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京都的冬夜,呵气成霜。时值深夜,王公大臣们聚居的长安里早已寂静无声。然,长兴伯府二少爷覃振居住的梧桐苑却人来人往、沸反盈天。
正房暖阁内,二少夫人李如锦双目圆瞪,汗流如注,嘴里虽死死地咬着一方帕子,疼痛的申吟却仍是止不住地从嘴角逸出来。
“少夫人,您加把劲,孩子就要出来了,您加把劲。”两个产婆蹲在床尾,一人一边死死地将李如锦的双腿往两边掰,一边盯着她双腿间的情况,一边高声鼓励着李如锦。
李如锦紧紧地抓着身下的被子,表情狰狞而痛苦。都说女人生孩子就像是到鬼门关走一遭,而李如锦如今已经是第三次走在鬼门边上了。
丫鬟们端着干净的热水进来,又端着染血的污水出去。管事的妈妈关切地守在一旁,低声地安抚着李如锦,不时为她擦去额头上的汗渍。
暖阁外,李如锦的相公,长兴伯府的二少爷覃振一直在门口徘徊。他的神色焦躁不安,眼中满是浓浓的担忧。若不是长兴伯夫人不允许,他都恨不能冲进产房去了。
李如锦的陪嫁丫鬟之秋几次掀帘子出来都险些撞上他。因为覃振为人随和,现在又是李如锦生产的关键时刻,之秋自然也顾不上许多,当下带着七分无奈、三分不耐地劝说:“二少爷,您到偏厅去等消息吧,您在这里挡着道了。”
覃振木然地点着头,连忙让到一旁,却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
偏厅内,长兴伯和长兴伯夫人也在等着消息。
长兴伯膝下儿子不算少,儿媳妇生产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本该待孩子生产之后,再派人去禀报一声。奈何,长兴伯儿子虽多,却唯有覃振这一个嫡子。而覃振和李如锦成亲五年,却又连生两女,如今所有人都将关注的目光放在了这第三胎上。
高脚桌上的茶水已经换过三次,更鼓也已经敲响三更,可是产房那边迟迟没有传来消息。长兴伯夫人看了看端坐一旁的长兴伯,忍不住劝道:“伯爷,您还是先去歇息吧,明日还要早朝呢。”
“无碍,再等等。”长兴伯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人,虽年过五十,却越发的锐气逼人。
“是。”长兴伯夫人眼底的期待更甚。看伯爷这态度,想必对李如锦生产这一胎也是十分在意的,若能产下一子,必能赢得伯爷欢心。
子正一刻,产房内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李如锦终于顺利地生下第三个孩子。
孩子的哭声清脆、响亮,远在偏厅的长兴伯夫人也听到了。见孩子哭声洪亮,长兴伯夫人心头一喜,不待产婆来报,便已经快步出了偏厅,在门廊上迎面碰到来通报消息的产婆,忙急声问道:“快说,二少夫人生下的可是个哥儿?”
产婆身形一顿,面上露出难色,颤声道:“回、回夫人,二少夫人产下的是、是位小小姐。”
“小、小小姐?”长兴伯夫人身子一晃,旁边服侍的婆子连忙扶住她。她不敢置信地质问那产婆,“那孩子哭声响亮,比寻常男婴的声音还大,怎么会是小小姐?妳可瞧仔细了?”
“奴婢瞧得真真的,二少夫人生下的确实是一位小小姐。”产婆神色坚定,言之凿凿,丝毫不似作伪。
“怎么会又是个姐儿呢?这胎明明应该是个哥儿的啊。”长兴伯夫人喃喃自语着,神色恍惚,仍是一脸的不敢置信。
立在她周围的下人诚惶诚恐、屏息静气,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长兴伯晚一步从偏厅出来,长兴伯夫人和产婆的对话,他都听到了。见长兴伯夫人在下人面前如此失态,他眉头微蹙,冷声道:“行了,回去歇息吧。”说着又吩咐长兴伯夫人身边伺候的顾妈妈,“送夫人回去。”说完便先行离开。
“是。”顾妈妈应声,搀扶着长兴伯夫人,缓步走出梧桐苑。
一路上,长兴伯夫人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怎么会是个姐儿呢?明明应该是个哥儿啊。”
孩子生下的瞬间,李如锦浑身一松,疲累之感瞬间袭上心头。她很想放任自己就这样沉沉地睡过去,可是她不能。她心里记挂着孩子,和长兴伯夫人一样,和所有人一样,她希望自己这一胎能生下一个儿子。
李如锦强撑着满身的疲惫,问身边来来回回忙碌的之秋,“是男孩,还是女孩?”
