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檠没有去史太傅那里,今天他要到富贵布庄看帐。
母亲的嫁妆里,有七间布庄、十家茶楼饭馆,而袓母嫁妆的十三家铺子,清一色是卖粮的。
祖父心有定见,媳妇、妻子过世子后,就把嫁妆接过手,否则要是给儿子管着,早就成了夏妩玫的私人库房。
在上官檠之前,有两位管事负责帐目,十几年下来,只得七万多两盈余。
除铺面外,还有三千多亩田地和八处庄子,又没有连年荒灾,在皇帝治理下,算得上民生乐利,只得这样的盈余要说当中没人搞鬼,这话骗得过谁?
上官檠不是能吃亏的主儿,他和凤天磷都算得上狠辣之人,只不过两人的狠辣不同。
凤天磷习惯张扬,喜好敲锣打鼓,恐吓那些魑魅魍魉,等他们到处蹦跶时再一举成擒,而他喜欢袖里干坤,喜欢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在别人笑着以为危机已过时,一击命中。
所以那些坑他的以为没事吗?以为可以拿着他的银子另起炉灶?呵呵,怎能当他是傻子呢,早晚有一天,他会让他们连本带利的吐出来!
所有的铺子田庄,他只花两个月就从头到尾彻底梳理过,气象焕然一新。
他最吃亏的地方在于没有自己人,幸而有凤天磷鼎力相助,他相信,今年底的帐册会精彩得多。
转个方向上大街,大街两边有不少摊贩,卖吃的、用的,大伙儿都拉扯着嗓子大声叫卖,热热闹闹。
在街道左边的角落里种着一棵树,树下一张小小的方桌,桌上摆着纸墨笔砚,身后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算命先生,看起来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他正拿着一本破旧的蓝皮册子看得津津有味。
上官檠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为空气好像在他身边凝结了,周遭的喧扰吵不到他,而他的存在也与周遭无关,他像是被几堵无形的墙给隔绝起来,在那个空间里,他自顾自地悠闲自得。
行经过他的摊子时,上官檠多看他两眼,没想到他竟放下册子朝他一笑,瞬间,隔开他与凡尘的空间破了,喧嚣迅速将他包围。
“公子,测个字?”晁准说。
“不。”上官檠拒绝,他不相信命运,他只信自己。
“老夫不会害你。”
年纪轻轻竟自称老夫,他脑子撞墙了?“你没本事害我。”上官檠满月复自信。
晁准微哂,没回应他的话,只淡淡道:“公子十步之内,必会回头。”
上官檠冷笑,若他不说这句话,或许自己还会回头,但此话一出,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自己转头。
不应话,他大步往前走,一、二、三……他在心里默数着,可还没数尽,一个扒手从身边快步走过,手脚利落地剪去他的荷包。
上官檠五感敏锐,对方碰到自己衣服时他已有所觉,转身,一把揪住小扒手,这一抓,他才发现自己回头了。
懊恼,抬眼,他的视线恰与晁准对上,晁准对他微笑点头。
是预做安排了吗?好啊,他也想知道对方想做什么?
抢回荷包,放走小贼,他走回晁准面前,提笔写下一个兆字。
“请公子写下三个字。”晁准道。
“如果一个字无法测就别测了,即使十步内我将再次回头,也不会走到这张桌子前。”他冷笑道。
晁准与上官檠对望,片刻,抿唇一笑。他明白上官檠是个意志坚定、不易动揺的男子,便道:“既然如此,公子请。”
上官檠拉开椅子,在他正对面坐下。
“公子写下“兆”字,公子的左手边恰好有一棵树,木兆为桃,公子今日必会遇上生命中的真桃花。
“公子落笔在楚字旁边,楚兆为逃,不知什么原因,那朵艳色桃花见到公子,直觉反应竟然是逃,公子要小心了,手得掐得紧些,免得这一逃又得耗上许多功夫才能再遇。
“既然公子不肯写下三个字,老夫便以兆桃逃三字为公子解签。”他一面落笔,一面嘴里念念有词,片刻打开蓝皮书册,翻过两页后,把书册面向上官檠,指着里头的一行字——
一宿姻缘逆旅中,短词聊以识泥鸿。
微微一笑,他道:“但愿公子珍惜得来不易的缘分。”
话说完,也没追着上官檠要银子,拿起书册,又专心的读起来。
上官檠还坐在桌子前面,可他彷佛觉得那几堵无形的墙又合了起来,将他关在外面,说不出的诡异感觉,他不禁皱眉,放下十两银锭,起身离去。
晁准放下书册,定睛看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分明是富贵福泽之人呐,上天必玉汝于成。”
离了算命摊子,上官檠继续往富贵布庄走。
“爷。”何掌柜看见他,立刻从柜台后面迎上来,把他请到后头帐房。
倒过水,安坐后,上官檠拿起帐本,细细翻阅。
“顾客反应如何?”
