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深山岩洞中,原以为已走到尽头,但伏云卿张望着,拿着匕首在岩壁顶端某处敲击之后,山间岩壁即迸开了缺口,里头出现一条暗道。她让所有人依序进去。
“十四爷——”等大齐士兵陆续通过后,那德还想说什么,却让伏云卿挡下。
“记得我交代的,到了第二个岔路左壁下,架起柴堆点火,烧了我给你的油布包,里头有崩天火器。我算过,这条山路前段与岩洞入口将被封死,东丘军别想追上。只是一旦点着火,你们就得快走,否则怕连你们也会被埋进崩塌山道中。”
伏云卿手指着交给那德的凤凰大氅。
“我来不及找适当画布,就把四条秘道图全画在披风一层层内衬里头了。我解释过怎么走了,你切记,秘道中机关重重,一步都不能错。然后,再不许回头!”
“是。”那德也卸下他的披风呈给伏云卿。“外头天寒,殿下,保重。”
望着手持火把踏进秘道的那德背影,伏云卿一旋身,缓缓往外头走。
云间关底下的秘道是前人设计,但这些地方全留有防患未然的机关;该破坏何处才能让秘道崩毁,方便断后。她一向就爱钻研这些让六哥笑是无意义的杂事。
不过,她能帮上六哥的……也就这件事了。她会送他的部下平安回去。
然后,只剩一日一夜,她得回头赶赴与杭煜的城西约定了——
臂上猛然一阵激痛,痛到她几乎站不稳,只能勉强扶着岩壁,满身冷汗急喘。
又疼了……才两日没服药,身子便要撑不住了。
九哥下的毒,果然狠啊……
不过,没关系了。她得再快些,那德将军的步伐不慢,不赶快离开,她自己也会被困住。勉强挺直身子,伏云卿垂首扶着岩壁走了几步,却陡然停下。
她直觉有异,猛然抬头,惊愕看向岩洞入口。
激增的摇曳火光中,一道熟悉的人影无声无息踩近她。
“爱妃,新婚燕尔,瞒着夫婿私会别的男子,这又是大齐的怪规矩吗?”
东丘王杭煜从来说话莫测高深,令人难猜是出了名的;但,相识以来,伏云卿只记得他常笑,并不曾见过这样冷淡的他。
纵然她心底早有觉悟,可真正见到那瞬间,她才发现……
她全然不若自己所想的坚强。
她无法承受他那么冷冽的目光,宛若一刀!刀在她心上剜着、凿着。极痛。
“王上,此处太过窄小,没法让太多士兵跟进。”克伦带着几名士兵出现在后方,隐约能听见杭煜身后不远处,似乎正要骚动起来。
“无妨。统统退下,朕有话想跟‘爱妃’谈一谈。”他加重爱妃两字,听来竟格外刺耳。他向她走近。“你放走的是谁?怎么不答了?朕记得你不是哑巴。”
她没想过他会追得这么快。她还以为自己能顺利避开他、赶赴城西之约。
“你放走的,可是重华王伏云卿?”他言词平静,冰寒眸光沉沉覆上她全身。
“王上忘了吗?我答应过,会把伏云卿的命给你。”她好不容易才能镇定下来与他应答,不能让他看穿她的心思。
“你的承诺……究竟还有几分可信?”他突地微怔,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大齐男子披风,再看看她素净脸庞。她取下面纱了。
大齐女子,不是只有在意中人面前才会卸下面纱吗?他胸口骤然引了火。
“从相识第一天起,你就老爱丢掉朕给你的东西。新婚赐的凤凰大氅,和朕身上这件是成对的,你依然丢了它。看来,你是当真没把王妃之位看在眼里。在你心中,原来朕……什么都不值。”
原来杭煜眸中的不是冷光,而是满溢的愤怒。
“你私通外人之事,等朕回来再跟你算。让开,朕要追回军机。”
“不让。他们对王上没有威胁,王上没必要追去。”这里就快塌陷,不能让杭煜也被卷进去。
他冷冷踏前一步。“有没有必要,是朕说了算。”
“王上答应过,从今往后,不再为我滥杀无辜。王上难道要失信?”
