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胜衣讨厌人多的地方,厌恶吵杂的声响,全是一堆臭汉子的军营真是让他一刻也多待不住,因此每逢十天一休沐,他便会回流放村独处,有时练练功,有时静坐练气,翻翻兵书研究些行兵布阵的兵法,一个人能让他心情平静,少些烦躁。
但宁知秋正好相反,她最喜欢凑热闹了,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钻,一刻不得闲,人多的地方就有她。
唯恐天下不乱的她老是无事生事,原本没有的事被她三言两语一拨弄,清水也变浊了,混水好模鱼嘛。
虽然她身子骨很差,动不动就生病,可是无法减少她爱捉弄人的兴致,一有机会便满口胡说八道,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还反过来感谢她,满足一下她小小的乐趣。
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能玩的事越来越少了,以前还能说她小,百无禁忌的胡闹,如今只能规规矩矩的坐不揺裙,笑不露齿,与人交谈要细语轻声,双眼不可放肆地直视对方的眼睛,得谦恭顺良,和气温柔。
“爹,这就是城里呀!”假意惊喜的宁知秋坐在驴车上,掀开车帘子一再往外瞧街景。
蜀地民风较开放,不若京城严谨,也少了江南人的拘束,这里的女人不怕人瞧,能大大方方的走在街上,干着和男人一样的活,做着男人一样的事,泼辣的性子连男人也敢开骂。
别说抛头露面了,露膀子打人都敢,这儿有不少人家是女人当家做主,男人只有一边站着听话的分。
辣妹子、辣妹子,说的便是川蜀的姑娘。
“是呀!刚好是赶集日,人不比我们安阳少,到处人头攒动的,一会儿你得跟好爹,别乱跑。”人一多难免就有拍花子,他的女儿虽然瘦弱了些但长相出众,就担心被有心人盯上。
“爹,我会帮你看紧二姊的,她太不乖了,常常看到好玩的事就跑开。”根本是来乱的,没人比她更闹腾了。
一张稚气未月兑的脸孔出现在驴车前,惹得宁锦昌会心一笑,可是宁知方话才说完便被人拉进驴车,脑袋瓜子上落下好几颗凶残的爆栗,打得他无处可逃,只能抱头哀呼求饶。
“谁叫你说我不是,我最乖了,从不使小性子,再无的放矢毁谤我,两罪并罚从严教化。”她早他能说的吗?活得不耐烦了。
“是是是,二姊是天上仙女,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暴打我了,我要跟娘告状。”二姊身材干瘪瘪地,打人却很痛。
“呿!娘最疼我了,你若不想再被大姊揍一顿就舌长三寸吧!小男子汉也学人当八婆。”好的不学学坏的,男儿当顶天立地,岂能如无知妇人东家长西家短,尽生口舌是非。
宁知秋没放过弟弟的又拧起他耳朵,狠转了一圈才罢手,把他拧得哇哇大叫又泪眼汪汪。
“爹,救命呀!二姊又发病了。”这次是疯病,一发作起来六亲不认,连亲弟弟都痛下狠手。
看着车内的一儿一女滚成堆的闹着玩,捻胡一笑的宁锦昌目露柔光,心里充满愉悦。
“不许再闹了,惹人笑话,你二姊身子不好,你要让着她。”他吆喝一声,驴车停了下来。
“每次都要我让……”一只挥舞的小粉拳往宁知方的眼前一晃,他满嘴的咕哝立即噤声,他某些时候还挺怕他二姊的,二姊拳头不可怕,整人的花样才吓人。
“秋儿,下来,医馆到了。”面对女儿时的语气,宁锦昌轻柔得彷佛怕惊吓到天生休弱的小女儿。
不管有没有生病,当初在南时,每个月都会固定请一位大夫到府诊个平安脉,以确保一家无虞,如今来到异乡虽多有不便,但宁锦昌仍是想带女儿来诊诊脉,其他孩子都健壮如牛,连声喷嚏都不打,偏偏小女儿身娇体虚,叫人放心不下。
