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允肃坐在床沿,看着因疲惫乏力而熟睡的绦雪,觉得不可思议。
据他所知,塔格尔的嫡女绦雪是个娇贵高傲的千金,平日里都是过着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而今不只烧得一手好菜,还和地位低下的婢女“有难同当”了。
但最让他感到惊奇的是,他竟然感到心疼,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太不真实了。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难道他对她动了心?
不,她是塔格尔的女儿、常善的女人,他非常清楚皇上让他娶她过门是为了什么,他从没让皇上失望过,而这也是皇上信任他重用他的主因。
皇上出身尊贵,皇上的颔娘,也就是当今的皇太后乌拉氏,出身正黄旗,祖上曾助太祖皇帝打下大清江山,她也是深受宠爱的嫡女。
反观他额娘,只是个浣农局的婢女,因缘际会被先帝看上受到宠幸,得了先帝的心,怀上了他,先帝因而封了他额娘为妃。
先帝待他不薄,虽不明着护他,却将他送往边关,避开纷扰及政争,更成就了他的功绩。
他知道他这一生都要为皇上付出,心力也好,生命也罢,他的人跟这条命都是皇上的。
皇上让他办的事,他不疑不问,包括迎娶被常善染指过的绦雪。
可明明是有目的的一桩婚姻,怎么他好像认真了?
看着她姣美的容貌,他想得出神,也想得懊恼。
“嗯……”突然,绦月发出一声呓语,幽幽转醒。
允肃拉回心神,坐直身子,目光却并未从她脸上移开。
绦月一睁开眼,就看见他坐在床边,先是惊讶,然后是困惑,再接着便是有点气恼。
“你在做什么?”她问。
“看着你。”
“看我?”她秀眉一拧,“你是在这儿幸灾乐祸,看我笑话的吧?”
他唇角不明显的一勾,“你这样的倔脾气,会害你吃苦的。”
“这不算什么。”绦月回了一句,试着想挪动身躯,却还是浑身无力,她不自觉感到懊恼,蹙起眉头。
真是倒霉,竟宿了这么虚弱的身子,只跪了一天就体力透支,要是以她从前的身子,决计不会这么弱不禁风。
不成,她一定要养好身子,这样才有足够的体力来“对抗”他。
“想起来?”他问。
“对。”她不客气地回道,见他伸出手要帮她,她却拒绝了。“不用,我自己可以。”
他抽回手,有点自讨没趣,然后一脸“我等着瞧”的表情。
绦月倔强的撑起身子,搞了好一会儿才坐起,气喘吁吁的,但她立刻露出胜利的微笑看着他。
看着她那得意的笑容,允肃不自觉的笑了一下,接着问道:“为什么?”她不解地反问,“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陪喜福长跪?”
“不是我陪她,是她陪我。你想罚的是我,她才是无妄之灾。”
“真想不到你这么重情重义。”“这是做人的基本道理。”绦月一派大义遭然,“她都做了我的替罪羊,挨了耳刮子,我还能放着她自己跪吗?”
他好整以暇地瞅着她。
“她是因为我才会被打,也是因为我才让你罚跪,难道我能置身事外?”她又道:“我这人是有良心的,我会良心不安。”
她这话是暗指着他没良心,他听出来了,可他没生气,反倒觉得有趣。
老实说,她的行为反应真的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娶了绦雪,但却常常觉得嫁给他的是另一个他不知道的女人。
这本是桩没有感情,也没有承诺的婚姻,可现在,他竟在其中找到了乐趣。
迎上他那带着笑意的眸子,绦月不禁心惊胆跳的,但不是因为恐俱害怕,而是另一种她说不上来的感觉。“你知道你这种表情很可怕吗?”
“表情?可怕?”她只觉得他的表情可怕,而不是觉得他的脸可怕?
“像是你……你在打什么坏主意。”她下意识防备地用双手护着胸前,气呼呼的瞪着他。
允肃忍不住哈哈大笑,“本王开始觉得这桩婚事有点意思了。”他伸手提了下她粉女敕的脸颊,“好好休息吧,咱们有得玩了。”说完,他站起身步出了房间。
听到最后这句话,绦月更是心慌了,槽了,这坏蛋不知道还要怎么整我!