“绣娘果真能耐,刚上架的衣服很快就有人询问。”
四个月前主子一声令下,七间布庄分别买下旁边的两、三家铺面,或者整修,或者重建,七间铺子分成三个级别,每个铺面各种级别的布料都卖,只是不同价位的布匹,进货比例不同,不管顾客走进哪家铺面,都能买齐各类布疋。
只是,不同级别的铺面,雇用的绣娘手艺不同,制作出来的绣件也不同,在一等铺面做一套衣服的花费,可以在三等铺面做五套。
当初,布庄一口气雇用三、四十名裁缝与绣娘,经过考试较量,分成两批,分别进驻一等与二等布庄里,掌柜们会集合顾客需求,与裁缝、绣娘讨论发派下去做,至于三等布庄,则是收购民间妇女的绣件来卖。
这个月七间布庄一起重新开幕,生意比过去好了将近两成。
“衣服的订单收多少?”
“开幕至今,多数的客人还是以买布为主,不过一等布庄接下十八笔订单,共三十三件衣服,二等布庄则接四十一张订单,一百三十六件。”
“能够做得出来吗?”
“目前没问题,小的打算再观察两个月,若口碑能做出来,就必须再做打算。”
好的绣娘不容易找,她们多数被富贵人家聘回去指导家中女儿女红,再不就分散在各个绣庄里面,安定日子过惯了,不见得愿意受他们所聘。
“看状况吧,为长远打算,还是得到人牙子那里买几个手脚利落的小丫头回来教。”
“是。”何掌柜点头应下。这么一来,得收拾屋子供小丫头住,到时是要把人放在各个铺子里还是买一处宅子,将人集合起来,让绣娘们轮流过去教导,这事儿得和其他掌柜们讨论讨论。
上官檠不曾做过生意,铺面上的事需要各大掌柜们尽心,但他擅长识人、用人,擅长把合适的人摆在合适的位置。
“邱师傅那里情况怎么样?”
邱师傅是个江湖人,三十来岁,厌倦刀口舌忝血的生活,有意找人投靠,过过安定日子。他与何掌柜有旧,何掌柜知道主子欠缺人手,便把邱师傅引荐给上官檠。“小院子已经整理好,邱师傅挑选十六个根骨佳的孩子教授武功,我去过两次,挺好的,邱师傅说他那边有三个江湖朋友也想投靠,想见主子一面。”
“这阵子我忙,待春闱过后再说。”
“是,我会转告邱师傅。”
两人就着生意的事谈上,何掌柜不仅掌理这家富贵布庄,还是所有产业的大掌柜,目前布庄情况已经上轨道,粮铺变动不大,接下来得先忙着酒楼饭馆。
酒楼饭馆消息流通,为了凤天磷的大业,他必须扩大经营,只是眼前还腾不出手来,等殿试之后再说。
凤天磷从出生开始,就被教导身为皇子该为了那把龙椅汲汲营营,他花了二十年的时间努力,所有人都认为东宫太子之位他的呼声最高,可上官檠却不这么认为。
上次进宫,他匆匆见过大皇子凤天祁一而,那是个深藏不露之人,皇帝睿智,见识不凡,会让史太傅亲自教导凤天祁,必有其道理。
如果上官檠不曾投在史昀名下,不会清楚师傅的能耐,能经他亲自教导的必非普通人,所以……皇帝是拿凤天祁做为太子培育的吗?