来蜀地途中女儿病了那一场,也不知有没有好全了,即使小女儿的身子让他们当父母的多劳心几分,但儿都是心头肉,他们甘之如饴。
“到了?这么快呀!”她还想多看看街上的行人,刚刚她还瞧见一个变戏法的,把别人的荷包变到自个儿怀兜里。
手快之人有横财。
“你这身子呀!得让大夫好好瞧瞧,别又病了。”她怕冷又怕热的,不好伺候,偏偏更怕吃药,一哄再哄才肯喝两口。
“爹,人家两年多来才病那么一场就把你吓着了,女儿看起来身子弱,其实比谁都壮,你不要太操心了。”下了车的宁知秋拉着亲爹的衣袖撒娇,神清目明,盈盈而笑。
宁锦昌笑容中带着微涩的疼惜。“你打小就不安生,出了不少事,爸和娘心里难免多心疼你些。”
会吵会闹的孩子有糖吃,而她却是完全不吵不闹,全然的接受乖舛的命运,三番两次在绝处中徘徊。
女儿无事便罢,一有事便是要命的大事,好几次差点过不去,莫怪他和她娘心椋胆颤,老是挂心着,放不下。
儿女都是债,一辈子还也还不清的债。
“会好的,爸,少时多灾大了福气,所谓祸福相侬,女儿吃了这么多苦头,老天爷也该补偿补偿一二吧,没有人一直倒霉的。”看得比谁都开的宁知秋反过来安慰父亲。
他苦笑,对女儿的无怨乐观感到欣慰。“进去吧!看完诊后还要去买些粮食,家里也得添些物事。”
现在是夏天还好,不用急着添厚实衣物和被褥,不过蚊虫多,驱蚊的熏香和帐子总是得买,不然孩子们被夜蚊叮得西肿一炔、东肿一块,手臂、脸上都是一堆红点点。
还有惯用的器皿,下田的农具,家中的碗碟也得添一些,净身用的大木桶,裁衣制鞋的料子……林林总总都要钱,好在小女儿偷藏了两百两银票以及金簪,两样凑凑能撑个一年半裁,短期内还够用。 宁锦昌带着一双儿女走进名为“和春堂”的医馆,一名四旬左右的大夫为宁知秋把了咏,确诊病情已愈,宁锦昌才安心,给了五十文诊金又包了几帖养身的药材,几个人才从医馆走出来。
可真应了那句人生何处不相逢,三人刚要离开时,几名穿着军服的高大男子正要入内,两拨人就在门口碰个正着。
门很宽,但多了几人就变得狭窄,一进一出堵住了,所有人都面上一怔,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
“嗯!好狗不挡路,军爷的路你也敢挡。”嗓门大的百户大人一脸凶相,只差动手将人推开。
“军爷此言差矣,这里是让人出入的门口,我们要出门,是你们挡着出口不让我们出去。”宁锦昌不动怒,不卑不亢的讲着道理,文人的之乎者也和笔锋比刀剑还利。
好狗不挡路,挡路非好狗,不论是好狗、坏狗,挡人路的就是狗,这不是百户大人找骂挨吗?
他是挡路犬。
“是这样吗?”满是纳闷的云詹先搔了搔头。
“你们不让开,我们就无法出去,若是全往里头走就太挤了,不如几位先往后一退,也就几步路。”有人退让才能畅行无阻。
“好像说得有理,我们……”嗔?不对,为什么他们要退,一个平头百姓带了两个毛头小娃,居然也敢跟他争道,太久没杀人都闻不出他身上的血腥味了吗?
“老小子,你敢诓我,明明你们往墙边一站就让出道来,竟然要军爷们给你让道,你好大的胆子!”脾气不好的云詹先抽出腰间的配刀,亮晃晃的透着慑人的寒光。
“读书人不打人,我们只讲道理,小儿、小女虽然身飞瘦小,可是各位军爷一起往里头走,又是配刀又是剑的,难免磕碰到,到时又是有理说不清了。”宁锦昌暗喻武人勇武百余,智慧不足,一高事只会无理取闹,粗暴动武。
“酸儒。”他最怕读书人了,读书读傻了,引经据典的能说出一大篇,连出处和文章都能倒背如流。
“儒士不酸,酸的是心态。”他为天下文人说句话,读书方能识人,读书才是明辧事理的根本。
“你……”想死吗?还敢指正他。
“华哥哥,你和你的朋友生病了吗?病得很重是不是,要是快死了得赶紧抬进去治,不然就得一口薄棺众人哀吊了。”宁知秋一开口更毒,直接咒人死,不愧是亲父女,嘴上一样不饶人。
“华哥哥?”