“但他们一点儿也不无辜。胆敢与王妃私通的男子,统统该死!”他语气严厉,让妒火烧昏了头,早已忘记冷静为何物。
伏云卿发现到他的不对劲。他气得、气得丧失理智了。因为她。
她没想过会将他逼到这地步;更没想过,看他失控,她的心,也跟着抽疼。
“王上若还愿意相信唯音,我没私通,那些人真没带走什么东丘军情。”
“你不但进了军机库,还闯了兵械库,你以为朕不知情?朕早知密信之事。”
“果然啊……”她幽幽叹了口气,却丝毫不讶异。兰祈到底背弃了她。
杭煜从不原谅部将二心,早知兰祈救过兰襄一次,会饶过兰祈一命本来就是特例;所以这一次,兰襄让兰祈去取匕首,兰祈一定不敢再背叛,必定会呈给杭煜过目。其实……她早有预感了呢。
“朕让人为你新制的绣鞋,鞋底下绣有独属王妃的纹记,军机库和兵械库的地面上都洒了细沙,谁曾经进去过,留下的印子一目了然,你还想狡辩?”
他虽然喜欢她,却一直对她放心不下,她是知道的。只是……她以为他了解她的性子呢。她并不会害他,他没察觉啊……她胸间一窒,敛下眼眸,淡漠说了:“我不说谎。我确实进去了,也确实偷看了,因为我得知道怎样才能避开东丘军布阵,顺利上山;不过我没把军情透露给别人知道。六哥派人营救我,我不能见他们冤枉送命,我不能再对不起我六哥;至少得让他的手下平安回去。”
“鬼话连篇。朕猜你是宗室之女,王室亲族。因为就算你是大齐皇女,哪个皇女有分量能让威远王出面救人?克伦查过,大齐皇女与你同年纪的,全已和亲送人,没一个留在大齐。你以为能三言两语打发朕,轻易逃走?朕绝不允你和别人双宿双飞,你只能跟朕回去!永远待在朕身边!”
她知道杭煜正在气头上,但此时此刻,他话中心意却再真不过。
听着听着,她喉间不免酸涩。
实话他听不进去,她又劝不动他离开,到底该怎么做才能逼他走?
她悄然问了:“假使我愿跟着王上回去,王上可愿……放弃对大齐复仇吗?就像王上以前说过的,咱们……可以做一对寻常夫妻。”那是她唯一的生路。
“朕说过不可能。血脉至亲的仇恨,如何轻言放弃?换成你哥哥让人杀了,你能爽快地双手一摊,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
没错。她问得真傻。她不也一样,血脉至亲也好,家园子民也罢,全都无法割舍。“那还要我回去做什么呢?等着王上杀我?要杀的话,现在动手不是干脆些?”
“若要杀你,朕又何必亲自来此?”
“那还有什么理由回去?”盯着地面,她忽然娇笑起来,像想到什么。“莫非是因为王上,就算这样也还喜欢着我吗?王上……实在是痴情得教人心疼呢。”
杭湿屏住气息。她不当一回事的嘲讽口吻,像狠狠朝他泼了一头冰水。曾经,他说了一整夜无数次喜欢她,不论说多少次也甘愿;如今,他久久无法回应一字。
末了,他一咬牙,惨然说道:“倘若……我仍然说是呢?咱们……一起回去吧。最后一次,我……还是不计较你要护着谁,这样……行吗?”
她指尖揪紧握拳,几乎在掌心刺出血痕。
她知道,眼前这个近乎哀求她的,不是东丘王,而是深爱着她的男子。
假使可以,她会不想跟着他吗?但,她、不、能!
不许哭,不准落泪,不能动摇——不能在这时前功尽弃。
他喜欢她,就算她做得再绝情,他还是喜欢她。然后呢?她能跟他再聚一日?
等到他知道她的身分之时,见她死在城西之时,他不会伤得更深吗……
与其让他见着心爱的人死在自己手中,不如就让他恨她恨到底,他才能少受几分痛……她也只能这么做了,让他不会因为她的死难过伤痛。
她终归只剩一日好活,与其两人受痛,不如她一人痛就好。
她私心想为他做点什么,可她最后能为他做的一件事……也就只有这样了——她不会让他亲手杀了喜欢的人。
他杀的,会是他最恨的人,那他……也就不会太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