他又在师傅那里偶见凤天祁两次,在师傅的刻意引导之下,三人就国事深论,他必须承认,对于朝政、对于制衡,凤天磷远远比不上风天祁。
有了这层认知,他还要继续助凤天磷往那条路走吗?
被绑架的十四年中,连靖王府都认定他死了,只有凤天磷仍然命人到处寻找自己,凤天磷不曾放弃过他,他怎么能轻言放弃凤天磷?
“主子爷、何掌柜。”门板上两声轻叩,是铺面上的伙计阿发。
上官檠点点头,何掌柜出声,“进来。”
阿发进门,手里抱着一个东西,笑得眉眼弯弯,小心翼翼地像捧着祖宗牌位似的。
“主子爷、何掌柜,外头有两位姑娘送来这个东西。”
阿发把不倒翁往桌上一摆,不倒翁做成愤怒鸟造型,眼睛很大、鸟羽张扬,明明是很生气的一张脸,却让人看着想发笑。
“这是什么?”何掌柜问。
“纪姑娘说,它叫不倒翁,可以拿来当出气筒,生气的话举拳往它脸上揍几下,气就会消了。”说完,阿发动手示范,他左一拳、右一拳,每一拳都揍得不倒翁仰躺倒地,可下一瞬间它又翻身立起。
何掌柜忍俊不住大笑,“挺有意思的小玩意。”
“纪姑娘那里还有两个,主子爷要不要看看?”阿发问。
何掌柜不作声,只觑了主子一眼,等他拿主意。
看着不倒翁,上官檠沉吟不语,他想起凤天磷的信,纪姑娘……会是那个卖刈包给凤天磷的“莫琇儿”吗?
婚那天匆匆一眼,事后凤天磷动用各方关系,企图把她给找出来,可她却像人间蒸发以的,不见踪影。
眉心一凛,上官檠道:“让她进来。”
“是。”阿发扬声应答。
都说主子爷流落在外头多年,没有人带着、教着,回到靖王府后肯定输人一等,可看着眼前的人,哪里会?主子爷对各家店铺掌柜使的手段,哪像个能被人拿捏的?
再看一眼不倒翁,何掌柜微微笑着,他有预感,这种东西会引起一股风潮,至于风潮是短暂或长久,得再看看主子的手段。
阿发欢天喜地出去了,他相信不倒翁若能摆在铺子里卖,生意肯定会很好。
自从主子接手铺面后便立下一条规矩,每半年会从赚的钱里头抽出一成,给大伙儿分红,别家的铺子里只有大掌柜和二掌柜才能分红,他们可是连伙计都有得分,光是这点,谁能不卯足劲儿给主子爷赚钱?
他要是赚够钱,就能给家里盖房子,那有多风光呐。
走进铺面里,他笑盈盈地对纪芳说:“姑娘,我们家主子和掌柜都在帐房里,请姑娘进去。”
“好。”纪芳点点头,忍着笑,跟在阿发身后走。
她们已经出来很久了,本来还打算赶回去吃午饭,只是现在来不及了,今儿个情况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容易,还以为东西出手,会让人眼睛一亮,争先恐后的抢着要,没想到找几家铺子,不是老板不在,伙计不敢做决定,就是听到她不买东西还想卖东西,脸色立刻大逆转,狗眼瞧人低。
合作是长期的事,如若对象不好,哪能长久?
吃过几摊闭门羹之后,纪芳心灰意冷,想道果然还是不行,现代人的艺术眼光和古人不同。
她正盘算着,是不是买几块布回去让殷茵她们多做几个不倒翁,再拿到大街上叫卖,试试市场风向?
