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城的大夫不少,但是夏彤枫最熟的只有田大夫。
田大夫并不住在西市,而是住朱雀大街,一般大夫很不喜欢到西市出诊,嫌弃西市乱,人又粗俗,但田大夫是个例外,他是个仁医,替人治病从不分贵贱,她和何氏带着石头刚到景城时,银子不多,生病的时候也只有田大夫愿意出手,有时还不拿诊金。
田大夫来了之后,看过乞丐身上的伤,庆幸没发炎,虽不致有危及性命之虞,但伤口挺大的,又加上流了不少血,得不良于行一段日子,须得好好休养才行。
开了些内服的药和留下些外敷草药,田大夫只收了点诊金就走了。
田大夫一走,夏彤枫立刻打了盆干净的水,拧了条帕子道:“瞧你一身脏污,我替你擦擦。”
乞丐不客气的伸出手用力的拍开她。
夏彤枫只觉得手背一痛,拿在手上的帕子也掉在地上,她有些错愕的抚着手背,似乎被打懵了。
大概也意会到不对,乞丐的眼神一冷,挣扎着要起身。
看他一动,她立刻回过神,制止住他,“别动,你的脚伤得严重,田大夫说了,你得躺几天。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接近?不喜欢……那我不接近就是了。”
她连忙将水摆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你是不是以前受了不少欺负,所以把我也当坏人了?”她对他一笑,眼睛瞇成了弯月,“你放心,我不会害你,但我这里是小面摊,卖吃食的,所以干净很重要。这盆水给你,你自己尽可能清理一下。”
说完,她也没等他回应,径自起身离去。
看出他虽一身破烂,但也心高气傲,她留在那里,说不定反而令他不自在。
她抬头一看天色,这才发现这通折腾下来,已经误了她开摊的时间。
她连忙风风火火的准备,开工做面条,迎来第一个客人之后就忙得不可开交。中午的时候,她下了碗面放到乞丐身旁,继续忙着生意,直忙过了中午,客人少了,她才得空,也顾不上休息,连忙去瞧他一眼,看他闭着眼,像是睡熟了,而她煮的面分毫未动。
面早就已经冷了,她拿了起来,察觉他动了一下,连忙说道:“你醒了?我再下碗面给你。”
她将冷面往旁边一摆,回到摊子前手脚利落的重新下了碗面,再拿到他身旁。
他看着她,眼里始终带着厉色。
在这街头上过日子久了,她自以为练就了一副荣辱不惊的本事,但这眼神着实令她不安。她硬着头皮把面端到他身旁,“你该是饿了,快点趁热吃。”
他一张脸洗净后,露出了俊俏的五官,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袭上心头,但她真的想不起自己到底什么时候见过他?
“我们见过吗?”她忍不住的月兑口问道。
他看着她的眼神很冷,没有一丝对她的熟悉。
“看来是没有。”她被看得有些尴尬,扯扯嘴角,“快点吃吧!”
他的目光没有在她送来的面上做停留,反而伸出手,指了指一旁。
她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是她装马女乃酒的空瓶,“你要喝酒?不行。”她想也不想的就摇头。
夏彤枫一回头看到他眼底的阴郁一闪而过,忍不住缩了下脖子,但还是坚持道:“你受了伤,真不能喝酒。你的脚伤得重,若不好好照顾,可能会成了残废。你长得挺好的,若成了残废,多可惜。所以乖,别喝酒,吃面。”
跟石头相处久了,她说起话来不自觉的带了点哄骗,可惜他并不买账,见她不拿酒给他,索性自己起身。
昨夜他在摆放碗筷的木箱里,还看到了另一瓶酒。
“别找了。”她阻止了他,“没了,酒是隔壁卖豆腐脑的老爹要的,我已经给他送过去了。”
她的话使他的眼神一冷。
他锐利的眼神让她莫名的气虚了一下,忍不住咕哝,“那酒本来就是别人买的,你已经偷喝了一瓶,让我不好交代了……你就别尽想着酒,你都一整天没吃东西了,等吃——”
他挥开了她,没等她把话说完,一脚就将她煮的面给踢翻。
看到他的举动,她忍不住觉得难过,月兑口斥道:“你太不知好歹了,我救了你,好心煮面给你吃,你却不屑一顾。你是个乞丐,还当自己是大爷不成?”