又狐疑讶异的眼神往后一瞧,落在华胜衣脸上,探索的目光中多了一丝逗趣的暧眛.被众人盯着的华胜衣一言不发,冷着脸朝宁锦昌一颔首。
“兄弟,你认识人家小姑娘?”什么时候认识的,在哪认识,为什么兄弟们一点也不知情?瞒得也太深了吧。
“不熟。”
“还不熟?人家都叫哥哥了。”这小子太不够意思了,“自己人”也不引见一番,害他没事凶了人家一回。
“就是嘛!不熟会叫你哥哥,你这人心事藏得真深。”果然会咬人的狗不吠,悄悄藏了佳人。
“她一向见人就叫哥哥。”华胜衣面无表情。
“是吗?”
“我看不见得,她怎么不喊我哥哥?”
一想到那张润红的小口甜糯地喊别人哥哥,本以为不在意的华胜衣心口有一丝淡淡恼意,好像那一声哥哥本来就只该给他的,喊了别人不合宜。
“这位大叔,你不是病了吗?快去看大夫,有病最怕不看大夫,死了都不晓得死因为何。”死不瞑目吧。
被称大叔的萧云和也才二十七岁,长年在军中至今未娶,不修边幅地留了一嘴落腮胡。“你哪里看出我有病,这儿不只我一人,你怎么不说他们病得快死了……”
晦气。
宁知秋表情纯真的仰起头,“因为你的脸最黑呀!不是病入膏肓便是中毒,难道我看错了?!”
他恼怒的大吼,“我这是日头哂的——”每天在大太阳底下练兵,不黑才有鬼,全营的士兵一个个面如黑炭,蜀地的夏日呀!能晒得黑死人。
“喔!原来是晒的呀!我还以为你吞了一百条毒蛇,毒性发作,命在旦夕。”她可得注意防晒了,这里的日头真的很毒辣。
“什么叫吞了一百条毒蛇,命在旦夕?你不能说句好听话,别诅咒我吗?”在战场上最忌死不死的字眼,听了难免心里犯嘀咕,感觉不是很痛快。
“是他一脸急的,嗓门大得快把瓦片给掀了,我才误以为有人生了重病嘛!”她指向一开始就闹事的百户大人,就因为他那一句“酸儒”,她觉得此人欠缺一些教训。
“我不是……”他哪有急,只是天生雷公嗓,一开口就震耳欲聋,脾气是控制不住。
宁知秋眉一皱,小嘴一扁,露出令人怜惜的惊惧。“我是来看病的,打小就断不了的病根,只能好生养着,禁不起惊吓,你平地一声雷吓得我动弹不得,我这下回去不知道会不会作恶梦,如果不幸吓死了……”
“哎呀!小姑娘,你胆子没这么小吧!几句话就能把人吓死。”小丫头不老实,这话说来吭人。
“我本来胆子就小嘛!不信你问华哥哥。”她泫然欲泣,楚楚可怜,宛若风雨中揺揺欲坠的小白花。
男人本就有怜花惜弱的天性,一见她面白如纸,风一吹就倒的神态,铁血汉子的石头心都软了一半,不约而同的怒视一脸凶相的云詹先,认为他太不应该了,要收敛点。
遭战友唾弃的云詹先只好求助的将目光投向另一人,唯有他能救他月兑离水深火热,但是没想到,出生入死的袍泽之谊如此脆弱。
“华哥哥?!”你敢不挺我,往后咱们没酒喝,割袍断义!
