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夏天终于光临了。
白日屋外阳光强,到了深夜,房屋储存了一整天的热能,闷在屋里散不去,偏偏警察所长提倡节能减碳,可怜陈武雄警察夜里只能大汗淋漓地值夜班,电风扇轰轰轰运转,吹出的热风让他越吹越火大。
凌晨二时,他汗如雨下地瞪着值班台外漆黑的柏油路,连灯下窜飞的蚊蝇都让他冒火。
马的,才两点,怎么撑到下班?
突然,一通诡异的报案电话让他罕见地惊呼出来。
“什么?又是夏莼美?!”报案的是阳光动物医院的胡裕文医师。且慢,先把电话听完,犯案者不止一位。“还有张峻赫?!”
陈武雄赶至动物医院,他崩溃,同样的事件再度上演。又是私闯民宅,只是这回屋主是胡裕文,犯案者是张峻赫,而张峻赫是被夏小姐带坏的,所以……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闯民宅也能上瘾?
夏莼美交出手中一排红色药丸。“警察大人你看,我们找到这个!”可惜找到时碰倒药瓶,惊醒屋主,他们来不及逃。不,应该说是来得及逃,张峻赫都翻过窗户了,却被她绊住又蜇返。
“夏小姐,你不是第一次闯民宅了,你是真的想被关吗?”陈武雄瞪向张峻赫。“还有你,张峻赫,你应该拦住她,为什么也跟着乱?你们以为自己是福尔摩斯还是亚森罗苹?到底有没有把我们警察放眼里?”
“可是你们办那么久都没抓到凶手,你们太不积极了。”夏莼美说。
“你又知道我们不积极?我们很认真好吗?”
“如果你们很认真,怎么会不知道猫被下药,也不知道刀子有问题?”
“夏小姐,你是指控我们办案不力吗?好,我立刻积极,我积极办案,两位闯民宅我马上逮捕,积极给你看。”真刁民也。陈武雄掏出警棍吓唬她,这时一枚硬币跟着滚出来,张峻赫踩住硬币,盯着陈武雄的眼睛。
“大哥,何必吓唬女孩子?来,我跟你去警局。”
陈武雄瑟缩一下。他太壮,他会怕。
“放心,我不会反抗,我会配合调查。”即使他打不过他。
夏莼美站到张峻赫面前。“是我唆使的,是我逼他拆下窗户让我进来的。”
等等,两位是在放闪吗?胡裕文冷哼。“废话真多,都抓起来,我要告死他们。陈警察,这女的偷窃,你刚刚也看到了,她偷我诊所的药,窃盗罪可以判几年?”
“呃,不是累犯的话最重可判五年。”
“太好了,张先生,你们感情好,记得去探监。”
兹事体大,陈武雄气归气,跟张峻赫还算是有一丁丁点的交情,他赶紧搓汤圆。
“唉呀,大家都是好邻居嘛!唉呦,就误会啦,何必闹大咧?我让他们给你道歉……”陈武雄拍拍张峻赫那张不苟言笑的坏人脸。“你看他一副内疚的样子,我说他们也是因为太善良、太爱动物了所以才——”
“我就不爱动物?”胡医师终于炸了,他脆弱的心灵遭受重创,怎么也没想到夏莼美竟会怀疑他?真是太委屈了。“我比他们还积极抓凶手,结果竟然怀疑我?还有你,夏莼美,你才搬来多久,你懂什么?你知道我每年花多少钱帮助流浪猫?我连我助理认养的野猫都免费看病,我比你们还恨凶手,你们竟然把我跟那种变态联想在一起,你们……”
等等,胡裕文僵住。
“怎么了?”夏莼美焦急,他突然惊呆的表情很可疑。
“难道凶手是——”胡医师猜到某人。
“啊,我知道了!”夏侦探拍掌,恍然大悟。“是你助理?是王沐乙!”他在诊所工作,也拿得到药!
“有道理。”陈武雄笔记。
“动机呢?”张峻赫一句就推翻了。
“不是沐乙。”胡裕文说:“我认识沐乙很多年,那些猫就像他的命,我怀疑凶手是另一个人。”
说着他坐下,脸色惨白,似乎受到很大的打击。“我好像知道凶手是谁了……”
是谁?
室内陷入短暂静默,过了一会儿,胡医师娓娓道来,说出凶手是谁。
原来王沐乙的母亲曾跟他谘询过安眠药的事,还问得很详细,说是她自己要吃的,仔细回想,杀猫变态就是从那之后才出现……
王沐乙的妈妈?