第二天中午,允肃命人来传,要她前往玉书苑一起用膳。
王爷召见,绦月哪能再说什么肚子痛的鬼话拒绝,况且现在喜福成了她的替罪羊,她若不乖乖听话,受苦受难的可是无辜的喜福。
领着喜福跟春寿来到了玉书苑,只见十多名仆婢忙进忙出的将手中端着的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送进苑里。
绦月进到苑中,只见圆桌上已摆了满桌好料,她立刻又饿鬼上身的忘了他喜欢盩她的事情,几个小碎步往桌边奔去。
豆腐烧鱼、盐爆肚仁、炸肫去边、乌鱼蛋格素、云腿红烧羊肚菌、锅塌比目鱼、糟蒸鸭肝、烤鸭……老天爷啊!
除了主菜,一边还搁着些甜品小吃,尤其是她怀念的豌豆黄。
从前她最爱吃庆林春茶庄旁一家摊档的豌豆黄,有带山楂及不带山渣两种口味,那家的豌豆黄泥细致,不干不稀,进嘴即融,根本是人间美味。
一旁婢女手里的银盘上还放着两盅女乃酪,在这骄阳似火,溽暑蒸人的夏季,冷凝脂滑的女乃酪最是消暑。
女乃酪是满人日常的小点心,用生牛女乃加上酒酿及糖,一碗一碗用炭火去烤,再以冰凝结,入口甘沁,冷香绕舌,饭后一碗,化食解腻,更是美酒上品。
可惜,这桌菜跟甜品肯定没她的分。想着,她欲哭无泪。
“坐下吧。”允肃淡淡地道。
绦月猛地一愣,疑惑的看着他。他不是要她站着看吗?还是他今天良心发现,让她坐着看?
她缓缓地坐了下来,发现自己面前有一副碗筷,她满心狐疑,不知道他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
他拿起银筷,对着她说道:“吃吧。”
“咦?”她一震,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让你吃,还不快吃?”他说。
“真的可以?王爷,你是好人,大好人!”绦月真真觉得此时此刻的他犹如菩萨,周身散发着万丈金光,她迫不及待的抓起碗跟银筷,兴高采烈的挟了一口比目鱼肉往嘴里送,随即露出满足又开心到想哭的表情,“好好吃!”
看着她的表情跟反应,不只允肃想笑,就连一旁伺候的所有下人都忍不住想笑。
谁想得到福晋是个十足十的吃货,只要美食当前,彷佛天塌下来都不要紧似的。
“要收买你或是诱骗你,真是太容易了。”允肃睇着她,“给你一顿好吃的,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绦月点点头,却没时间回话,因为她的嘴正忙着大啖美食。
她夹了第二口、第三口,正要再夹一口时,允肃却喊住了她——
“慢着。”
“怎么?”她狐疑的看着他。
“一菜不过三箸,你已经夹三次了。”
“欸?”绦月一惊,这是哪来的规矩?一菜不过三箸,那没吃完的呢?
“这是规矩,怎么你不懂?”允肃瞅着她。
“我……”这恐怕是满人皇室里的规矩吧?一般人才没这莫名其妙的规矩呢!
打小她爹娘就教育她“谁知盘中飧,粒粒皆辛苦”,绝不能浪费食物,那不只对天地不敬,也对那些种田的、捕鱼的、养牲畜的人不敬。
这会儿,她想起前几天看他用膳,也是每道只吃三口就收下了,但她可是个吃货,看着这满桌好料,怎么有办法一菜不过三箸?
