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岛就像覆盖在厚墩墩的莹白羽绒下沉睡着,衡堡的冬天尽是炭火烘烤食物、芳醴流溢的气味。
当暴风雪来袭时,堡里就是男人们大吃大喝,热闹不休的时候;至于雪霁天晴时,男人们精神抖擞地练兵,堡里反而安静许多。
龙谜岛上每座城都有大校武场,老一辈的人说起海盗猖獗的年代,当那些恶鬼从海上来袭,躲在家里是没有用的,不反抗就只剩死路一条。
所以岛上的女人无法只是待在家里相夫教子。岛上的男人大多娶本地女子或夜摩平民女子为妻,这些女人撑起整个家,如果有一天男人在海上战死了,这个家仍会继续维持下去,直到家里有新的男孩能再次肩负起保卫岛屿的责任。
兰苏容嫁进东方家的这个冬天,岛上练兵更勤,连下起大雪的日子也依旧操兵,她隐隐感觉到东方家正在准备另一场征战。
只是每天晚上,丈夫对待她的方式,又会让她质疑起这样的猜测。
野兽般的粗喘盖过了她细弱的申吟,兰苏容想把脸埋进被褥当中,因为她实在羞于面对两人都赤|果|果地,屋内的火盆却将一切都映照得巨细靡遗,更让丈夫昂藏雄壮的身躯沁出汗水。
可更羞于承认的是,她贪看丈夫的模样,不舍别过脸去。
在京城初识他时,她曾以为这家伙衣襟总是大敞是因为玩世不恭,如今看来是因为他太怕热了。
……
他拿床头的干净布巾将两人稍事整理,把床让给妻子休息,自己下床倒了一大杯水,几乎是急切地牛饮掉大半杯,然后就这样全身光果着走到窗边吹冷风,看着窗外雪夜下的明珠城。
床上的兰苏容偷偷掩住窃笑,看着火光映照下,丈夫结实的后背,以及修长又强悍的大腿。
以前她觉得,正经的女人不应该直勾勾地盯着男人看。但这男人是她丈夫,她何必苛责自己的贪婪?
何况,他在她眼里,真的好看极了,即便背部都好看。
东方长空边喝着剩下的水,转过身,却见侧躺在床上的妻子盯着他瞧,当下又是得意地笑开一口白牙。
兰苏容却更快地把脸埋在被子里,假装不知他在笑什么。
东方长空可是大方极了,回到床边坐下,一手抚上她。
啊!她忘了拿被子把自己包起来!兰苏容后悔已经来不及。
东方长空对手下的触感简直爱不释手,索性弯下腰去咬了一口,惹得兰苏容终于露出脸来,瞋怒地瞪了他一眼。
“我是你的男人,你是我的女人,爱怎么看,怎么吃豆腐,有什么好害臊的?我的屁|股以前只有我爹娘和我兄弟看过,别人看我要收钱的,现在它是你的,下次别人偷看,你要记得宣示一下这是你的。”
她的模样惹得东方长空忍俊不住,可是又有些受伤。
“它那么努力,你要不要这么嫌弃?”什么?兰苏容涨红脸,“我没有嫌弃……”这不是她缩回手的原因,她紧张地不知如何解释。
“它受伤了,我也受伤了。”他抚着胸口,一脸难过。
兰苏容明知他在闹,可是心里又极为过意不去,支吾了半天,只好道:
“我没有嫌弃,我很喜欢……”等等!她在说什么?她惊慌失措地住嘴,却已经来不及了。
“喜欢什么?”他无耻地伏来,贴向她。
她真的好想打他那张欠扁的笑脸!可是又无可奈何,只好拿被子把自己包住,有些严肃地瞪着他,“你不冷吗?”
“我舒服得很。”他山大王似地就往床上坐,还左右开弓。
把脸盖住或把眼睛移开,到时他又说她嫌弃,可仔细一想又不甘心,这男人就是非要故意这么逗她!
她决定,正经八百地跟他谈正经事!
“最近风雪特别大,你们还要练兵吗?看起来像是训练士兵在大雪中作战?”竟然对着他的雄壮威武,谈论这么雄壮威武的正经事,害得他都没心情显摆了,只好盘腿而坐,“差不多吧。”总算视野里没有充满威胁性的存在,兰苏容也松了口气。倒不是害怕或排斥,“显摆雄壮威武”的丈夫,就像是个顽童,她总觉得自己随时会被他逗得又羞又气又无可奈何……而且那东西,本来就很难直视!