可打道回府的念头刚生起,就看到这家铺子,富贵布庄比起别的布庄大得多,至少是别人的三、四倍大,窗明几净,来来往往的伙计脸上都带着笑容。
她再次鼓起勇气上门,知道她不是来买东西的,伙计也没摆臭脸,还让她多看看瞧瞧,对咩,这才是身为服务人员该有的态度。
纪芳再次把不倒翁拿出来,本打算再被拒绝一次的,没想到伙计竟然喜孜孜地让她等等,抱起不倒翁转身去里头请示主子了,再出来时,就说要请她入内。
萍儿握紧她的手,有些紧张,她拍拍她,低声道:“别怕,有我。”
走过甬道,进入中庭,中庭两边和前方各有两间屋子,他们从左边的廊下往前走,自窗户往里头看,屋子里有人在裁衣制服,神色认真而专注。
原来富贵布庄不只是布庄,还是个成衣厂,挺不错的,这家老板有远见、有眼光。
“姑娘,这里。”阿发停在门前,指指里面。
“好。”纪芳把包袱接过手说:“你在外头等我,我很快出来。”
“是。”萍儿往门边站定,尽职地守着。
纪芳悄悄吸气,心里没底,这一步成功与否,将决定她未来的生活方式。
下意识地,她抱紧手上的包袱,里头装的是她的本事,她希望这项专长能助自己在这个时代立足。
走进屋子,抬头扬眉,她露出一张最完美的笑脸。她对自己说就当面试吧,把面对外商主考官应有的自信拿出来,战胜一回。
只是,意外时时有,屋漏偏逢连夜雨的事年年发生,她做足的准备在对上大老板的眼睛时……当机。
这间铺子竟是他的!猛然及应过来,一个反射动作,她转身往外跑。
同样,上官檠也是反射动作,身形一窜,纪芳不晓得他是怎么办到的,下一瞬间他居然站在自己身前。
因为动作比思考要快,直到挡下纪芳时,上官檠才发觉,她这是想躲他?
为什么躲他?她到京城不是为了寻他?因为她把凤天磷做的事全算在他头上?因为发现他已经成亲?
想到最后那点,他更加确定,眼前的“莫琇儿”不是莫琇儿。
如果是他认识的莫琇儿,反应定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而非退缩。若她肯轻易让步,就不会在自己无数次拒绝时还坚持嫁给自己。
既然不是莫琇儿,为什么她有莫琇儿的长相样貌?
孪生姊妹?说不通,而且棺木里的莫琇儿去了哪里?还有为什么她听见凤天磷的人在打听莫琇儿时,匆匆忙忙离开越县?
若她是以前的那个莫琇儿,为什么她能画出奇怪有趣的图案?为什么识字?为什么会算学?还有……之前她的孕肚……
倏地,算命术士的话钻进耳里一―
木兆为桃,公子今日必会遇见生命中的真桃花。
那朵艳色桃花见到公子,直觉反应竟然是逃,公子要小心了……
一宿姻缘逆旅中,短词聊以识泥鸿。
她是他的真桃花?不,他必须弄清楚!
以目光示意,何掌柜和阿发转身离开,关上门,把屋子留给主子。
屋里只有他们两人了,与上官檠对望,纪芳的心跳得越发厉害。
把人遣走,是企图……杀人灭口?他想把和莫琇儿成亲这件事彻底抹平,以免她的出现破坏他的美好婚姻?
如果只为这个,她可以立刻写下切结书,保证与他往后的人生永远不产生交集。
但若他是个谨慎多心的呢?如果他只相信死人的嘴巴呢?
该死!包青天还没有出世,秦香莲怎么可以自投罗网?戏不是这么演的啊!
她开始痛恨命运,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她不过来卖个不倒翁,买卖也未成,她半口米都还没有吃到怎么就要去见阎罗王,没这么损人的吧。
还有,犯下绑票罪的是风尘三匪,不能让她父债女还啊,那个便宜老爹她连见都没见过,冤枉啊、委屈呐、无辜呀……
“你怕我?”上官檠上前一步,她退后三步,好像他身上有疫病。
废话,他派人到处追杀她,不怕的是傻瓜。
勉强挤出一张笑脸,纪芳暗忖,不晓得现在装失忆会不会来不及?啊……不管,不管来不来得及,她都要一路装到底。“公子说笑,我为什么要害怕?”
纪芳咬牙硬撑,可对方气势过度强大,比大老板有过之无不及,过去她靠近他身边一公尺,自律神经失调的情形就会严重产生,现在……
怎么办?她又没有肌肉松驰剂。
“怕我杀你啊!”
一句话,他没有分段讲,口气也没有阴森渗人,却是一个一个字地说,钝刀子割肉似的,让她全身寒毛竖立。“公子属刀子的吗?见人就杀!”
纪芳的反应,让上官檠确定,她绝对不是莫琇儿。
“我属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父亲叫做莫齐。”
果然、果然……果然就是她猜的那样!
