神功”。
知弟莫若姊,周静秋知道他的每个笑点,才伸指轻搔一下,躲避不及的周晓冬便痒得咯咯直笑。
“不……呵……呵……妳使坏招,不算不算,呵呵……姊姊太坏了……不许挠我痒痒……”好痒啊!他眼泪快要流出来了,姊姊每次都用这一招,不公平。
“哪里坏了,我是在教你怎么做人,不要死读书,脑子要灵活运用,以免以后变成书呆子。”周静秋一手勾住弟弟的颈项,一手拨乱他的头发,惹得他哇哇大叫。
“小敢,你还不来帮我,你是不是我哥儿们?”没义气,居然见死不救,害他惨遭坏姊姊蹂躏。
小敢理直气壮地道:“那是我师父耶!我不可对师父不敬,叛师护友的事我做不出来,你好自为之。”
小敢也是周静秋捡回来的,有一年江东发大水,他的父母都被滚滚黄浪冲走了,年仅五岁的小敢跟着流民们一起到莱阳县附近的村落乞讨,有一口吃的就很满足了。
可是他人小又没力气,讨到的食物还没沾唇就被抢走了,饿成了皮包骨,只能躺在树下等死。
那时刚买了小驴子的周静秋从一旁经过,看到他还有气,就把人带走了,她对老人和小孩子向来狠不下心,心软是她一大弱项。
也许是饿得狠了,小敢一恢复元气就特别会吃,那时还没桌子高的他,能一人吃掉半桶饭,把周家人吓得目瞪口呆,生怕他把自己的肚皮给撑破了。
由于周康生算是公衙之人,因此小敢落籍取得容易,他跟周家人姓氏,叫周敢,小名小敢。
“说得好,小敢,有长进了。”人要坚定立场,不能风吹两面倒。
听到“师父”一句赞扬,孩子气还很重的小敢满脸喜孜孜的发出怪笑。
“什么长进,分明是谄媚,我唾弃你……噢!姊,妳打我头,把我打笨了怎么办?”果然是坏姊姊,打人还真痛,一点也不顾念他是她弟弟,下手还真是母老虎等级。
“人家起码肯用心,而你,几乎是我一手带大的,长姊如母,你的教养哪儿去了?”没抽他一顿就该偷笑了。
周晓冬不情不愿的嘟着嘴。“好嘛,我不该说姊姊偷偷上山,应该说姊姊忘了曾答应过要带我上山一日游。”
这小子,当时她不过随口一说敷衍他而已,没想到他牢记在心。“下回吧,等你休沐那天我再带你去踏青,可是若有突发状况不可埋怨,仵作没有休沐,得随传随到。”
前一世她便是过劳死,连续几个月,一下子是大火连烧三十几幢木造老屋,烧死近百名住户和外来旅客,一下子是两个帮派大砍杀,死了几名未成年少年,一下子是工厂发生爆炸,又死了不少人,然后是地震,挖出不少尸体要做DNA比对,还有人溺水……
法医的人数偏少,平均一个人一天最少要负责十具尸体,从死亡原因到死亡时间,先验外部伤口再进行解剖,将体内脏器一一移出体外,检查完毕后再放回原来的位置,一针一针的缝合。
一具尸体要花费她一到两个小时处理,若是情况比较复杂的尸体,恐怕三个小时也处理不完,虽然她有两位医科毕业的助手,可是写报告还是得自己来,他们只能帮忙递工具或是收拾善后。
那阵子她忙到每天睡不到五个小时,一睡着又梦见她有验不完的尸体,睡眠质量差,工作效率也会跟着变差,所以她只好借助安眠药。
但是工作还是要做,每日一醒来就要面对面目全非的尸体,重复所有相验流程,把体力压迫到极限。
那一天,她很清楚的感觉到时候到了,一百零七号的尸格刚填写好,送入格子箱,她眼前一片黑,心脏紧缩到没法呼吸,她努力想自救,却只模到一把解剖刀。
而后她就昏昏沉沉的躺在一个有水的地方,四周很暗,伸手不见五指,她睡着的时间比清醒多,醒时动手又动脚地想快点出去,她不要关在幽闭空间,连个说话的对象也没有,等终于出来了,就成了古代的周静秋。
“姊姊,我不是孩子了,妳不要老是把我当孩子,事有轻重缓急,我能体谅。”姊姊和爹一样为死人伸冤,他们找出别人看不见的细微处,协助亡者得以早日找到凶手,他非常敬佩他们。
周静秋笑着轻揉着弟弟的头顶。“你是长大了,不用姊姊操心,姊姊可以嫁人去了,以后家里就交给你……”
“不许嫁!妳是我姊姊,要留下来陪我一辈子。”才说自己不是孩子的周晓冬一把抱住她,神色仓皇。
“师父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是师父的拖油瓶。”表情嚣张的小敢仰着鼻子,一副死缠活赖的模样。
看着两张唯恐失去她的小脸,周静秋不免觉得好笑。“我可不想照顾两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小鬼头。”
她已经十四岁了,再过几个月就要及笄了,一旦年满十五,就要开始说亲,最快十六,最晚十八,一定要嫁出去,这是女子的宿命。
