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她们一行三人来到了竹林深处那布置得精致十分的小榭,常峨嵋站在门口一眼看去,紫檀矮案上还有香笼袅袅缭绕着浓密甜香,一旁红泥小火炉热炭滚滚,上头置放着供客人吃用的狻猊茶鼎……
“常二娘子,里头屏风后便有我家主人备妥给女客们替换的衫裙,您快进去吧!”侍女笑道。
“好呀。”常峨嵋侧首看着神情兴奋中透着一丝紧张的侍女,佯装害羞地揉了揉衣角,忽然弯弯眉头一皱,惊慌失措了起来。“哎呀!我的……我的珊瑚珠串呢?我的珠串儿怎么不见了?”
松女一惊,这才发觉二娘子如云鬓发间的一对红珊瑚榴花簪和珊瑚花钿,还有雪白耳垂缀着的花蕊分金珊瑚红耳珰都在,可她雪女敕小手间那一串红艳艳生光的手串儿却不知何时失了踪影?
糟了,老爷肯定会大发雷霆,到时候连她这个服侍的奴婢都得大大遭殃!
“那是我们家的传家宝,不能弄丢的。”常峨嵋急得都要哭了,抓着反应不过来的侍女道:“肯定是方才歇脚的时候不小心落在地上了,不行不行,这位姊姊,我得回去找找。”
眼看时辰已近,那人就要到了,事已至此,又怎么能让常峨嵋这只煮熟的鸭子飞走呢?
“常二娘子,派您这位婢子去找便可以了,您还是先更衣吧!”侍女道。
“喔。”她吸吸鼻子,怯怯道:“可我不会自己换衣裳,这位姊姊你得进来帮我呀!”
侍女脸色一僵,顿时被为难住了。
里头……
“松女,你快去帮我找珠串儿,这里有这位姊姊就够了,快去快去。”常峨嵋破涕为笑,推了推松女。
“诺,奴婢这就马上去找。”
“慢着!”侍女面色大变,只得强捺怒气和焦灼,勉强拉下脸讨好道:“常二娘子莫急,你们二人只管进里头先更衣,奴婢这就回去沿路帮您找您的珠串儿,这条小路寻常没人来,您东西落在半路是不会教旁人捡拾了去的……您还是先入内,奴婢找着了珠串儿马上拿回来物归原主。”
“可是……”她迟疑。
“您放心,这事儿就包在奴婢身上了。”侍女不顾一切地将她和松女半请半推地送进了小榭,而后替她们带上了门。
一踏进小榭内,那甜醉的熏香气息浓烈惑人了起来,原就屏住呼吸的常峨嵋脑子微感昏眩,她迅速摘下系在腰间的荷包放在鼻端一吸,刺鼻清冽的药草香气往鼻腔一冲,瞬间神智恢复了大半清明。
“二娘子,你这是……”松女身子开始有些娇软摇晃,双腮晕红美眸朦胧,喃喃喘息。“奴婢、奴婢怎么觉得头晕啊……跟醉了似的……”
“松女!”常峨嵋心中有些挣扎,最终还是不忍,飞快让松女嗅了荷包,沉声疾问:“如果你还认我这个主子,那么现下马上跟我走,日后我自会为你安排月兑离奴籍,嫁个踏实人做正头娘子好好过日子——”
“二、二娘子?”松女打了个机伶,眼神清醒不少,惊愕地瞪着神色严肃的常峨嵋。
常峨嵋声音更急促。“如果你想做富贵人家的妾室,博一个眼前风光却前路未卜的前程,留在这儿,依你的美貌和心思,想必还是能心愿达成的,但,我还是想劝你——”
“奴婢要留下来!”松女眼睛发光,呼吸因激动粗重了起来。
“你不悔?”她深深盯着松女。
“奴婢想好了,绝不后悔!”松女眸光绽放出贪婪喜悦热切之色。“二娘子如能成全松女,将来松女富贵了定当重重报答您这份恩情。”
果真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常峨嵋闭上眼,再睁开时炯炯有神,“好!”
电光石火间,她动作奇快无比地自宽袖中掏出那只“遗失”了的珊瑚手串儿塞进松女怀中,低声道:“这上头的珊瑚珠子拆了之后分批月兑手,价值不下百金,你日后……留着防身之用吧!”