夏彤枫看到他的手握成了拳头,心知肚明他虽受了伤,但是这一拳打下来,自己也要遭罪。
“你若动我一下,我立刻把你丢到大街上。”她的声音陡然一低,“你脚受伤了,现在根本走不了,我就让你在大庭广众之下爬着,看你觉得丢不丢人!”
他咬着牙,显然被她不逊的话气得不轻。
“看什么?”她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瞪了他一眼,气冲冲的重新下了碗面后,重新再走到他面前将面放下,“若是你再不吃的话,我就赶你走。我告诉你,你不要欺负我,我说到做到!”
在炉火前站了一天,她本来有些蔫蔫的,发了顿脾气之后,全身的力气更像是都用尽了,她坐在一旁的矮凳上,原本很饿,现在却没什么食欲,拿出早上没来得及吃的馒头,一边啃着,一边暗自盯着他。
见他始终不动,原本的气愤过后,她的眼底开始流露出不安,她并不想赶走他,只是话都说出口了,想着他要是真的不吃,是不是真要把人赶走……
在她不安的情绪下,他竟缓缓伸手拿起碗,她的眼睛闪过惊喜,看他慢条斯理的吃了一口面,她更是露出了一抹笑。
放太久变得得冷硬不好吃的馒头,现在都觉得好吃了起来,她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陌生的乞丐上心,是因为在他身上察觉一丝熟悉感吗?但她也知道,乞丐确实不认识自己。
不知道乞丐在想什么,只是一碗再简单不过的面,他吃了一口,却在嘴巴里咀嚼了许久才吞下。他一身破烂,左看右瞧就是个乞丐,但吃东西的模样很端正,细嚼慢咽的样子像是在吃什么山珍海味一样。
“我煮得很好吃,对不对?”她得意的说:“吃了一口,以后你肯定会爱。”
他依然慢慢的吃着,一点都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夏彤枫也不在意,愉快的看着他,注意到他不单吃相好,拿着筷子的手骨节分明外,更是光滑洁白,不像是一双吃苦的手,反而——她瞄了下自己拿馒头的手,她长年擀面,一双手虽说还算白皙,却一点都跟女敕滑扯不上边。
这人长得好看,就连手都比她漂亮,看着他慢条斯理的吃完了最后一口面,他直接将空碗摆在一旁,连声谢也没有,径自缓缓地躺下来,闭上了眼。
她还是不介意,反正只要他肯吃东西就好。
她将碗给收拾好,趁着午后人较少的空档,将碗筷都给洗了,再拿起扫把将四周打扫一遍。
等忙完,有了点时间,她又小心翼翼的走到他的身旁。
她才接近,他就猛然睁开眼睛,她被吓了一跳,连忙无辜的摆着手,“田大夫担心你会发热,所以我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他略微僵硬的移动了下自己的伤腿,背对着她,摆明了不想理会她也不想被打扰。
她畏缩的想离开,但实在又放心不下,心一横,直接上前,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她的举动显然激怒了他,手已握成拳头——
“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打我的话会遭天打雷劈。”她缩着脖子,飞快的说道,察觉到手掌底下的温度微凉,看来是没发热,她这才将手收回,退到一旁,“我熬的药快好了,等会儿拿来给你,记得趁热喝了。”
他冷冷一哼,侧过身,仍是不理会她。夏彤枫松了口气之余,听到有客人叫唤的声音,她连忙转身去招呼客人。
直到月上树梢,街上没有白日热闹了,她才算忙得告一段落。
景城外有个占地数顷的市场,每三个月会进行为期半个月的马市交易。
牲口买卖的所得有一部分会做为朝廷税收,一部分则给南宫家,名贵的马匹会在最后一日在拍卖场上竞价。南宫家能累积出丰厚的家底,绝大部分的原因是育出了不少好马,能卖出好价钱,只不过这五年来却是声势不如以往。
不过这依然不减东北最大城的热闹,每到接近马市交易的日子,天还没亮,就可见来往赶马车、牛车、骡车的吆喝声,还有车夫、挑夫来来去去,城里大大小小的客栈也都被来自各地赶集的人给住满了。
