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床上躺了不过两日,朱妍玉的病便好了七、八分,原本想着尽快回到工作岗位,傅云生却派人来传话,说是怕她的病气过给了流星,让她这阵子就好生在屋内休养,待身子确实痊愈了再上工也不迟。话说得冷淡,一副深怕她拖累自己爱驹的口吻,朱妍玉却从传话人的口里听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善意。
他其实是为她好吧,不欲她强撑着身子做活,造成病情反复。
她明白他的好意,却不想让其他下人觉得自己娇气,虽不去马厩工作,但也不时帮忙小翠洒扫庭除,忙里忙外。
又过了几日,她觉得自己的病好透了,立刻换上一身厚棉祆来到马厩。流星正无聊地隔着栅栏和吹雪相互嘶鸣,似是交谈些什么,见她来了,两匹马儿都是眼眸一亮,急着蹭过来对她撒娇。
朱妍玉带了两块糖,分别哄了两匹马,为它们洗刷身体、梳理马毛,亲亲热热地陪它们玩了一个多时辰,才依依不舍地道别。
“我先走了啊!这回我生病,你们都督大人又送毛毯又送斗蓬,连我弟弟都连带照顾上了,我得好好谢谢他。”
说是要道谢,可她身无长物,也没什么值钱的玩意能够相送,倒是她这身体的原主有一手好女工,绣个荷包什么的不成问题,只是她觉得他身边不缺丫鬟,鞋袜衣裳和荷包手套肯定都有人替他做,无须她献这种殷勤。
想想,不如亲自下厨做顿饭给他吃吧!比起他平常吃的那些重油重咸的粗菜,她有信心自己起码能让他吃到比较精致可口的膳食。
这几日她藉由小翠的穿针引线,跟厨房大娘也混熟了,大娘知道她想亲手做吃食孝敬都督大人,笑吟吟地阖不拢嘴。
“丫头,你要是这灶上的手艺还行,不妨就来帮帮大娘吧!说实在的,这两年我待在这厨房也觉得心虚,我们都督大人可是天神一般的人物,哪样山珍海味吃不得?偏是我们乡下人见识不多,做来做去也就那几道家常菜,也亏得大人做什么就吃什么,从来不嫌弃。”
厨房大娘原来是军眷,丈夫和儿子都战死了,她一个人孤苦无依,便来到这马场做活。
不只是她,这马场以及都督府里其他的下人也多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兵丁或其家眷,不是老残就是孤寡,在外头营生艰难,幸而有都督大人收留,才有了安身立命之处。
听着厨房大娘叨叨絮絮地说话,朱妍玉不禁有些恍惚出神。她想起初次见那男人时,他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地斩杀一位拥有皇家血缘的贵公子,宛如地狱死神般冷酷无情。
但在大娘的嘴里,他彷佛变了一个人,对下属温和体贴,明知大娘灶上的手艺粗糙,依然容得她打理厨房,宁可自己吃得随便些。
令敌人闻风丧胆,却令自己人如沐春风,对于在战火中流离的平民百姓而言,能有这么一个位高权重的铁血军神护着,其实会更安心吧!
一念及此,朱妍玉心房顿时软了下来,做菜时手上更加细致了,诚心诚意。
傅云生一直和几名幕僚在议事,直到日落时分才散了,他原打算直接在书房内边看公文边用膳,小厮却前来禀告。
“顾姑娘说她亲自备了晚膳,还请大人赏脸。”
他很意外。
穿过院落,来到暖阁,一个机灵的小丫鬟为他打帘,迎面一阵饭菜香扑鼻而来。
他定定神,映入眼里的正是朱妍玉清丽素雅的容颜,双眸灵动如点漆,菱唇轻吐清脆的嗓音。
“大人回来了!”她朝他福了福,笑容盈盈。
他微微一愣。
是他的错觉吗?几日不见,她似乎变得更美了,如水中初绽的新荷,娇柔欲滴,清新可人。
瞧她气色红润的模样,病果然大好了……只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呢?是了,她的脸。那青色的淡斑几乎完全褪去,衬得她脸蛋的肌肤更加欺霜赛雪般的光洁白女敕。
这就是她本来的面貌吗?