不过父亲太忙了,忘了这件事,而她不想嫁,所以也不打算提醒父亲,她想要一辈子当个女仵作,她有养活自己的本事,不用仰人鼻息过活,况且她很清楚自己做不来贤妻良母,她也忍受不了只能关在后院过日子,和一群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女人玩争夫游戏。
自由自在一个人多好,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而且相夫教子之余,还得低声下气忍受婆婆的“驯媳”、妯娌间的明争暗斗,各种有形、无形的攻讦、设计,以及小姑、叔伯的相处,身为媳妇只能逆来顺受,连为自己说一句话都不成。
一生一世一双人太难了,在现代,男人有小三、小四、小五都不稀奇了,何况是这个男人合法纳妾的朝代,一夫多妻才是王道,她小小蚍蜉难以撼动大树。
感情之事想想就好,不用太放在心上,那叫庸人自扰,凡事顺其自然,用不着强求,免得误人误己。
周静秋生平无大志,甘于平淡,她对物质上的享受要求不高,有间屋栖身,有饭能吃饱就好,永保太平岁月无战事,战乱会剥夺宁静祥和。
“姊姊,妳这话真伤人,我快比妳高了。”周晓冬不服气的踮起脚尖,表示他长个子了。
“师父,我会努力吃饭,不给妳添麻烦。”小敢脖子一缩,面色一讪,假装没听见她的嫌弃。
“你,去读书练字;你,去把柴火劈一劈,把力气用在对的地方。”周静秋不怕人家说她虐待儿童,纤指先指向弟弟,让他多练练腕力,再指向小敢,要他把多余的体力消耗掉,免得一整天只想着怎么验尸。
被派了事情做的两个小家伙,沮丧得脑袋一垂,苦着一张脸各做各事,未能如愿上山的事,反而被抛诸脑后了。
“姑娘,是冬少爷和小敢回来了吗?”夕奴的大手捉着刚宰杀好的鸡的鸡脖子,鸡的身子来回晃动。
“筐里有蘑菇,就用来炖鸡,我嘴馋。”周静秋要趁用膳前的这段时间把采回来的药草整理一下。
“好的,姑娘。”夕奴落足无声地走向厨房,准备烧水拔鸡毛。
周静秋把怀孕的母兔放入栅栏里,和养了半年多的母鸡放在一块,鸡兔同笼相安无事,各占有一角地盘。
她再把采来的东西倒出箩筐,药草归药草,野菜归野菜,一会儿下锅拌炒,再把死去的兔子剥皮,皮肉分开,兔皮留下来做短袄、袖套,兔肉抹盐放在屋檐下晾晒。
他们家不缺肉吃,可是她习惯性储粮,有一年冬天,连下了快一个月的大雪,牲畜都冻死了,更别提有肉吃,那时的猪肉贵得离谱,一斤猪肉的价格,能买上十斤白米。
她馋呀!却不能天天吃,十天半个月才能吃到薄薄的几片,被无肉可食的困顿刺激到了,因此她患上小松鼠症,一旦有吃不完的食物就要想办法保存下来,以免哪天没得吃。
为此,周康生和夕奴合力挖了一个地窖,用来储藏各类食材、蔬果,冬天加水制冰也往地窖放,形成天然的冷冻库,夏天再把冰搬出来,不怕热得受不了。
周静秋坐在小凳子上,把东西都整理好后,她觉得腰有点酸,便将双臂高举过头,伸了个大懒腰。
蓦地,一道黑影挡住上方的阳光,她一抬起头,马上咧开笑。
“爹,你不是去县衙了,怎么身上没酒味?”官场的喝酒文化,是没喝到趴下就不算喝酒。
周康生也曾醉酒过,案子破了太高兴,同僚邀约便喝上一摊,喝到烂醉如泥才被人抬回家。
不过他的酒品很好,不吵不闹,模到床便倒头一睡,隔天眼眶下方泛青,宿醉难受。
周静秋从不给父亲煮什么醒酒汤,她就是要他头痛欲裂,感受酒的害人处,日后才会懂得节制。
看着女儿像只小狗一样的轻嗅,本来一肚子气的周康生不禁失笑。“没喝酒,我们一群人在衙门门口等了老半天,就是没瞧见新上任的知县,倒是接到他的小厮和随从。”
一见到马车驶近,所有相迎的人无人站立,全都下跪恭迎这位姗姗来迟的七品官,不敢有一丝不敬。
谁知下来的是一名笑嘻嘻的青衫小厮,以及身怀佩剑的护卫,把这些想抱县太爷大腿的官吏们气得面皮涨红。
站在最后面的他也跪了,高呼县太爷,谁知人根本没到,先到的是县太爷最常用到的物件。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人影,一些不耐烦的同僚便以办案为由先行一步,而他看有人走了,便也悄悄的从人群中退出,他只是一名小小的仵作,到不到场其实没多大关系。
殊不知他离开后没多久,一身狼狈、头发散落的解冰云等人一脸风霜……噢!不对,是一脸风沙的走向县衙。
起先还被衙役们拦在门口,进不得,后来拿出了官印才得以通行,县太爷的第一次粉墨登场,很慌乱。
慌的是县丞、书吏,乱成一团的是衙役,他们莱阳县没土匪窝呀,怎么他们一副被打劫的样子?