夏彤枫平时为了给游子,也为了给晚归的人有个地方可以填饱肚子,所以通常过了亥时才收摊,到了马市交易时,还会忙到子时。
今天见时辰差不多了,夏彤枫便煮了两碗面,一碗放在炉灶下,打算等收拾好之后再吃,另一碗则端到了乞丐的身旁。
“今日先委屈一下,”她露出讨好的笑容,“今晚又让你吃面,等明日我再做些好吃的给你。”
或许是因为经过了这一天的“相处”,他对她虽然依旧有防备,但也没跟自己的肚皮过不去,这次不用夏彤枫开口,他自顾自的端起面吃了。
见到他动作,夏彤枫嘴角一扬,先起身去收拾摊子。
她打了水,利落的东擦西擦,将环境打扫干净,得空坐在椅子上,端起自己的面,虽然已经有些糊了,但她不介意,正要吃时,下意识的瞥向后头的乞丐,发现他手中的面还没有吃完。
她看着他的吃相,忍不住语带羡慕地道:“你吃东西的样子好看又规矩。”
她的夸赞没得到他任何反应,他吃面的动作依旧不疾不徐。
她没去计较他的冷漠,她真是饿了,顾不得交谈,对着他,一边看着他的动作,一边稀里呼噜的吃着面。
等她吃完,抹了抹嘴,正好看到他喝完最后一口汤。
她抹嘴的动作不由一僵,说人家是个乞丐,但瞧瞧他吃东西的样子……她放下自己的手,她连人家的一点边都比不上。
她上前把晚上要喝的药放在他身旁,顺道将空碗收拾好。
乞丐的伤在腿,看来是移动不了,所以只能让他在这里勉强睡一晚。
她从一旁拿出一床平时石头盖的被子,对他道:“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虽然天热,但入夜起风的话也有些凉,这床被子给你。”
他没动,她也不介意,将被子放在一旁,“小心别着凉了。”
他冷冷的看着她,“为何待我如此好?”
听到他开口,她吓了一跳,“你会说话?”
他的眼神一冷,她立刻意会到自己冒犯了他,连忙露出和善的讨好笑脸,“从来没有人听你说过话,所以大家都以为你是个哑巴。”
他的表情更冷了,看来她的解释令他更不快,她无辜的眨着眼,“你不说话,也不能怪人家误会。”
他冷哼了一声,懒得跟她争论自己是不是哑巴的问题,“妳如此待我,想图谋些什么?”
夏彤枫脸上流露出一抹困惑,“图谋?你是个乞丐,我能图你什么?”
“乞丐?”
她将他从头到脚好生的看了一遍,“你是乞丐啊!”
他一恼,想要破口大骂,但看到她一双无害又无辜的眼,还是闭上了嘴。他向来不屑与脑子不好的人交谈,眼前这丫头一看就知是个不聪明的,所以无须他费心思。
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夏彤枫一古脑的说:“你放心,我没想图谋你什么,我只是看你受了伤,所以想帮你而已。”她笑起来,一双眼睛瞇成了弯月,“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反应是闭上眼,懒得回答。
她疑惑的看着他,“你说话呀,你不告诉我你叫什么,我以后怎么叫你?难不成一直叫你乞丐?!”
他的双眼猛然睁开,眼底闪过阴郁。
她有些气虚的眼神飘飘,“好吧,你不说便算了,不然我给你起个小名好不好?我弟弟小名叫石头,所以叫你小石?!小石、小石……叫起来挺顺口的,以后我就叫你小——”
“太阳。”
“什么?”
“太阳。”他冷冷的又重复一次。
“你是说,你的名字叫太阳?”夏彤枫双眼发亮,“真是个有趣的名字,只是你不应该叫太阳,你瞧你,我都没见你笑过,你太阴沉,不该叫太阳,应该叫月亮还差不多,月亮性情多变,初一十五不一样。”
她的笑在对上他一副要杀人似的目光瞬间就消失,赶紧摆出正经的神情,“太阳真适合你。”
他声音很冷,“太阳是我的小名,我娘亲给我取的。”
一听到是娘亲取的,夏彤枫不禁有些内疚,“失礼了,我方才是开玩笑的,太阳真的很适合你,你娘真懂你。”
太阳“哼”了一声。乞丐?!这丫头是眼睛瞎了,把他当成乞丐?
“太阳,我们之前有没有见过?”
“没有!”他不留情的直接回答。
“喔。”他浑身散发出的气势令人感到一股威压,夏彤枫也不敢再继续问下去,人家都说不认识她了,她怎么也不敢再烦着他,不过,她还有问题。“太阳啊!你姓什么?总不可能只叫太阳吧?”