“不就是住我家隔壁的王婆婆?”夏莼美惊讶。靠助步器行走,老是说张峻赫是凶手的那个婆婆?
陈武雄察觉到其中的关键。“王婆婆以前就在前面的通明市场卖鱼,所以很会用刀。”
“那种单刃刀就是最常用来料理鱼鲜的!”夏莼美惊呼。
“动机是什么?”张峻赫问。
胡裕文道:“沐乙常跟我诉苦,他们母子常为了猫的事吵架,沐乙的梦想是在基隆成立猫咪收容中心,因此决定不婚不生,要把全副精神和财产都投进去,还打算改造老家做为收容中心。
“而且他最近想贷款,把不良于行的妈妈送往安养中心照顾,好专心筹备猫咪收容中心的事,他还来跟我募款。就在几天前,他们母子才为了这件事大吵,隔天就有猫惨死,那些流浪猫都是沐乙最疼的。”
听完,大家面面相觑。
理由充分,动机也够,如果凶手真的是愤怒暗恨的王婆婆,那么现在怎么办?法律有时很讨厌,它约束坏人,但也会因种种规范保护到坏人。
虽然可疑,但并不能确定犯案的就是王婆婆,凭这点线索和揣测不可能拿到捜索票。
“这样吧,我先去试探看看。”陈武雄说。“我早上去和她聊聊。”
“不行,你是警察,她会防备,万一她销毁证据呢?”夏莼美说。“我去好了,我去她最不会起疑。之前她就热情邀请我去她家,老想把她儿子介绍给我,我说不定能找到凶刀。”
王婆婆笃定儿子是爱猫狂,别人都不会怀疑她,说不定凶刀会随便放。
“我去吧,我可以潜入她家找找看。”张峻赫说。就算对方只是不良于行的老太婆,他还是不放心让她去。
“我去。你放心,没找到证据,我立刻离开。”夏莼美坚持道。
“我赞成让夏小姐去。”陈武雄骂张峻赫。“喂,你不要再私闯民宅,否则到时候就算她是凶手,在法律上你也会有麻烦……胡医师你怎么了?”
大家在说话,胡医师却拆开那排“康眠定”,吞了一颗。
“我不太舒服……有点反胃。”×,他会作恶梦。“我常吃她炖的鱼汤。”
王婆婆常做鱼汤,让沐乙送来给他喝。“万一她剁鱼的刀跟杀猫的刀用的是同一把……”唔,他捂嘴,瞬间一阵反胃。
张峻赫脚一踢,垃圾桶及时滑到胡医师脚下,下一秒哗啦啦狂吐。
胡医师那肝肠寸断的呕吐声实在教他们不忍卒睹。可怜的胡医师,他吐到脸色惨白,几乎伏在地上不能动了。
一大清早,夏莼美带上香喷喷的瓜仔肉敲响王婆婆家门。
来开门的是她儿子王沐乙。“夏小姐?这么早?”
“我炖了肉,一个人吃不完。”
王婆婆步履蹒跚地走出来。“哎唷是你啊,来来,快进来坐。”
她拉夏莼美进屋,又兴奋地猛给儿子使眼色。“你陪她聊,妈去切水果。”她苦心盼着儿子娶媳妇啊!
切水果吗?好机会!夏莼美跟上去。“婆婆,我帮你切。”
“哎呦,不用啦,只是切水果而已,你们年轻人去聊!”
开什么玩笑,厨房有刀,那才是重点。夏莼美追入厨房,不管王婆婆怎么档,硬是凑过去帮忙。
王婆婆从冰箱拿出苹果,唰地一声,拔出插在刀架里的一支刀。
“我来!”夏莼美抢下刀。“这很危险,我是厨师,我来切。”
“我其实很会用刀啦,你不用紧张啦,出出出!”
“婆婆,你这边沾到什么脏脏的?要不要去看一下?”夏莼美比了比她右脸。
“是喔?”王婆婆离开厨房。
她立刻将刀架上的刀子全部抽出来,都不是单刃刀,也没有小缺角。
流理台、抽屉里,通通找过全没有。
夏莼美怔住,难道凶手不是王婆婆?还是她把刀藏起来了?
“喵……”
一只她常喂的橘猫忽然冒出来,在墙上嵌着的抽风机外喵喵叫。
阳光映着那一隅,她看到风扇底座反射着银光,难道……
她踮脚伸手去拿,拿不到,只好拉过椅子,站上去模窗框,模到一把刀。
她拿下来一看,那是一把单刃的出刃刀,前段有一个小缺角。她颤抖,寒毛竖起,眼眶热烫。
就是这把刀切开那些猫儿的皮肤、切断它们的气管,假装喂它们,却让它们曝尸路旁……
“你干什么?”王沐乙走进厨房,奇怪夏莼美站在椅子上,手上还握着刀。
“沐乙,你冷静听我说,其实那些猫是……”
“啊——你下来你下来!”王婆婆抓着助步器赶来,面孔胀红,像失控的野兽般叫嚷。“你做什么!你给我出去!”