“她……咳!胆子是不大。”顶多把天戳破罢了。
“华胜衣,你是不是男人呀!那么小的小姑娘也能迷得你色令智昏。”连朋友道义也不顾。
一闪身的华胜衣避开迎面挥来的拳头。“她十二岁了。”
他不知为何会突然月兑口说出这句话,但此言一出,不只他自个儿怔愕住,其它人也露出古怪的神情,想笑又忍住的在他和宁小姑娘之间来回看了好几眼,意味深长。
此时的宁锦昌以身挡在女儿前头,阻隔他人的目光,宁知方则气呼呼的鼓着腮帮子,他家的人被欺负了。
“她看起来是不像,但事实上是……咳?咳!”怎么有越描越黑的感觉,那个牙尖嘴利的丫头哪有姿色可言。
“欲盖弥彰。”
“禽兽。”
“人面兽心。”
为什么他得承受这些骂名?华胜衣看向地上一双藕荷色绣迎春花小粉鞋,小不及他巴掌大。
“各位,天色不早了,我们父女还有事要办,恕难奉陪。”宁锦昌一拱手,做出意欲离开的姿态。
“你们要走了?”喊得最大声的是百户大人。
“是的,我们不住城里,得赶在日落前出城。”米粮、种子还没买呢!还有农具。
“喔!走了、走了,不送了。”满脸别扭的云詹先挥着手,尽量压低大嗓门,他可不想再听见有人被他吓到。
“等一下,压惊费。”一只小手往前一伸。
“压……压惊费?!”那是什么鬼东西?
“你害我吓着了,我得请神婆收惊,还有到庙里请神明保佑,要点长明灯和捐香油钱,所以……”要什么你知、我知,不用宣诸于口了吧。
“多少?”他遇到骗子了。
宁知秋笑容纯净的比出两根雪白指头。
“二十两?好,给你。”花钱消灾。
她一怔,笑得有若夏花般灿烂。“你真是个好人呐!我到庙里烧香时会帮你求个平安符。”
“原来好人这么好当……”花了银子的百户大人不但不恼,反而抚额开怀大笑。
“对了,华哥哥,你们的兵很久没打仗了吧!军爱民,民敬军,四肢不动很快连长枪也拿不动,不如帮百姓做点事,我们过两天要垦地了,需要挖沟整地的好手。”能来最好,不来也无妨。
没再看众人脸色的宁知秋跟着父亲走出医馆,手里捧着两锭十两的银子,川蜀的热呀迎面扑来,她腰一弯钻入驴车,拿起扇子放在随后入内的弟弟手上,要他给自己搧凉。
懒二姊,宁知方咕哝一声,认命的揺扇。
“秋儿,你不该拿人银子。”宁锦昌语重心长。
“爹,我说的是二两银子,原本是想到庙里点长明灯,捐给和尚当香油钱,可他一下子掏出二十两,我也愣住了,迟疑该不该收,只是想到本来就是想给他个教训,谁叫他先不客气,什么好狗不挡路,嘴巴臭得很,收了这笔钱不过刚好而已,给您消消气。”当兵的人傻钱多,当是帮他们消业障,杀人太多会有业报。 宁锦昌仍旧有些担心,“还是还他吧,那人看起来很凶,不太好惹。”
“他银子给得那么爽快,想来真是不计较这些银子的,再说他真会肉痛才好,吃一堑,长一智,不再脑袋空空当阿傻。”宁知秋想了一下,又道:“爹,不如日后我到庙里给他求个平安符吧!上战场打仗的人都希望平平安安的旧来,算是谢他赠银的心意。”
“唉,也只能这样了,幸好你年岁不大,送个平安符还不致引人非议,以后不可再如此胡闹了。”宁锦昌疼女儿,疼到明显护短。
十二岁不小了,很多女子在这年纪已经在议亲。
“是,爹,我不会再犯了。”她也从不会随便要人家的银子,要不是对方先出声蔑视她父亲,她也不会因气不过而出手。
买了粮,又去了种子行,欠缺的日常用品、油、盐等买齐,又去了一趟打铁铺,宁知秋留下几张奇怪的图纸,二十两银子居然还有剩下,父女俩又买鱼买肉,切了一只蹄膀,一辆驴车满得快载不下。
“咦,等一下,他们在干什么?”