之秋帮她擦拭过身子,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正在帮她掖被子。之秋本来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却不料突然听到她的问话,吓了一跳,惊诧万分地说:“小姐,您怎么还醒着啊?折腾了一宿,累了吧?快些歇息吧。”
“之秋,妳告诉我,是男孩还是女孩?”李如锦执拗地抓住之秋的手腕,布满血丝的双眸直直地盯着她。
之秋避开她的眼睛,笑着将她的手放进被子里,“小姐,不管男孩、女孩,二少爷都会喜欢的,您不用担心。”
之秋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正面告诉她答案。李如锦哪里还不明白,当下颤声道出真相,“我这一胎生的还是个女孩,是不是?又是女儿!怎么会又是女儿呢?”
李如锦泪如雨下。她并不是重男轻女的人,相反,身为女子,她其实更喜欢女儿。可是就算她再喜欢女儿,她也必须为夫家传宗接代考虑,为自己的境况考虑。
她出身不高,嫁入长兴伯府已算是高攀,幸得丈夫呵护、公婆宽和,日子还算和乐。可是她清楚地知道,只有生下儿子才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
然而,嫁入长兴伯府五年,她却连生两女。公公的态度是一贯的冷漠,婆婆的脸色却日渐阴沉,态度也越发冷淡,对她更是越来越苛责。尽管相公一再安慰说,他喜欢女儿,可是她却没有一刻不悬着心。好在她很快又怀上了第三胎,她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一胎上,可是第三胎仍是个女儿。
李如锦黯然神伤,她终究还是没有生儿子的命吗?一直悬着的心跌落到了谷底。就像判了秋后处斩的囚犯,在秋天到来之前一直期待着特赦,可是特赦终究没有等到,秋天却如期而至。
李如锦容颜憔悴、神情悲戚,伏在软枕上无声地哭泣着。
“小姐,您别这样,刚生完孩子就哭,会伤身子的。”之秋忧心忡忡地安抚着李如锦,可是却丝毫没有办法让她停止哭泣。
就在这时,覃振进来了。因为去看孩子,所以迟了一会进屋,却不料进来会看到妻子在哭泣,他原本带笑的神情瞬间变成了紧张和担忧。
他快步走过去,坐在床沿上,俯身拭去李如锦脸上的泪水,柔声轻问:“怎么哭了?刚生完孩子,这样对身体不好。”
“二少爷,小姐得知自己又生了个女儿,所以才哭的。”之秋在一旁解释道,“奴婢说,不管男孩、女孩,二少爷都会喜欢的,可是小姐不信,您快劝劝小姐啊。”
覃振挥了挥手,示意之秋出去。之秋会意,领着还在屋子里收拾善后的丫鬟、婆子们轻声退了出去。
待众人出去,覃振关上房门,月兑了外套,爬上床,动作轻柔地将李如锦拥入怀中。
“傻瓜,这有什么好哭的?儿子、女儿我都喜欢。”覃振低头轻轻地吻了一下李如锦的额头,轻声细语地宽慰着,“乖,别哭了,好好地睡一觉,明天醒来,一切都会好的。”
李如锦伸手紧紧地回抱住覃振,放声痛哭起来。他对她越好,她就越自责;他对她越温柔,她就越愧疚;他对她越宽容,她就越是无地自容。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她甚至连儿子都不能给他生一个啊。
覃振轻轻地抚模着她的后背,柔声宽慰着,“还记得刚成亲的时候,我说过什么吗?我说,别担心,一切有我呢。现在也是,别担心,一切有我。”
李如锦在覃振怀里痛哭了一场,最后因为太累,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