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奉令将王妃带往地底楼层的尽头,送进一处不见天日的岩牢内。士兵才离开,一失去旁人扶持,她便虚软跌落地。
曾任城主,她不看也知道这是哪里。她没有太大讶异,仅只黯然地轻轻合上眼。果然是……安阳城中地下刑房。
以往她身边有部将分劳,大伙也不让她心软干涉,许多审讯她不曽亲自出面,所以鲜少目睹种种残忍血腥的酷刑,不过刑罚律令条条她都背得清楚。
她才一醒,便被带来了。明知杭煜不会轻易饶她,可心头仍是漫过一阵疼;她悄悄伸手按上心窝。不打紧的,他愈恨愈好……她只求一死,早日放下肩上重担。
美目缓缓睁开,淡漠扫过里头刑具,不论绳索利刃尖石,要是够近拿得到,她随时能自绝。可惜她苏醒未久,连站直的气力都没有,遑论移动。
她努力撑起上身坐直,最终还是叹了气。她构不着任何刑具;又想想十一哥同在城中,她若真出了事,十一哥恐怕不会放过杭煜……心一惊,收了手。
砰的一声,厚重牢门倏地猛力关上,阻绝了门外一切动静,也断了里头将有的声响往外传出去。她走不了,再没人能救她。
刑房中央的铁锅里,炭火烧得极盛,四面墙上燃着火炬,阴森火光摇曳,在地上拉出了动也不动的两道合一影子。
她娇小身影完全被身后巨大人影给吞噬殆尽。
“朕的王妹……明心死了吗?”冷冽的声音自她头顶上降下。
杭煜无声缓步接近她,在背后立定,劈头就问这句。
伏云卿依然缄默,没有回头,没有答案。明明能感受到身旁火焰正张狂烧炙,她白玉肌肤却不由自主起了点点寒颤。不能怕。这一刻,她早有准备的。
“三年前,行列之中有一人幸存。他一时晕死让人当成尸首,盗贼便没留心该守紧口风,就连密令遗落了也没发觉。他们放一把火毁尸灭迹时,还谈得起劲,听说他们的主子只是想换换口味劫色作乐。就为了这种下三滥理由——”
他猛然自她头顶上方冷冷扔出薄信,在她面前极慢极慢地飘落地。“所幸,朕忠心的侍从让猎人给救了,等着朕派人去找,撑到说出经过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伏云卿不动,仅仅垂下眼眸往信上扫过,是她的字迹没错——任谁来看,都会如此认定,太像了。伏云卿知道,是有人冒她的名陷害她。
密信里除了字迹,也留有朱印,与她的双花玉印几乎半分无差……皇子们的印式复杂,她的印信不曾外流,要能得到如此清楚的图样去仿,必是从宫中御印局存查之处流出。刻意仿她字迹与印信,非得是与大齐王室有牵扯的人了。
唯一破绽是印色不对,不是她惯用印色。这恐怕也只有她能看穿。
她与哥哥们,很早以前所用的墨印都是由她亲自秘制松烟墨,外人没法到手。
谁有理由非置她于死地、也有能力找人仿她的字,她只知道一个——九王兄的计谋……怕是从三年前登基起,他就这么打算了。借刀杀人,是九王兄高招,还是她太驽钝?但就算她察觉一切,此时此刻,也无力反击。
“朕原想当场比对这密信印迹,教你伏首认罪,可你身上现在却找不到印信了……没留在身上,是怕让人察觉你的罪行?”
她只能僵硬地点头。“果然是铁证……王上既认定我掳人,就不用多说了。”
“那群盗贼下手狠绝,不论东丘或大齐人一律狙杀,说是伏云卿下的命令——这种混帐事,连朕都不信,你却认了?朕虽不知你为何胆敢女扮男装、蒙混当上大齐辅政亲王,可如今朕已知你是女子,自然不可能犯下劫色罪名!”