纪芳倒抽口气,美丽的眼睛瞠成两颗大龙眼。夭寿,莫飞说对了,上官檠什么都知道,他根本没有丧失记忆,他扮猪吃老虎,把养他长大的莫辰给杀了。
那她呢?莫琇儿也被他诓,还被他下蛊……不对,是下种。
怎么办?她的Jovi在家里睡大觉,等着亲娘谈一笔好生意,重返职场,改变人生,给他买优质女乃粉……可她马上要被灭口了,怎么办?
她明明白白的恐惧,很清楚地向他表明,她知道莫飞、莫辰以及自己的所有事情,那么,她是莫琇儿?
事情越猜越是混乱,她既是莫琇儿,又不是莫琇儿,他串不起其中原由,只能……让她亲口讲述事实。
心里没有底,可他演很大,好像所有的事实真相早就是现在他眼前,不挑破说明,是因为心善,是想给她一个自白的机会。
他态若自然地笑着,好像掌控了所有事情,那莫测高深的表情让她吓出一身冷汗。再向前两步,他用高大的身躯优势把她逼到墙角,纪芳的背贴上冷冷的墙壁,一阵寒意从尾椎骨往上窜。
“老实说吧,你是谁?为什么知道我和莫辰、莫飞的恩怨?你怎么从棺材里面出来的?你有过什么奇遇?既然来到京城,为什么不来找我?我的孩子呢?”
一句接过一句,上官檠提出的每个问题都让她无法回答。
你是谁?所以他知道她不是莫琇儿?既然不是莫琇儿,为什么知道莫家的恩怨?没有DNA可验的时代,他一口气就认定Jovi是他的孩子,连棺材、奇遇都说出口……天,她还能找到合理的谎言来解释一切吗?
害怕,恐慌……接下来,他要准备营火晚会,表演烤巫婆大秀了吗?
脸色变得惨白,她还在最后一分努力,试着把阎王爷、孟婆汤之类的东西拉出来说。可那个剧情,光是自己在脑中想象都觉得太胡扯,亏她还是广告公司的创意部成员,她这副孬样……太丢脸。
上官檠弯起眉毛,她不会演戏,情绪在脸上写得明明白白,这一点她比莫琇儿差太多了。
他不该笑的,可他笑了,他该严肃地看待她的出现,但他觉得太有趣,于是一面欣赏着她变化多端的精彩表情,然后,步步进逼。
他在她耳畔低声道:“别说谎,我和莫琇儿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十四年,她的脾气、她的表情、她的一举一动,还有……她的能耐,我一清二楚。”
这话彻底击垮纪芳,她垂下头,垂下肩,垂下漂亮的眉眠,长叹……
老板怎么会在她家里?没有人可以给她答案,包括纪芳自己。
萍儿却是略知一二,今儿个去了布庄,她在屋外守了一个多时辰,小姐从屋里出来时,脸色……很难形容。
她觉得那个表情上头好像写着——我撞到鬼了!
然后上官公子跟在小姐身后走出来。
萍儿一眼就认出上官檠,因为那天的婚礼太吸引人目光,更何况这么好看的男人,她活了十几年,看都没看过。
再然后上官公子吩咐马车,载着小姐一起回家,再再然后,茵娘子做了一桌饭菜,再再再然后……不知道了。
厅里静悄悄的,纪芳心底OS不断。
上官檠应该去情报局工作,再不然当警官也不错,因为他套人话的功力一流。
她这个傻的,事情全招了,二十一世纪、魂穿、听壁脚听来的讯息,她不记得话题是怎么勾出来的,最后他说:“带我去看看儿子。”
儿子?呵呵,今天出门做买卖前,本来Jovi是她一个人的,结果不倒翁没卖出去,儿子却被分走五成股分,她今天没事干么出门呐?
上官檠喜欢Jovi吗?喜欢得不得了!
他第一眼见到Jovi时,眼底的惊喜与不敢置信触动了她的心,他小心翼置地抱起儿子,那表情像是捧着无价珍宝。身为母亲,她理解那种心情,所谓的“儿子”就是即使把全世界捧到眼前,也不愿意拿出去交换的珍宝。
纪芳理解他的“喜欢”,可是她无法喜欢,无奈她的喜欢与否,改变不了他的态度,以及“自作主张”。
是的,自作主张!