“多谢二娘子……奴婢、奴婢……”松女被一连串天大好事砸得乐晕了,连话都说不出。
“将来别恨我就成了。”她心下暗忖,隐带苦笑。
下一刻,常峨嵋不再犹豫,她收回荷包,手脚利落地抽下银丝密绣的扎实锦质腰带,熟练地将腰带缠绕在桐油浸润得格外牢靠的竹窗左右,绕过三只竹柱使劲地扭转数圈,直到竹子应声而断,她灵活地爬上破了大洞的竹窗翻身出去,对上松女恍恍惚惚又目瞪口呆的目光,傲娇可爱地昂了昂小下巴——
老娘为了这一天,可不知演练过上百回了!
常峨嵋匆匆忙忙逃离小榭,钻入茂密竹林的当儿,终究忍不住临行一瞥——果不其然,那扇门已被横架上了个粗大的木栓——
而后,那个看似朝廷菁英,实则满月复男盗女娼的绥南公自另一头小径而来,熟门熟路老练十分地挑开了木栓,一头钻进了小榭。
不一会儿,女子低泣和娇吟与男子猛浪粗俗的yin声秽语渐渐飘荡了出来……
“……果然是个雏儿……哦……”
“呜呜呜,奴好疼……求贵人怜惜……”
常峨嵋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一切,心中除了得以逃出生天的庆幸,更多的是止不住的恶寒。
上辈子,被骗进小榭里关起来等待绥南公前来的她,虽在上天入地逃月兑无门时,惊恐害怕得拼尽仅剩的一丝清明,奋力撞柱保全了清白。
可下场也只是暂时阻止了绥南公的狼爪染指,头破血流卧榻了整整一个月的她,痊愈后立刻被一顶粉红小轿抬进了绥南公府后院。
虽然她洞房那天就用剪子生生毁了自己的容貌,教绥南公惊怒万分,狠狠毒打了她一顿,并命人把她丢进最偏僻的小院里,随便哪个主子下人都能任意对她打骂凌辱。
可最后清白是保住了,其他的什么也留不住……
她眼眶隐隐赤红,痛楚悲愤恨意燃烧得眸光亮得惊人。
绥南公府,常家,晏府。
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若非有长平郡主默许,绥南公如何敢在她的花宴上闹出这样的肮脏事?又如何指使得动晏府的侍女?
“慢慢儿来,好戏才刚刚开始。”她吞下泪水,嘿嘿嘿笑了起来。
今天谁算计谁还不知道呢!
常峨嵋躲藏在密密竹影后的娇女敕脸蛋,绽露着跟年龄全然不符的奸诈狡猾之色,看起来有点坏坏的小邪恶,却莫名令人感到慧黠可爱得……勾起了一丝丝想探究的。
豻矗立于竹树之巅,挺拔高大身影如黑鹰,眸光犀利地注视着这一切,自然,也没有错失了她小脸上每一寸或细微或生动的眉眼神采情状。
“果然是一只会咬人的小狐狸啊……”豻目光深邃幽微,嘴角微微往上扬。
不行,她不当暗卫真是太糟蹋天分了。
他心念一动,想也未想地突然纵身而下,无声地飘落在常峨嵋身后。
“这戏,很好看?”