他一把翻过她身子,提起她衣襟揪紧,眼眸眯起,厉声逼问:“这仿造密函是刻意留下。朕从头再想,你遭人陷害,对方定是将你恨之入骨;依你性子,从来容不得别人诬蔑你名声。你明知不是你,仍不喊冤枉,所以,你一定知道是谁,而且,你存心袒护他。说!说出真相!伏云卿。”
“王上何必麻烦?任何罪名我都认,一命抵一命。王上只管动手便是。”她别开眼,语调平淡得彷佛会被杀的是别人。
“哼。朕不爱对女人用刑,但,该死骗子除外。敢不吐实,你要自讨苦吃,朕奉陪到底。”字字冰寒,他大步向前,毫不迟疑地将她拖到墙边,强硬擒住她双腕,提起她娇弱身子高吊,牢实将她双手扣进墙上锁链缭铐中。
她双腿无力站直,勉强让身躯半悬,稍微一动,手腕便被铁链磨伤弄疼。
“不吭声?很好,朕早知你性子极硬,咱们不妨看看,你能忍多久。”
他抓起桌上备好的荆棘刑鞭往前一挥,便在她身侧壁上裂开了一道狭长缺口。
她微微崎喉。她见识过他本事,一鞭能碎骨断肉。可再疼,她也得撑下。
才听见呼啸而过的甩鞭声,她闭紧眼眸,咬牙要忍住那剧痛,但下一刻,她只感觉强劲风动急急掠过身侧,顿时,长裙被鞭裂,寒凉空气灌进她腿间。
听着他第二、第三鞭接连挥出,她的腰带断了,袖袋被甩开,包裹着她珍贵碎玉的手绢坠了地,她却一点也不觉伤疼,不管再来无数鞭,不疼就是不疼。
良久后,她不免困惑,提起胆子睁眼,却看见杭烦垂首,压抑急促气息,将手中鞭子狠狠掷地。他突然抬头瞪她,冲上前伸出大掌扣紧她喉间,用力扼下。
她彷佛气息将绝,除了他指掌热意,五感尽飘老远。她总算、总算等到了这一刻,惨白唇边极轻地浮现一抹甘愿的笑。杭煜,就这样恨到最后吧……
“唔、咳咳……”瞬间,她颈项让人猛力往后推开,摆荡的身子往后撞上坚实墙面教她吃疼、连咳不停,勉强睁眼,却错愕看着他巍颤颤地连退数步。杭煜怔怔低头,翻覆着自己双手,不住发颤。
“哈、哈哈、哈哈哈……”他诡谲地大笑起来,笑得疯狂,笑得晦涩。
“朕竟然、竟然会——伤不了你吗!伏云卿,你行,你真行……”
无法雪融的凛冽恨意自他眼中迸射,透骨寒气渗进她身子,冻得她无法动弹。“为什么?伏云卿,你到底……对朕施下了什么毒咒,让朕的手……不听使唤,背叛朕的心,偏是不肯惩治你?!杀你不行,伤你不行;你抵死不说,朕能如何?朕……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王妹受痛受苦而已!”
“王、王上……”见他连连晃退,退到另一侧墙边,伏云卿鼻头不觉一酸。
就算得知她所有欺瞒,就算口口声声依旧恨她,就算一心想找出王妹下落,他终究无法对她狠心。他……仍然喜欢她,所以伤不了她。
她所作所为明明绝情至极,要让他恨、让他可以痛快舍弃她,他怎么不干脆些,怎么如今还要让她瞧见——他喜欢她的那份心意未曾改变?
他……好傻!她的杭煜,真的太傻了。
“这种无用的手,留着何用!”他气恼地踩上牢房中央,愤恨瞪着火焰之中的刑具,毫不犹豫将右手伸进铁锅中,抓住了烧得通红的烙铁。
刺耳恐怖的烧灼声音与气味陡然散放开来,刺穿她的心,痛得几乎失神。
他……他疯了吗!他在做什么?!
“不要!杭煜不要!不要伤你的手!来人!快找大夫!外头有人听见吗?!”
她再无法冷然旁观,两行清泪早已惊得夺眶而出,奔流而下,一滴滴往下狂坠,她心疼地用力嘶喊:
“把手拿起来!杭煜,你抽开手!别伤自己!”
她心疼难当,看着他丝毫不觉疼痛的虚空神情,在火中受苦的,却像是她的指掌,痛得她连四肢百骸都不停抽搐着。
“不要……当我求你、我求你了……”她禁不住闭紧双眼,不忍再看。
她从不为自己求人,可此刻她的心却让他折腾得好痛,痛到她只能苦苦哀求他停手。“杭煜,我求你……别再伤你自己,那很疼、很疼的呀……”
杭煜表情看似平静,额间鬓发却让不断冒出的冷汗给染湿,他只是甩开手,讥讽地转头看着她。“这种时候了……你还要作戏吗?”
她泣不成声,连说出几字都极为困难,颤抖问道:“我……作……戏?”
“不是作戏的话,你怎么可能为朕心痛?倘若,你曾经对朕有过一丝情意,为何多少次,你明知朕苦寻王妹,不惜兴兵,你却故作无知,冷眼旁观朕心急如焚,自始至终只字不提?”
他颓然跌坐地上,双手虚软地滑落身侧。她看不清楚他伤势,只看得见他惨然凝看她的那双墨瞳;那双眼中盈满的除了恨意,还有不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