乖乖收敛的丈夫,至少……应该会乖乖的。
应该吧。
“现在海域内,还有谁会在大雪天来犯?”丈夫的答案让她有些担心。
“不是等人来犯,是为了下一次的奇袭。”兰苏容直到这一刻,才真正领悟到自己嫁的是什么样的家族。
不是躲在安全的城墙之内,衣冠楚楚却又麻木不仁,让天下间无数伤心父母的孩子用血肉来保护的高官贵胄。
而是城墙外,以肉身为堡垒,守护身后家园的战士。
她的男人身上那些伤疤,都曾经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龙谜岛上,每一个抬头挺胸顶起一片天的女人,都必须能够坚强地看着她的男人出征,在他们浴血奋战时,甚至在他们无法活着离开战场后,继续撑住一个家。
她做得到吗?
“奇袭谁?”她想,自己对海域内的敌人仍是太无知了。
“周太保虽死,他的部众却有上万人之多,这并不是夸大,”东方长空讽刺地一笑,“你以为大燕饱受战乱的百姓,除了往京畿,往国境流窜,还有哪些地方能去?”
“……”兰苏容的脸色从迷惘,到刷白。
“对,”东方长空深吸一口气,“那些火帆海盗,除了少数是来自各地的亡命之徒,绝大多数都是大燕流离失所的百姓。”为什么……兰苏容想起东方家斩首周太保的消息传至京城时,满城欢欣鼓舞的情景,多讽刺!
“因为再也无法忍受无止境的掠夺,所以自己也成为掠夺者。逃到海上的叫海盗,逃到山里就叫土匪。只不过在海上有个特别有本事,又特别能言善道的家伙,他总是能让那些从绝望萌生出恨意的人加入他,展开他们所谓的复仇。”而东方家杀周太保,只是因为他们动了龙谜岛。
东方长空对亲手斩杀周太保一事,并没有特别的感想。
周太保是英雄吗?怎么同样掠夺弱者,周太保把朝堂上那些家伙称作混蛋,自己却成了英雄了?他确实对付了不少喝人血的权贵,但那些平民百姓呢?那些弱者呢?
周太保认定遭到自己掠夺的弱者,因为不够觉醒,因为太软弱,所以毫无愧疚地与朝堂上那些衣冠禽兽一样,把他们往死里逼。
但是相信他那一套而加入他的人,认定他是英雄,而且会耗尽自己最后一口气,想法子重整旗鼓和反抗。上万人的海盗舰队,东方家虽然斩首了首领,爪牙还在四处逃窜。
“他们的势力还剩多少?”兰苏容这一刻也明白,要成为龙谜岛称职的女主人,绝不仅仅只是管理好整座岛。
她必须在丈夫率兵出征后,防范于未然。
“周太保死后,他手下四大战将,有两名战死,两名在逃。但在逃的这两人彼此不和,我们得知前阵子两人进行了一场决斗,决定谁能继承周太保的遗志。最后其中一个胜出了,我们探子查到他的老巢,如果能在大雪影响海上的视线时进行奇袭,冬季时他们补给短缺,我们的胜算反而大。”兰苏容沉吟半晌,只是叹了口气。
没有女人愿意自己的男人必须上战场,更何况是听起来九死一生的战场。
但,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
“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海上的战斗,但是……”如果她的男人是天生的战士,她希望上天再给她多一点时间,她会让自己成为他的刀与盾。“你知道『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吗?”现在的她,只能为他照顾好他的家园,并且提醒他另一个敌人的存在。
至少在政局上,她并不无知。
她嗓音极轻,甚至隐隐颤抖,因为明白自己的暗示,代表着冷血的劝说,劝说一场用弱者的血肉换取龙谜岛生存的取舍。
东方长空自然听懂了。
东方家对朝廷的用处,就是打海盗。
一旦海域平静,朝廷为何要容忍东方家私养二十万精兵?