“以后别再抛头露面,我会给你足够的银子。”
上官檠情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想的是,纪芳千万不能让凤天磷找到,更不能让夏可柔知道她的存在,他要做的事还太多,他不允许意外。
纪芳想的是,拿这笔钱,代表她是少女乃女乃还是暗不见天日的小三?从此,她是独立个体还是被豢养的金丝雀?
她是二十一世纪的人类,自尊很高,骄傲很多,所以直觉认定是后者。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五百两银票,放在桌上,推到纪芳面前。
纪芳盯着银票,自嘲的想,钱来得这么容易啊,亏她还担心得不得了,随即又忍不住苦笑,这就是时代的差距,就算更换过内芯、就算已经表明纪芳不等于莫琇儿,他依旧认定她的归属权在他手上。
她想嘲笑他几声,圈养未来时代的女子,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容易。
现代的女人要求很多,除了吃饱睡暖、荣华富贵,还要求自由自主、要求成就感、要求独立,对“抛头露面”这四个字,觉得很刺耳!
把银票推回上官檠面前,回答道:“对不起,我会继续“抛头露面”,因为我有儿子,我必须为他的未来打算。”
“儿子我会负责。”
纪芳冷了眼,问道:“怎么负责?把他带回靖王府,养在新婚妻子膝下?不好意思,我不允许这种事发生,不是我把你的妻子想得太坏,而是身为女人,我了解女人,要我专心疼爱、教养外室的小孩,我办不到,以己度人,所以,对不起,我不会让离开。”
“我没要带走孩子。”
“换言之,你要让他成为私生子?让他父不详?让他自贬自弃?”
“什么父不详?他的父亲是我,有我这个父亲,他为什么要自贬自弃?”
很自信哦,这是Jovi的幸运,可惜人生无法十全十美,Jovi只能在父亲和母亲当中择其一,至干这个选择……对不起,在他出生那刻,她已经代替他做好了。
“父亲是用来做什么的?”她反问。
“你希望我怎么回答?”
“重点不是回答,而是怎么做,父亲是孩子的保护伞,教育、养育、照顾,当孩子的英雄、成为孩子的模范,但要做到这些,最基础的一点就是天天待在孩子身边,我猜,上官公子要忙的事太多,恐怕无法做到。”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想把他排除在儿子的生活之外吗?
“请问上官公子,离家多年,你与王爷之间的父子亲情是否一如当年?你说,派人去莫宅的不是你,恐吓我的不是你,你并不打算追究莫飞、莫辰的旧事,为什么?”她定睛望着他。
可上官檠不回答。
“我来替上官公子回答吧,不管莫飞犯过什么错,你都无法否认,那些年里他确实完美演绎了一个父亲的角色,他陪伴你十四年,他教导你本事,他带着你出游。他是好人或者坏人己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你心里,他已经烙下父亲的印记。”
她在替莫飞说项?她与莫飞夫妻并无感情,甚至连正式见面都不曾,为何要多此一举?
“你想说服我什么?饶过莫飞、莫辰?”
“我与他们并不相识,凭什么干涉你们之间的恩怨,你与他们的事与我无关,我只是想告诉上官公子,第一,当个好父亲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容易。
“第二,我是纪芳,不是莫琇儿,不是和你成亲的那个女子,我们之间唯一的关联是Jovi,我是自己的主人,作主自己的生活,我不会因为你而改变,所以不能由你来决定我要不要抛头露面。
“第三,我有绝对的能力,用我的思想观念和态度来教养Jovi,我会让他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成为社会的中坚分子,将来不靠任何人的力量也能站得又稳又直,请你不必担心。
“第四,既然你做不到的事我能做得很好,上官公子为什么不试着放手,让我做做看?我不会反对你来探视Jovi,不会反对你的善决,但是对不起,你无权干涉我们的生活。”
她不置气、不任性,她用理智的语汇说服他放手,虽然口气温柔,但语气却是斩钉截铁的自信,她让他……动容。
那个时代的女子都像她这般自信且笃定地规划自己的未来?不依靠男人,不哭闹发脾气,不把力气往男人身上使,只把精力用在自己的人生中?