傅云生有些出神。
朱妍玉未察觉,只是笑着说道“承蒙大人照料,民女的病才能够好得这么快,也没有什么能够表达对大人的谢意,就想着亲手做一顿饭,大人若是觉得味道还能入口,等会儿可要多吃点……”
傅云生调转视线,望向桌上的菜色。
香辣酸菜粉丝、苏泥白肉、红烧豆瓣鱼、土豆炖鸡肉、开阳白菜,一碟醋拌银芽和辣萝卜,一大碗热腾腾的玉米排骨汤。
都是些寻常的菜色,可不知怎地,或许是屋内的灯光太蒙胧,或许是她的笑容太明媚,他竟感觉到胸臆涌起一股怀念的情绪。
他想起小时候,姊姊的绣品偶然卖得了好价钱,也会像这样做上一顿饭,有菜有肉,还有一碗热汤,笑着劝他多吃点,吃得饱饱的,好暂时忘了饥贫困苦的滋味。
傅云生刚坐下,朱妍玉便般勤地替他添饭挟菜,他尝了几口,味道不错,尤其那道土豆炖鸡肉,土豆咸香,鸡肉软女敕,竟和他记忆中姊姊的手艺有几分相似。
他忍不住又挟了一块鸡肉吃。
见他一口接一口,胃口极好的样子,朱妍玉抿在唇畔的笑意更甜了。不是她自满,前世她常邀请朋友到家里吃饭,朋友们对她的厨艺都赞不绝口,应付这些家常料理绰绰有余。
“好吃吗?”她笑咪咪地问。他举筷的动作一顿,面无表情。“还行。”
只是还行?
朱妍玉眛了眛眼,有些不爽了,至少比起厨房大娘煮的东西,她做的这些菜应该好吃多了吧,怎么他连称赞一声都这么小气?还是这男人天生味蕾有问题,吃不出好坏。
想着,朱妍玉忽然有种对牛弹琴的挫折感。这男人吃军中的口粮都吃习惯了,说不定真的觉得能吃饱就好,管他味道如何。
唉。
她轻轻地叹气。
他听见了,锋利的剑眉一挑。“怎么了?”
“没什么。”她闷闷地替自己盛了碗汤,低声咕哝。“牛嚼牡丹,煮鹡焚琴。”
她以为自己说得很小声,耳尖的他却听得清清楚楚,眉峰挑得更高了,“你说我。”
“啊?”她一愣,明眸扬起。
男人依旧是面无表情,只是那锐利的眸子似乎比平常更明亮了些许,烔炯有神。
槽糕!她怎么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眼前这男人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军神啊!
朱妍玉暗暗悔恼,耳根赧然发热,颊畔渲染霞晕。
“都督大人,您尝尝这道开阳白菜,虽说大冬天的没什么青菜可吃,不是白菜就是萝卜,但不同的做法也能吃出不同的滋味……您说是吧?”
她的笑容够谄媚了,不停为他挟菜的举动也很狗腿,分明显出讨好的意味,像只可爱的小狗围着他脚边蹭,欢快地揺着尾巴。
傅云生不明白这丫头怎么会让自己联想起小狗,只是觉得今日的她有些不一样。
好似……不那么怕他了。
之前她若是说错了话,肯定会低眉敛眸,规规矩矩地扮出一副谦卑的姿态来,和他保持安全距离。
现在却敢对他逢迎谄媚了,还笑得那么灿烂。
放肆!
可这样的放肆他并不排斥,倒反而有些暗自欣喜似的。
他是怎么了?
傅云生皱眉。一面对桌上的菜色风卷残云,一面脑海思绪翻腾。
约是这丫头做菜的手艺和姊姊有些相似吧,所以他才能异乎平常地容忍她,嗯,一定是这样的。
不到一刻钟,他已嗑光了那道土豆炖鸡肉,其他的菜也扫得七七八八。
朱妍玉瞪大了眸。
她半碗饭都还没吃完呢!