正要出城之际,宁知秋眼尖地看见有人要将一整车的石板丢弃,她连忙下车阻止,能用的东西丢了太可惜。
一番讨价还价后,包含运费在内,一共五两银子,她一口气买下上万片石板,用意不小。
“大姊,我们来养蚕。”
垦荒在即,万事俱备,连打铁铺子都送来已打好的奇怪农具,就等着宁锦昌一句话就要全家出动了。
当然,宁知秋除外,她负责递茶送水,在搭起的棚子里做些简单的煮水的活儿,看看他们开垦的土地是否方正。
靠近水源地的几块好地早被先来者给占了,如今都种上了水稻,一片结穗的稻米黄中带绿,还要一个月才收割,宁家人要再播种就晚人家两个月,怕是收成不好。
宁锦昌原本看中另一块约五亩的荒地,离泯江约三里远,运水浇灌多走几趟即可,他觉得这大小便差不多,毕竟他们家人手不足,五亩的出产够一家子嚼用了,再多也做不了,他们可不是地道的庄稼汉。
可是小女儿驾着驴车绕了一圈后,反而圈定一处离水源更远,但面积更大的一块地,长满杂草,长着杂树的地方还有水渗出,有些阴凉但向阳,土质松软,偶有腐败气味。
量了量,有二十亩,一家人都咋舌,觉得泥鳅妹妹心太大,这么大的一块地方他们要锄到何时才能变成田地?
可宁知秋不管不顾,就是要这块地,让头痛不已的家人苦笑地点头,心里打算着要做其它的活计贴补家计,被她这么胡闹下去根本收不到粮,不另谋出路只有挨饿的下场。
宁家人宠宁知秋已经宠成习惯了,百依百顺的极其自然,殊不知她另有打算,绝不会让自家人吃亏。
在动土的前一天,宁知秋和宁知方到流放村左侧的山头玩耍,无意间发现山林间有很多野生的桑树,她忽然想到四川可是蜀锦、蜀绣的发源地,可她不会织绵更不会刺绣,不过养蚕总成吧,蜀锦、蜀统都需要用到蚕丝。
她是个急性子的人,说做就做,一回家就闹着她爹给她买了几百只蚕苗,让大姊帮着喂。
然而事实上,她最大的动机是想要一件蚕丝被。
在前一世时为了省钱,她舍不得买,看着同事炫耀一件上万的蚕丝被,羡慕得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暗暗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拥有一件,她也想奢华一回,疼爱自己,可是到死她都未能如愿。
如今到了丝绸的故乡,她还能不为己谋利吗?一圆前世未竟的梦想,尤其在她听说了蜀地的冬天会很冷后。
做完蚕丝被,还能继上一件蚕丝绒衣,一举两得。
“这……这是什么?”看起来像犁田的锄头,可又多了好几叶铁片,两侧有条粗绳拉摇着。
“爹、娘,大哥、大姊,你们先不管这是什么玩意儿,只要把地面的杂草、杂树清除了,一会儿就知道。”
虽然不懂宁知秋的用意,一家子抱成团的宁家人倒不怨天尤人,当真干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泥腿子活儿。
只是他们都没干过这种重活,很快的双手就血迹斑斑了,大伤口、小伤口密布,红肿不堪。
被流放的人不干活就没有饭吃,他们手边的银两撑不到一年,若不未雨绸缪地预做准备,到时只有坐吃山空,等着饿死的分,因此再苦,每个人都闷头苦干。
而宁知方则负责将割下的野草、野树收集起来,谁放在宁知秋指定的地方,在高温的爆晒下,很快就枯干了。
花了一天的功夫,也就整理出一庙地左右,二十亩地恐怕要花上将近一个月吧!那时还来得及种稻吗?
次日——
“二姊,你把咱们家的驴子拉出来做什么?光靠一头驴子吃不了多少草。”二姊太异想天开了。
“谁说我要让驴子吃草,是让它耕田。”成不成就看这一回了,她也没什么把据。
“让驴子……耕田?!”她在开什么玩笑?驴子裁人运货还行,让它下田想累死它呀!