不过,他并未被说服,相反的他也用同样的理智口吻想说服她。“这里不是你的二十一世纪,女子想独立生存,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容易。”
她理解,但她自信能够克服。
“从棺木中醒来到现在,整整十一个月,我一个人漫无目的的走过许多地方,碰过好人也遇过坏人,这些经历足以让我明白,身为女子在这个时代中有多么弱势,是的,诚如公子所言,生存并不容易,但我会为了儿子竭尽全力。”
“你怎敢确定,你的‘竭尽全力’,就能给儿子最好的?”
“确实我无法确定,但我会努力,并且让孩子亲眼看见我努力的过程,我会用身教教会Jovi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每个人必须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与其埋怨、娘妒别人的成就,不如想想怎么让自己优秀、杰出、超越。”
“你有很好的口才,可惜无法说服我你挣来的会比我给的更好。”
上官檠是个非常固执的男人,怎么办呢?用硬的肯定不行,他的背景太强大,真与他杠上,他随随便便抬个手就能将她的努力化为乌有,她能做的……除了说服还是说服。
“说个故事给上官公子听好吗?”
他觉得“上官公子”四个字很碍耳,但还是回答,“说。”
“有只兔子闲来无事跑去钓鱼,第一天,他一无所获。第二天,他又兴匆匆地跑去钓鱼,还是一无所获。第三天,他不气馁、不灰心,依旧背着钓竿去河边,这时,一条大鱼从河里跳出来,对着他大叫‘你要是敢再用红萝卜当鱼饵,我就扁死你!’上官公子,你明白了吗?”
“你想说,我给的不是你想要的?”
“没错,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付出,并不值钱。”
他明白的,这世间有许多东西别人给的不算好,要自己觉得好才是好,饿了,却给衣服,渴了给干粮,想吃甜的给了咸的,人家非但不会觉得感激,还会嫌你多事。
她这是在表态,她不愿他插手自己的生活。
可怎么能够?儿子是他的,这女人也是他的,不管她讲过几次“纪芳不等于莫琇儿”,但他霸道认定,她是他的!
只是她这么固执坚持啊……在莫飞膝下长大,他学会迂回才是上策,硬碰硬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落得两败俱伤,他不愿意受伤,更不愿意她或儿子受伤,几经思索后,他决定退一步。
“告诉我,身为父亲,我可以做什么?”
行了!纪芳露出毫不遮掩的笑脸。
重新把包袱拿出来,打开,她亮出里面的不倒翁。
不倒翁的内里是用竹子编成葫芦型的竹网,底下固定重物,再用棉布将竹架子包起,外头套上一件卡通图案的外衣,造形可爱,能舒压,可做摆设。
“上官公子觉得它们能卖钱吗?”
“上官公子觉得不能,但阿檠觉得……可以商量。”他朝她挑眉。
纪芳笑开,改口有什么困难“所以阿檠觉得哪里可以商量?”
“先讲讲你的想法。”
“初来乍到,我对这里的市场、百姓的喜好还不清楚,但我觉得有机会成功,如果阿檠愿意的话,我想和你合作。”
“怎么合作?”
“合作贵在诚意,我不会教你吃亏,你负责出资、找人制作、销售贩卖,我每个月会提供几款设计图,扣掉成本所得的利润,我们七三分,你占七成,我占三成,如何?”
行,他也想看看二十一世纪的女人有多大的本事。“不,二八分,你占两成,我占八成,除非……不倒翁之外,你还有其他东西可以合作。”
“当然有,如果你还想要的话,我可以设计不少新商品。”还是这个时代没见过的。
“好,立契约吧!”
一声令下,纪芳高兴得跳起来,成了!踏入古代职场的第一步,成功!
纪芳拿来纸笔写下契书,阿檠看着她的字,字写得不好,像画图似的,但方方正正的,大小很平均。
他不知道,那是POP的技巧,像她的图一样,自成一格。
然后,上官檠看见了,看见那个在签名底下的横线及#。
真的,一模一样。
他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这样子签名的,好像从他学会写名字之后就这样做。可是她……怎么也会?因为她身体里存着莫琇儿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