傅云生也注意到了,尴尬地清清喉咙,从里间的匣子里找出一个绣工细致的荷包,看似随意地丢到她面前。
她愣愣地接过。“这是?”
“给你的。”
给她?
朱妍玉打开荷包,里头是几颗金豆豆,每颗都有芸豆大小。
她拿起一颗观看,璀灿的金光闪得她目光迷离,一时恍神,傻傻地就想张开嘴咬看看。
“你干么?”他低斥。
她一凛,这才惊觉自己的宭状。“我就想试试是不是真的金子……”
她一脸别扭。
他瞪她。“当然是真金!难道我还会给你假货吗?”
“呵呵,自然不会。”
开玩笑,人家可是军神呢!从战场上搜刮来的战利品肯定堆积成山,哪会拿假的金子哄她?
朱妍玉开心了,做顿饭就得了好几颗金豆豆,比讲马经划算啊,呵呵呵!不过话说回来……
她蓦地回神,将手上的金芸豆塞回荷包里,双手恭恭敬敬地还给傅云生。
“大人所赐,民女原不该辞,只是这顿饭本就是小的做来表达对大人的谢意,若是又拿了赏赐,未免……”
请人吃饭还要拿人家的赏金,这笔帐怎么算都不对啊,她可不是那种目光短浅的小人。
傅云生眛了眛眸。“你真不要?”
“真不要。”她很有骨气地揺头。
“好,那我收回了。”他毫不犹豫地将荷包拽回去。
朱妍玉一阵心痛,嘴角若有似无地抽了抽。
傅云生看得暗暗好笑。明明就想要嘛,装什么正义凛然?但他怎么觉得她这样装很可爱呢?
“吹雪的情况如何了?”他不动声色地转开话题。
提起那匹漂亮的阿拉伯马,朱妍玉颓然的心情瞬间振作起来,神釆飞扬地应道“它的腿已经全好了,如今站立、行走都不成问题,明日我想带它去湖畔那边跑上几圈。”
傅云生颔首,表示满意。“既然如此,明日我和你一起去吧!”
“啊?”朱妍玉愕然。
他的意思是要和她一起去跑马?
这算是约会吗?
当然不算!
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这是考察,是老板大人准备验收成果,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治好了吹雪的腿,当初老板大人花来买马的银子划不划算?嗯,肯定要让老板觉得物超所值,这才是一个好属下应尽的本分。
干是隔天一大早,朱妍玉便滚下床,天才蒙蒙亮,她已将流星和吹雪两匹马刷得干干净净,上了马鞍,一个英挺,一个秀丽,看着都是神釆飞扬。
接着她又赶到厨房,亲手做了几样点心,装在食盒里带上,再回自己屋里梳洗一番,将柔亮的墨发编成两条长辫,俏丽地垂在胸际晃荡。
临出发时,傅云生来到马厩,看到的是打扮得清爽率性的女子,利落的穿着流露出一股男孩似的英气,披了那件他送的兔毛斗篷,软白蓬松的兔毛围着她纤细的颈脖处,又显出几分少女的秀气。
“都督大人!”
一看见他,她就笑着打招呼,眉目弯弯,可比天边清新的月牙儿,又像夏日湖畔小荷初露尖尖角。
他心弦一紧,眸光陡然深亮,却是直盯着她,久久不发一语。
她被他幽深莫测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略微忐忑地扬嗓。“大人,您怎么了?”
他一凛,眼睫微敛,掩去眸中精光,一个利落地跃起,直挺挺地稳坐在马背上。
“走吧!”
朱妍玉愣了愣,回过神时,他已策马奔驰,疾如星矢。
“还真的是流星耶!”她懊恼地跺跺顾不得理怨,连忙也翻身上马,轻轻拍了拍吹雪。“乖乖我的小美人儿,输人不输阵,让那个可恶的家伙看看你可以跑得多快吧!加油!”
无须多加催促,吹雪已领会了她话中涵义,撒娇般地蹭了蹭她掌心后猛地昂首一声撕鸣,接着撒蹄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