“把昨儿个打铁铺送来的农具往驴子身上一套,我算过了,不会太重,它拖得动。”她改良过,重量、大小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叶片紧实有斜度,人土一翻一掀并不吃力,减少人力的耗损。
“你说这能用?”二姊的脑子坏掉了。
“不能用我做来干什么,嫌银子多吗?”要是不能用她岂不是心疼死,花了九两银子哩!足够买半年的米粮了。
当华胜衣带了百名“军民一家”的土兵来到宁家的垦荒地时,个个眼睛睁如牛眼,难以置信一头驴子不到半日就犁完一亩田,而且还没累到四蹄发颤,站不起来。
这些人当中也有不少人是庄稼汉,他们很快地发现玄机,一个个两眼发亮的冲向田里,兴奋不已的看着套在驴子身上的铁具,十分好奇又狐疑的模来模去,好不欢快。
“哎呀!你们这群蠢兵,不要把我们刚犁好的田地又给踩硬了,你们若是想试试就把周边的草和树给除了,留下中间这一块不要动,一会儿有得你们玩。”可恶,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她不过把铁牛车改良了一下。
曾经参加过农体验营十日的宁知秋看过农用拖电机,车头后面可以挂上各种深耕浅挖的农具,她改良的便是其中印象最深的一种,还能画出简略的草图。
但她毕竟不是农业专家,而且是第一次做,因此在真正使用前她不敢肯定真的能用,只能碰碰运气。
没想到真的让她试成了,虽然不尽完善,但在以人力耕种为主的农业社会来说,这已经是不可思议的发展,让见者蠢蠢欲动,忍不住要试一试。
很难想象会看到这种情形,一群士兵争先恐后的按照宁知秋所说除掉周边三亩地的野草、杂树,然后驴子累了就用自己的战马上场,抢着试犁新农具,甚至把犁过的地方又重犁好几遍,四亩田地犁得十分松软。
而后,她让人挖沟,十六亩荒地在里头,四亩已开垦的田地在外围,两处交接点挖出一尺宽、两尺深的沟渠。
日前她买下的石板派上用场了,铺在沟底和沟侧,整齐排列,再用煮好的糯米汁加石衣水涂抹,等干了之后这水沟将十分坚固。
更让人惊奇的在后头,宁知秋连帮浦和水车也弄出来了,她一挤压帮浦就有地下水流出来,水带动水车又按压帮浦,形成循环,不用人力施压便能极出灌溉用水。
水顺流流入沟渠,十六亩荒地很快被水给围绕住。
此时荒地的正中央堆满干草,宁知秋让人一把火烧着了,火势一下子蔓延开来。
“二姊,你究竟在做什么?”宁知方忍不住一问。
“我先做了防火线,我们的地太贫瘠了,想烧点草木灰肥,但是蜀地夏季太干燥,随便一点火有可能引发大火,为了确保火势在可控制的范围内,我先各往外移一亩,除去引火的草和树,只剩下烧不起来的泥土,再挖了一条沟注水,大火若失控了能及时舀水灭火。
“而且以后爹和大哥也不用辛苦的挑水,有这条灌溉水沟,取水不辛苦。”
其实宁知秋很大胆,根本是个赌徒,她全是靠赌的,在看到地上渗水时,她便猜测底下有条地下河流,她看哪里的泥土最潮湿便在那里凿井做帮浦,跟老天爷赌一赌运气。
也许是穿越女的好运吧!真让她给赌对了。
小时候她在乡下外婆家住过几年,那时候外婆家后院就有一个汲水的帮浦,她很喜欢玩水,整日在那儿压呀压的,直到多年后她还深深记在脑子里,想看有一天还要回去玩水。
但是她十岁那年外婆过世了,三舅舅偷偷地把房子卖掉,一家人搬到城市里住,为了这件事,大舅舅和三舅舅闹得很不偷快。
华胜衣惊讶问“你是怎么想到这方法的?”从地底取水……他还是第一回瞧见不用打井就能汲水,手一压就有水。 工部的那些老头子都该汗颜,一群自诩技艺超群的工匠却比不上一名小姑娘神来一笔的灵光乍现。
“用脑子想呀!”难道脚指头能思考。
她一脸的“你没脑吗?这种猫捉老鼠理所当然般的事还用得着想”的神情,好似他变笨了,问了蠢话。
“在江南水乡,水车十分普及,你能想得到我不讶异,可是这些……”华胜衣神色略显困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从来不是笨人,应该能听出我的话意。”
宁知秋闻言,面色一凛,收起自以为是的得意。“我很笨的,只会你看得到的,再多我也不行。”
“很好,我希望十年后还能看见活着的你。”幸好她把聪明才智用在农事上,并未引人注目。
也该庆幸宁知秋身处偏沅的川蜀之地,而非皇亲国戚云集的京城,要不她那些异于常人的巧思肯定隐藏不了,迟早会有人发觉她令人惊艳的才华,进而逼迫她做出不想做的事,危及社稷。
“过两天我们要插秧了,你要不要来见识我们的插秧机。”方才的话言犹在耳,她一不小心又流露出沾沾自喜的张狂。
“插秧?”不是播种吗?