“那当然了,香艳刺激,精彩绝伦……”她笑完后猛然一震,不敢置信地回头。
郁郁葱葱竹影中,那高大身影背着光,彷佛自前世冉冉走来……
她清亮的眼睛瞬间雾气浓重了起来,狂喜悲伤感慨等等激动的情绪,霎时塞满了胸臆和四肢百骸。
“宗师……”她晶莹的泪水静静滑落,如梦呓,似叹息,丰润小嘴却弯弯上扬。
这一世,他高大健硕刚毅挺拔如故,眉宇间还未有和心爱女子虐恋纠结情深、求而不得的抑郁苍茫。
真好。
“你是如何知道我身分?”豻眉眼间兴味浓厚的笑意消失无踪,凛冽杀气陡起。
常峨嵋只觉有股冰冷凌厉骇人的罡风袭来,重重压制得她几乎无法呼吸,粉女敕玉颈寒毛竖起,竟似下一瞬就要身首分离——
可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有感到害怕。
“您相信人能轮回一次再重来吗?”她噙着眼眶打转的泪水,仰头望着高大阴沉的他,忽然感伤地憨憨笑了起来。
豻瞪着她。
“上辈子,您帮了我,这辈子,我会还您的。”她笑得坦率纯粹快乐,几乎整个人都在发光。
豻明知眼前这女子此言行诡异荒谬得令人理应心生提防,可是不知因何,当他目光深沉探究地注视着她,却无法在她眼中看见任何一丝一毫的……危险。
他突然觉得头有点痛。
这小姑子越来越诡异也越来越离奇了,可他不知怎地,却无法循同往例般果决狠辣地出手杀了她,斩断所有不寻常的危机苗头。
他的手,这一瞬像是被某种无形的羁绊牢牢捆住了……
“宗师,您别急着杀我吧,我这辈子会对你很有用的,于公于私都能帮得上您的忙,而且——”常峨嵋热切地望着他,粉光致致的小脸上满是殷勤欢喜讨好,像是个捧来了满满心爱之物要送给至为崇拜之人的小女圭女圭。“我知道钟家娇娇最喜欢什么,这一次,你肯定能第一时间就博得她的芳心,她也再不会因为旁人而轻易误解你,致使你俩姻缘坎坷曲折……”
豻突然有撑额或翻白眼的冲动。
……还是弄死她好了。
可恍惚间,他突然月兑口而出——
“钟家娇娇又是谁?”
常峨嵋此时此刻居然能在此见到前世的恩人与英雄,一时心神激荡得太厉害,重生后冷静镇定、步步为营的脑子霎时一发昏,想也不想便迫不及待掏心掏肺了起来。
“钟家娇娇便是您恋慕心悦之人呀!您前世曾受命伏击反王,没料想身受重伤,后来被无意中路过的太傅之女钟漪捡回家,并展开一段惊天动地可歌可泣的相爱相杀……”
“够了。”他脸色冷硬起来,沉声斥道:“有病就该治,不管你是从何得知我的身分,又如何幻生出这胡言乱语的瞎话,看在……你年幼无知的份上,我便饶你这一次,往后再敢如此,休怪我灭口!”
她一个哆嗦,兴奋欢喜得发昏的脑门霎时被当头浇了盆冰水,脸蛋上的血色顷刻消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得令豻莫名心中一抽。
他陡然有一种,自己刚刚竟狠心亲手扼杀了她仅有的一丝丝单纯快乐的心虚痛楚感……
她呆呆地仰望着眼前神情冰冷——其实是僵硬尴尬——的豻,终于清醒了过来。
“对不住……”她慢慢地低下头来,长长睫毛无力地垂落,掩住了眸底自惭形秽的狼狈,嗓音低微得像是自言自语。“我,我就是想帮你……你不信我也是应该,我、我还是要帮你的……”
他深沉目光有一抹破天荒的无措和……心慌?
生平首次,身经百战手握权柄的大宗师豻无言以对了。
“您可以不用信我,您只管看着便是了。”她忽然抬起头,坚定决绝地举手发下毒誓。“我常峨嵋在此发誓,我这一生永远不会做出任何伤害宗师之举,违者天诛地灭,永不超生!”
“莫胡说!”豻心脏狠狠一撞,脸色变了,厉声斥道:“如此毒誓岂是可随口立下得?你就不怕当真应誓——”
“我不怕!”她蓦地笑了,乍然丽色若春晓,萌动可爱的眸子里满满自信和自得。“我这是捡回来的好狗命,拿来干什么都值了。宗师大人,你放心,往后您的终身幸福,我一定帮您护牢牢!”
这辈子、这条命本就是幸运多活了一遍,倘若能够拿来全数挥霍在复仇和报恩上,多够本啊!
豻瞪着她良久良久,突然好想把这小屁孩按在膝上狠狠打上一顿。
谁要她这小胳膊小腿儿的小东西罩着了?
还有,他跟她有这么熟吗?
他到底是中了哪门子的邪,才会生起招揽她进暗卫的心?
豻脑中渐渐浮现了八个大字——
自投罗网……自作自受……
“你还不走,真想留下来看完这出烂糟污的戏吗?”他清了清喉咙,瞪了她一眼。
“哎呀!多谢恩公提醒!”常峨嵋蓦然想起,啊了一声,急匆匆地道了声谢,拔腿就跑。“我还忙着呢,下回再一起报答您啊——”
豻愕然,一时无言地直勾勾目送她活像尾巴着火的野兔那般飞也似地蹦走了。
赶着投胎呢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