周静秋一听,噗哧地笑了,“五两一桌的大酒席不就没吃到了?爹爹辛苦了。”要跟着逢迎拍马,还拍错马腿。
“淘气,取笑爹。”周康生一点也不觉得可惜,他的性子木讷耿直,大半辈子和死人打交道,不知道该如何和活人相处,就怕一开口得罪人,索性少说少错,他只要做好他的差事,养活一家人就好。
“爹,女儿给你温壶酒,咱们一会儿吃蘑菇炖鸡。”
“……刀子由左而右刺入,深三寸,宽两寸,斜刀入身,先断其骨才及心窝,力道不重不轻,正好一刀毙命,是个常用刀的人,而且是左撇子,依身体上的尸斑看来,死亡三日以上,约在寅卯交接时分遇害……”
一具被冲刷到岸边的男尸,全身腐烂,泡胀的身体将皮肤撑开,约死者平日的三倍大,发胀的大脸白中带青,面容的辨识度很低,只知是个男人,年约三十出头。
不过这也在所难免,泡在水里好几日,不发臭腐化才有鬼,他至少还穿着衣服,并未赤身果|体。
真正厉害的是仵作,像是闻不到臭味般将人翻来覆去,一下子量伤口的深度,一下子翻看头顶毛发,检视有无受致命伤处,再把伤口一一标示出来,好让人一目了然。
“县太爷来了,县太爷来了,闲杂人等一律回避……快让开,不要挡路,去去去!”
她算闲杂人等?
被赶在一边待着的周静秋模模扁平的肚子,天刚亮就被人拉起来干活的她,连口水都没得喝,匆匆拿了一块昨天没吃完的面饼,扯下挂在檐下快晾干的兔腿,随手摘了两片白菜叶子包住。
饿得慌,她一口一口吃着干巴巴的大饼,扯块兔肉小口咀嚼,咸香的肉味配上面饼,那滋味还真是不错。
“谁先发现尸体的?”冷然的声音扬起。
“是我,是我,小民看见他卡在两块大石头中间。”起先以为是眼花看错了,没想到真是人。
“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荒郊野外,十分僻静。
“小民是渔夫,天天在这江上打鱼,今儿个起了大早,看能不能多打两条鱼。”穿着无袖短衫的年轻男子露出精壮胸膛,看得出长年劳动,肤色偏深。
有人证实渔夫的话,在江上讨生活的人大都熟识,一来一往也有几分交情。
“仵作呢?”居然比他来得迟。
狐假虎威的县丞陈友东面色凶恶的吼道:“本县的仵作何在,还不给大人滚过来,慢吞吞想领板子吗?”