夏莼美凛声问道:“刀为什么会放在这种地方?王婆婆,你到底做了什么?你都不怕你儿子伤心吗?”
王婆婆剧烈地颤抖着。
“妈?到底是怎么了?”
夏莼美气道:“你一直诬赖张先生,其实……”
“你下来!”王婆婆高举助步器扑向夏莼美,又朝儿子尖叫:“抢她的刀!快抢,快抢啊——”
她激动嚎叫,吓得王沐乙慌了手脚,赶紧冲上去抢。
夏莼美举高刀子,又努力要站稳,眼看就要被拽下去,她下意识大叫:“张峻赫!”
“让开!”有人从外面喊。夏莼美侧身,抽风机被一拳打落,张峻赫拿走刀子,同时吼住发狂的王婆婆。“你够了没?杀猫罪太轻,还想多一条伤害罪?”
他们母子操着台语互呛,都好委屈。
王婆婆哭嚷:“你哉啥?你安捏苦毒我,我尬哩饲大,你无顾我,你尬哪哉饲猫!”她长久积累的怨气无处发泄。“你系猫饲大欸吗?你不管阿母你不孝,拢猫害欸,归去死死唰!”
这时陈武雄警察来按门铃,进屋关切。
于是,杀猫凶手终于逮捕到案。
王婆婆认罪,接受侦讯,检察官顾及年迈及犯罪动机,仅裁定缓起诉。虽未入狱,然而发生这样不名誉的事情,她无颜再住在山城,怕招来指指点点,他们母子决定搬离山城。
王沐乙的猫咪收容中心计画是不可能办下去了。
“以后山巷的猫咪可以拜托你喂吗?”伤心欲绝的王沐乙在离开前拜托夏莼美。
“好,你放心。”
他颤抖,脸色苍白。事发后,这中年男子心力交瘁。他最爱猫儿,却害死它们,凶手竟是因嫉妒发狂、被他忽视的妈妈,情何以堪?
夏莼美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我会好好帮你喂它们,如果你想看的话,我可以拍照传给你。”
“如果可以那就最好了。”他苦笑,带着母亲搬离基隆。
此后,张峻赫只要钓到鱼,就会有某人敲边鼓,饥肠辘辘如饿猫地要。
“鱼给我,你一个人也吃不了那么多。我做菜给你吃,拿鱼来换!”
他能拒绝吗?别的给不起,鱼倒是多得很。
于是山城里的猫儿皆被夏莼美照顾得很好。
夏莼美事业有着落,生活也顺遂起来,感情更有了依归。
张峻赫有了夏莼美,也不再孤僻难搞。以前一个人颓废度日,之前工作积攒下来要给阿爸的养老金,其实很够他一人花用,而今有了夏莼美作伴,他重拾工作热情,但不像过去把时间都卖给工作,牺牲跟挚爱相处的时间。
他与阿爸熟识的海港船长合作,当船长缺工,就会找张峻赫帮忙,于是他偶尔会随船出航捕鱼,领了工资回来后,就会带夏莼美去港边长荣桂冠酒店十八楼享用自助晚餐。
赚来的钱能给喜欢的人花用,讨心爱的女人欢心,对张峻赫来说就是他最大的骑傲。
他会事先订妥面向落地窗的位置,如此他们便可尽兴俯瞰基隆港,一边享用美食。
从黄昏至暗冥,正是海港最美的时候。
在夏莼美眼中,其风景之美更胜九份,却无九份的吵闹拥挤与不便的交通。
巨大的世界级邮轮如大白鲸入港,凌空盘旋的翻翔,当下班时间,天幕暗下,车灯如一束束流星急逝而去。
蓦地,环海山城的蜿蜒小径路灯齐亮,夏莼美总会因此兴奋地发出赞叹。
张峻赫习惯了,觉得没什么,她却爱极了,因此他常带她来。
她爱俯瞰海港夜景,而他爱看她,喜欢看她像壁虎一样几乎黏在落地窗玻璃上,瞧得目不转睛。
那是张峻赫觉得夏莼美最可爱的时候,像个好奇又单纯的孩子,他想一辈子这样静静地宠她,当她的保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