“一菜五箸行吗?”绦月用哀求的眼神附着他。
“不行。”允肃断然拒绝。
“拜托。”她像只乞怜的小狗。
“不行。”他台无商量余地。
“那……四箸?”为了吃,她可以很卑微很卑微。
见堂堂福晋竟为了吃,低声下气的讨价还价,侍膳的仆婢们都觉得有趣极了。“别说了。”允肃一脸严肃,“规矩就是规矩,不能打破。”
“什么没道理的规矩?浪费……”眼见求情无效,绦月嘴巴咕哝着,放弃那已经夹了三箸的锅塌比目鱼。
不过规矩说是不过三箸,可没说一箸只能夹多少分量,于是她接下来的每一箸都非常努力费心,想尽办法单箸就能夹很多。
看她为了吃无所不用其极的样子,大家都憋笑憋得快内伤。
很快地,绦月已经吃完一轮,却还是意犹未尽。
她极为眷恋的看着满桌的菜,闷闷不乐的搁下筷子。
这时,允肃突然夹了两块羊肚到她碗里。
她一怔,惊疑的看着他。
“吃吧。”他说。
“可是……不是说一菜不过三箸?”绦月怯怯地问。
“你的三箸已经用完了,本王的还没。规矩说一菜不过三箸,可没说三箸都得进自己的嘴里。”
绦月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天啊,他竟然把他的份给了她这个爱吃鬼?他今天根本是良心发现,大发佛心!
她一脸愉悦开心的吃掉那两块羊肚。
接着,允肃又夹了几箸菜到她碗里,教她吃得心满意足。
这一天,她发现她真是太喜欢他了,他好到她都几乎要忘了他杀人砍头的事。
稍晚,玉春嬷嬷来到康宁苑,绦月忍不住又想跟她打探起允肃的事。
不为别的,只因今天白天里,允肃那贴心又佛心的举动,实在教她太惊喜。
一个冷血的杀人狂应该不会做出如此暖心的事情吧?那么……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脸上那可怕的伤症又是怎么来的呢?
盯着喜福伺侯她梳洗更衣后,玉春嬷嬷便要告退。
绦月急忙唤住她,“玉春嬷嬷请留步。”
玉春嬷嬷停下,疑惑地问道:“福晋还有什么吩咐?”
“我……我想跟嬷嬷问件事。”绦月的语气带着商量的意味。
玉春嬷嬷微顿,恭敬地道:“福晋请说。”
“是、是关于……”绦月小心翼翼地道:“王爷脸上的伤……”
玉春嬷嬷一怔,眉心微微一拧。
“我想知道王爷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嬷嬷能告诉我吗?”
“福晋没听说过?”玉春嬷嬷直视着她问。
允肃当年为了救皇上而受重伤的事,京城中有谁不知晓?她出生在右副都御史府里,难道不曾听闻?
绦月心虚地道,“我……我爹,不,我阿玛他、他很少谈起宫里的事。”
玉春嬷嬷眼底带着一点猜疑,好一会儿没说话。
“嬷嬷,我只是好奇,若不是方便说的话,就……”
“没什么不方便,也没什么可隐瞒。”玉春嬷嬷说道:“王爷的伤不是什么不名誉的伤。”
“那么是……”
“那是几年前在边关受的伤。”玉春嬷嬷的思绪似乎掉进很深很深的坑里,神情显得幽幽忽忽的。“这事要从王爷小时候说起……”
玉春嬷嬷的神情随着讲到王爷和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遭受伏击,王爷为了保护皇上而受伤时,蒙上了一层忧郁。
绿月就像在听说书一样,心情跟着起伏跌宏。
这么说来,他脸上的伤痕是为了救皇上才留下的?她想,他舍命相救许是为了报答皇上还是阿哥时对他的维护吧?
她真不知道他脸上的伤是这么来的呢!
“王爷这情操实在伟大。”绦月忍不住赞佩着。
玉春嬷嬷看着她,温煦一笑,“确实。”接着又讲到了王爷受封、娶了文端格格,后又再度前往边关,直到三年前才回京的事。
绦月听到了关键,疑惑地问道:“文端格格?”
原来允肃曾经娶过妻子,那么那位文端格格呢?
觑出她的疑问,玉春嬷嬷眼底有着一抹困扰及为难。“事情就是这样,没什么好说了。”
“玉春嬷嬷,”绦月一把拉住玉春嬷嬷,追问道:“那位福晋她……她在哪里?”
“王爷回京后,以福晋身染恶疾为由休了她,将她送回娘家了。”玉春嬷嬷回道。
闻言,绦月不由得一震。文端福晋是染了什么足以让允肃对她下休书的恶疾?难道是……无法生育?
她还想问得深入些,可玉春嬷嬷却急着离开。
她想,许是其中有什么难以启口及不可告人的隐情吧,她倒也不强迫,让玉春嬷嬷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