此话一出,围在一旁的百姓纷纷往后退了两步,他们想看热闹,而不是挨板子。
而这一退,就把周静秋暴露出来。
只见她慢悠悠的走着,手里还拿着裹着兔肉、吃了一半的大饼,在尸体旁边还能吃得下的唯有她了。
“怎么是妳?”陈友东瞪她一眼,又是这个嘴贱的丫头。
“为什么不是我?”虽然她不在名册登录上,可哪一回少得了她,几十年的老仵作都没她验得精准。
“妳爹呢?”陈友东口气不善。
“我爹到稻香村还没回来,李老夫人死得不明不白,她的嫡长孙要求开棺验尸。”
这是百姓私事,不用上报县衙,除非验出有异,由家眷提出审查,衙门才会受理调查,找出真正致命的死因和凶手,将其绳之于法,简单来说就是民不告,官府不主动插手。
有钱判生,无钱判死,在官场上早已是秘而不宣的现况,没人提告官府还捉什么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周康生吃的是公粮,但偶尔也接些百姓委托,有的是分产不公,怀疑先人的死因,有的是来不及返回拜灵,不相信平日身子康泰的亲人去得突然,有的是隐忍多年,一朝扳回优势寻找真相,有的是遭毒害,回来报仇。
私开棺木朝廷不管,但触及律法一定追查到底,没人可以庆幸逃开,长眼的老天可不会错放坏人。
“他报备了没?”陈友东很不高兴,有意刁难。
“昨儿个孙典史到家里喝酒就说了,县丞大人不晓得吗?”可见他做得多不称职,没人把他当回事儿。
前任知县的调职令一下来,身为第二把交椅的陈友东就乐得找不到北了,他以为上头没人了,接下来就是把他往上升,山中无老虎,他早把自己当县太爷看待,还为此多纳两名妾室,压过出身世家的妻子气焰。
谁知一纸公文将他的美梦砸个粉碎,到嘴的肥肉居然就这么飞了,气闷在心的他找不到人出气,一直憋屈着,直到周静秋撞上来,他终于有机会发泄一番。
可是周静秋年纪小归小,嘴上功夫可厉害了,几句话就能把人气死,在她身上讨不到便宜的陈友东更是忿然,利用权力施压,“没有我的允许就不作数,他吃的是公粮就要认清楚,别以为本县衙没他不行!”
有钱还请不到仵作吗?他有个亲戚是捡骨的,都是干死人活的,肯定能胜任。
“等一下,周静秋,妳要去哪里?”看她掉头就走,心中有气的陈友东连忙叫住她。
“你不是要找我爹,我去稻香村喊人,明日此时你就能见到人。”稻香村很远,来回要一日。
陈友东闻言,当下气得脸皮涨红。“等等,不用妳爹,妳也是仵作,解大人找的就是妳。”还敢跟他拿乔,别让他逮到机会,否则非整死她不可。
“你承认我是仵作?”周静秋又咬了一口大饼,津津有味的吃着,鼓鼓的腮帮子看得出来在嚼动。
陈友东一咬牙,点头。“是。”
“那该给我的银子不要再贪了,你前后欠了我三两验尸费,该结一结了吧!”在他看来是小钱,在他们一般小老百姓眼中可是足以买半年的米粮。
“谁说我贪了,我只是缓点给,做一次给。”故作大方的陈友东拿出一锭五两的银子,但心里恨着呢!
两眼一亮的周静秋不等他反悔,赶紧将银子取过来。
两人的声音和动作都不大,没什么人注意到,偏偏耳朵尖的解冰云听得一清二楚,心里暗忖,县衙有这么缺人吗?连个十来岁的小姑娘都能拉来凑数。
他一眼就认出她了,就是夜华玉出价十两却不肯租借驴车的小丫头,她要离开前还回头瞪了他们一眼,一副“想借我家大娘,我先赏你一坨驴屎”的模样。
而后他没阻止夜华玉欺负人家小姑娘,主要是想看看她有多少能耐,但他没料到她真够狠的,用一根棍子就扭转颓势,反让他们几个大男人跌得灰头土脸的,而她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似乎他们的死活与她无关,她什么也没做,只是丢了一根赶狗的棍子。
“大人,她就是仵作。”周静秋被陈友东带到解冰云面前。
解冰云面无表情,教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年纪这么小?”