“先育苗,苗儿出青了再种入水田里,你们这里不是这样栽种的吗?”他们安阳一带早用上了,她娘有个陪嫁庄子种的水稻,本来也是撒种,但是收成不佳又耗时,她陪娘去看过后便问为什么不先育苗,发了苗不是长得快?
庄头丁二把她的话听进去了,来年便用她的种法试种,结果,产量多了两成,而且收成早,还能多种一茬。
那年起,庄子上的收成便是一年两获,稻米的产量提高好几成,后来周遭的田地一阵跟风,安阳县成了渔米最丰的县城,新上任的知县因税收增加而官升知府,连跳好几级。
因为大家跟着抢粮,出锋头这事也是人人抢着想出名,种的人一多也就不晓得谁是第一个育苗插秧的人,所以“宁知秋”的名字不为人所知,在大伯父犯事前,她只是一名多病又惹人怜爱的闺阁千金而已。
“什么是插秧机?”秧苗用插的?一看华胜衣双瞳如深潭般幽暗,她话到嘴边又带三分保留。“代替人力插秧的一个东西,很简单,一看就会做,不是别人想不到,而是大家还停留在播种法,只要育苗法一出,自然有人做得出来。”
那时她没在安阳弄,因为她又不下田,那时侯她娘有很多佃农,交由他们去做就好,不用她费脑筋。
“不会让人太关注的,牲畜在前头拉着走,它每走一步,勺子似的东西便会挖出五到七株的幼苗往泥地里一插,牲畜走得快就种得快,牲畜一慢也就跟着慢……”
用的是早期的插秧法,不是现代的机械插秧机,对科技发达的现代农业而言,那是十分古老而原始的做法,早已不复见。
“才刚说完你又犯。”她脑子里都装了什么?
她振振有词的道:“好东西就该推广出去,你可以用在你们驻军的屯田上,你应该也分到不少土地吧!”
依昭当朝律法,凡是驻扎在偏远地区的将士皆有土地配给,各自择地自行种植,土地归该名将士所有,但所产之粮食皆由军队依市价收购,充作当地驻军军粮。
也就是说,自己吃的米粮自己种,无须等待朝廷提供,朝廷还会出银子购买,不亏待前方将士。
“我没要。”转手就送人了。宁知秋惊讶,“为什么不要?”
“因为我不需要。”他只有一个人,从小兵干起,由军营供饭,再来连续升级,这军饷够他用了。
“难道你不打算娶老婆?”好歹存点钱娶妻生子。
“成亲?”一抹冷厉滑过华胜衣眼底。
他定过亲,但是……
浅淡的暗色如附骨的毒针,悄然的扎人心底,曾经意气风发的脸孔,如今已是满脸风霜。
“华哥哥,你在冷笑吗?”给人秋蝉遇冬萧瑟的感觉,害她心口也跟着一阵发酸。
“你话太多了。”一张小嘴老是张张阖阖没个停歇。
“哪有话太多,我……”啊!星星在飞……
“小心——”她又怎么了?
“我……头晕……”猛一起身的宁知秋头晕目眩没站稳,身子往前一倾,若非华胜衣及时伸出一臂扶住她,怕是要往下栽了。
“你的身子到底有多差?”她的病还没好吗?
她气地一眨眼,“很差,慧者多殇。”
“你……”她是说聪明人都活不长久吗?
莫名地,华胜衣感到烦躁,他不见得有多待见这位慧黠的芳邻,但也不乐见一缕芳魂早逝。
“咳!咳!华大人,我二妹虽然看起来还小,但她毕竟十二岁了,你……你们,是不是走得太近了?”不长进的妹妹,还巴着人家的手不放,她不知道他大她八岁吗?
“大哥……”咦?大哥为什么瞪她,还有那恨铁不成钢的心痛眼神是怎样?
“是她捉着我,你最好看清楚了。”
华胜衣却没有推开跌向怀中的小姑娘,前胸、后背让人分不清的她竟给他一种舍不得放开的悸动,当宁知秋自个儿放开他站好的时候,他隐隐有种怅然若失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