他背着她不说话,她有些尴尬,想问,又不太敢,他眼神挺吓人的,可是她真的很想知道……她有些苦恼的咬着下唇。
“妳姓什么?”
就在夏彤枫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竟然出了声音,她忙不迭开心的回答,“我都忘了跟你说说我自个儿,我姓夏,叫夏彤枫,我娘都叫我妮子,石头叫我姊姊,你也可以跟石头一样叫——”
“夏。”他不耐烦的打断了她的叨絮。
夏彤枫愣了一下,“什么?”
他微侧身瞪了她一眼,“我就姓夏。”
她怔了一会儿,“这么巧?”
他有些嘲弄的“哼”了一声。
“太阳姓夏,我也姓夏,我们真有缘。”
太阳眼底本来的嘲弄掠过一抹深意,他摆明了敷衍,但她似乎对他所言无条件的深信不疑,对个陌生人,她的全然信任实在愚昧,却又没来由的令他感到舒心。
这个破烂地方,他本看不上,但看着她喜悦的笑脸,他伸手将一旁的被子往身上一盖,“明日给我拿套干净的衣物来。”
“是。”根本来不及多想,夏彤枫已恭敬响应,好像她早就习惯听令行事。
虽说如今家中的日子不算好过,现在又救回一个披着乞丐外衣的傲慢公子哥,但人都救了,她就不打算不管,如果太阳能留下来就好了。
踏着月色回家的路上,夏彤枫的嘴角始终带着笑,为了养活这一家子,她得更努力的挣银子才成。
救了人的事,夏彤枫没瞒着何氏,何氏只当她是在街上救了个可怜人,心叹这个世道不好,无家可归的人多,虽说帮不了所有人,但多少能帮一点是一点,所以也没有反对夏彤枫出手相助。
太阳的腿受了伤,这几天都安分的躺在树后的木板上,只不过交代夏彤枫去买块布,垂挂在树枝上,做了个简单的布幔,隔开了街上来来往往众人的视线。
夏彤枫也担心他睡不安稳,没有二话的就去布庄买了一大块布,尽可能的收拾起来,让他住得更舒适些。
“庆幸这几日无雨,不然你可要遭罪了。”夏彤枫替他张罗好,扶着他躺了下来,“不过你别怕,若真是下了雨,我用板车推你回去。”
太阳闻言,嗤了一声。
她知道这是代表他不以为然,“你既不想让人看到你狼狈的样子,那你就要早点把身子养好,再过一个月,景城的马市开市,这几日就会开始热闹起来,我的面摊也要忙了,所以若是你叫我时我没听到,你别生气,再多叫我几声。”
他压根不在乎她忙得多热火朝天,反正他叫人的时候,她就是得要第一时间出现,这让夏彤枫觉得自己救回的不是乞丐,而是一尊大佛。
太阳过着该吃就吃,该睡就睡的日子,需要什么,使唤一声,夏彤枫就像个奴才一样,在一旁伺候,何氏病了,夏彤枫一个人干活本来就快忙不过来,如今又多了个喜欢使唤人的乞丐公子,吃要吃好,今日要东市的包子,明日要醉鹅,搞得夏彤枫忙着顾摊子之余,还得抽空四处给他买东西。
夏彤枫虽然嘴上一声苦都没说,但是脸色明显变差了,委靡的精神已经道尽一切。
就在她看着炉火,不自觉的打盹睡着之后,要求颇多的太阳变了——他的要求少了,甚至是她吃什么,他就跟着吃什么,没再多言。
这令夏彤枫大大的松了口气,因为就算她身体吃得消,她口袋中的银子也吃不消了。
这期间,石头来了几次,被她给打发回去,毕竟何氏的身子始终不见好转,她希望石头能在一旁照看,更别提随着马市开市,来往的达官贵人渐多,以往何氏跟她一起顾着摊子,彼此还可互相帮个手,盯着石头,不让他到处溜达,万一一个不好冲撞了旁人就不好了,但如今何氏病了,她又要顾摊子,实在没法子分心时刻注意,只能将他拘在家里。
夜虽渐深,但随着马市开市日越近,西市入夜来往的人也不见少。
夏彤枫抽空把熬好的药送给太阳,让他喝了药之后先睡,就在这个时候,城门的方向传来不小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