而如果不将周太保的余孽一网打尽,这表示,他们将牺牲往后无数的受害者,来保全龙谜岛的武装势力持续的存在……东方长空深吸一口气,钻进被窝里,抱住了妻子。
“我有分寸。睡吧。”
“嗯。”兰苏容没有再开口,仅是顺服地偎向他温暖的胸膛。
蓝江县春雪融尽之后,赶路就容易许多,而且不像去年是为了赶在下雪之前出海,所以进到城里后还能找家客栈打尖。
“你们听说了吗?去年年夜,龙谜岛东方家趁大雪夜袭『黑刀』何一虎的老巢,结果战况惨烈,连东方长空都受了重伤,何一虎却给逃了。”
“那怎么得了?东方长空受伤,以后谁来对付周太保的残党?”
“东方家有七个儿子,那东方老二不是在武林大会夺魁吗?上次打周太保时,听说东方家老二就一个人打得『南海白龙王』黄浪和他手下五百名海盗求爷爷告女乃女乃的,人家儿子多就是有这好处!”
“这是不是夸大其辞了?一个人打五百名海盗,更何况那黄浪是何等高手?”
“何等高手?对上天下第一高手又如何?你们都不晓得,去年我在京城亲眼所见啊……”店小二领着他们来到二楼包厢,一路上听到其他客人聊得依旧是东方家年夜围剿何一虎失利的事。
“据我在明珠城经商的远亲所说,东方长空这一战伤得很重,到现在龙谜岛还在重金征召名医,而且东方家一片愁云惨雾,可见应该回天乏术了。”
“我看啊,这下朝廷那些龟孙子可要得意啰。”
“若是东方家无法再镇压住周太保的残党,我看这时局可会乱上加乱。”
“朝中八王爷一党主张实行禁海令,或许这是最后办法?”
“你傻子啊?禁海令只是我们出不了海,那些海盗就不会打到陆地来?你以为当初周太保是乖乖在海上飘却被斩首的吗?”禁海令唯一有效的,就是确保离大海千里远的京城那些贵族继续做春秋大头梦!至于沿海的百姓死活?自求多福吧!
一身女扮男装的旅人装束,兰苏容抿住唇,看了一眼那个一路行来,人人都传言“回天乏术”的男人。
年夜之后,他足不出户,躲在家里蓄了把大胡子,虽然扎人——尤其他爱逗她,留了胡子一样可以想出各种把戏逗她,总是让她又气又无可奈何。
但这确实是最好的易容。
“怎么了?”替妻子倒了杯水,还弄来了浸水拧干的手巾给她擦手脸,察觉到她的注视,东方长空一脸询问。
兰苏容只是笑着摇摇头,想起去年对何一虎出征前数日,他们几个兄弟及心月复在静武堂的对话——“女乃女乃的,我们拚死拚活替他们安定海域,死的是我们的兄弟,流的是我们的血,要是这一仗打赢了,难道真让那些龟孙子随便找个理由把我们拔掉?”陈九越想越火大,其他几名家臣和副将也是义愤填膺。
“大燕朝廷虽然不能不顾忌,但这场仗还是非打不可。”东方长空说道。
“真的要帮那帮狗娘养的到这种地步?”
“不是帮他们,是帮我们自己。”东方腾光嘿嘿笑,他们兄弟几个已经讨论出结果了。
东方长空接着解释道:“杀何一虎,是为我们自己。但谁说我们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何一虎已死?这场仗非赢不可,但从那之后,何一虎和他的手下,会是我们的人所假冒。”难怪这阵子南宫家和魏家几个擅长易容的都不见人影。“但是大燕朝廷之所以怕周太保的人怕得要死,是因为他们无恶不做,难道我们的人也要跟周太保一样?”
“有些地方一样,有些地方不一样。”东方长空一想到盖城镇的开销有着落,就笑得合不拢嘴,“让朝廷忌惮有什么难?对老百姓烧杀掳掠,朝中那几个王八蛋根本不痛不痒,但对肥得出油的权贵出手就不一样了,他们肯定吓得夜夜尿裤子。”何况,抢钱、抢船、抢女人的抢劫勾当,可是他们的老本行!
于是,年夜之后,东方家对何一虎出征的军队,回来时少了大半,外人都道战事无比惨烈。
当然这场仗确实特别惨烈,因为他们彻底血洗了何一虎的老巢,一个活口都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