周静秋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表面上则是不动声色,“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有一技之长,验个尸能辨阴阳,哪天你有需要可以来找我,我还兼做死后修容,包管你面容一如生前,栩栩如生。”
除了验尸,她也画死人妆,人生前爱美,死后漂漂亮亮的走有何不可,她用特殊颜料上色,补土、塑形,这是一般的妆彩,只需把脸当画布点唇画眉。
另一种就比较复杂了,价钱也高,譬如横死的死者,肢体残缺、五官不齐、身首分家,更甚者是连躯体都不完整,她必须按骨骼排列,将缺少的部分补齐。
人死为大,入土为安,她在做的事是人在入棺时完好无缺,让死去的人全身入殓,没有一丝缺憾。
这方面有其困难度,急不得,因此只有大户人家会找上她,因为停灵时间较长,能细细琢磨。
而一般老百姓是不会将棺木摆放太久,最多三天就下葬了,且他们也没有足够的银子请她修容。
不过这样的活并不多,不然她早就发了。古人的思想还是偏向顺其自然,人一埋入土里就化成一堆白骨了,还擦红抹绿干什么,棺盖一盖上也看不见,何必多此一举。
“放肆,敢对大人无礼!”左随风马上低喝一声。
“随风,退下。”他剑拔得太快了。
自古以来谁无死,好死、横死而已,他不忌讳。
“是。”一脸严谨的左随风收回拔出的青峰剑,退开。
解冰云神色漠然地看向不及他肩高的小姑娘,他以为她会被吓到,不料她面色平静得不像她的年纪,态度沉静从容,宛如风吹不皱的静湖。
“好,妳是仵作,那这具尸体妳怎么看?”解冰云有心考考她,姑娘家干这一行终究不妥。
“我已经验过尸了,你可以找主簿大人详问。”马主簿负责填写,她只需点出死因,推算可能的凶器,何时出事,何时死亡,何时遭到弃尸。
“我有现成的仵作可用,为何要舍近求远?何况我若有不解之处,还能直接询问。”呵!小姑娘的眼中在冒火。
这厮好狡猾,跟他凛然外表完全不符。“大人想问什么直说无妨,问完了我还有其他事要忙。”
“妳还挺忙的。”解冰云看着不远处的树下,一头黑毛驴子摇着耳朵,低头吃草。
“为生计奔波而已。”周静秋自谦。
其实她是闲不下来,对尸体有着莫名的狂热,她喜欢剖开胸月复,取出所有的器官一一清洗,再摆放回原来的位置。
这些人直挺挺的躺着,没有反应,不会呼痛,家属们无法聚众滋事,大喊庸医杀人,狮子大开口要求高额赔偿金。
周静秋的前一世就被告过,但她自认没有医疗疏失,手术过程也很完美,病人是活着离开医院的,谁知不到三天,该名病人暴毙身亡,无理取闹的家属抬棺闹事,索赔三亿,不然告上法院。
那时她也倔气,想着告就告吧,公道自在人心。
虽然法院判决她胜诉,不用赔偿一块钱,但她的心已经寒了,因为为了维持该医院的名声,官司未了前院方已和她做了切割,开记者会宣称她已自请离职。
真可笑,她还穿着医院的白袍呢,哪来的请辞?
不过这件事也让她认清了所有人的嘴脸,对人性失去信心的她,毅然决然投入法医行列,开辟事业的另一片天地。
“死者为男为女?”
“男。”
“年岁?”
“三十到三十五岁之间。”
“死亡?”
“一刀刺心,失血过多而亡。”若是遇刺后及时抢救,她有七成把握能把人救回来。
“杀人者惯用左手?”解冰云看了一下尸体,由左而右刺入,凶手站在被害者身后,一手扣住他咽喉,一手下刀。
“是,而且从伤口的位置看来,凶嫌比死者略高两寸,所以下手之处也相对偏高,凶嫌杀了人之后并未立即离开,他眼睁睁看着死者在他面前流尽全身的血而亡。”血尽而竭,回天乏术。
“妳从哪一点判断凶手并未立即离去?”解冰云不认为有人会傻傻的留在犯案现场,等人将他拘捕归案。
“眼睛。”
“眼睛?”
“死者眼中有惊恐,表示他在咽气前的最后一刻仍害怕被伤害。”这是所谓的犯罪心理学,她曾到美国学了两年。
周静秋前世是积极上进的好法医,不然也不会过劳死,她总认为自己国家的检验仪器不够先进,一直向上级反应,希望能增加一些高科技设备,帮助破案。
“每个濒死前的人都会恐惧,他们不想死,或许妳能给我更有力的线索,例如他是死于何种利刃之下。”知道是什么凶器才好继续追查。
“长四寸半,宽两寸,类似杀鱼刀,或是鱼肠剑,死者的衣服相当精致,应该是富商之类,不排除仇杀、情杀,先查出死者的身分,再查他和何人结仇,凶手便能呼之欲出。”
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犯罪,凡事都会留下痕迹。
“妳这是在教我怎么办案?”解冰云剑眉一挑。
有趣,她对案子的反应出乎想象。
周静秋面色平静的往后一退。“大人英明神武,哪需要人教,我只是胡言乱语,大人就当没听见。”
“可我这人一向耳聪目明,过目不忘,真要忘记怕是很难。”解冰云头一回有了逗小姑娘的兴致。
她垂下双眸,故作恭敬地道:“天人也,大人你。”
解冰云嘴角一勾。“这话我爱听,本大人是天人也,能人所不能也,所以从明天起,妳就跟在我身边吧,随时提点我疏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