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
速溶咖啡粉往马克杯一倒,热水一冲,一杯速成的摩卡便热腾腾上桌。
苏盈盈端起马克杯,秀眉轻蹙,难忍嫌恶的抿了一口,忍住了想把咖啡吐出来的冲动,她强迫自己咽下去。
第一口很难,第二口就容易多了。她喝了半杯,转过身,把流理台上的一袋吐司打开,放进旧旧的烤面包机里。
“早。”一个穿着宽大长T的女人,伸着倾腰走进厨房。
“早。”苏盈盈端着烤好的吐司,另一手握着果酱与抹刀,在狭窄的餐桌边落坐。
姜宜欣倒了杯水,边喝边觑着苏盈盈,见她穿着素净的雪纺衬衫,配上黑色紧身窄管长裤,脚上套着方头女圭女圭鞋,含糊不清的问:“你又要去面试啊?”
“嗯。”咬下一口涂上草莓果酱的吐司,苏盈盈点了点头。
“国贸专员的工作又丢了?”姜宜欣问着,表情却一点也不意外。
咬食的动作一顿,苏盈盈淡睨她一眼,说:“听说某人的秘书来过电话打招呼,昨天下班前五分钟总经理把我叫进办公室,说小庙供不起大佛,请我另谋高就。”
聪明人都听得出来,那句“小庙供不起大佛”是在讽刺苏盈盈。
姜宜欣立刻意会,眼神有丝古怪的瞥了瞥她。“他真的很无聊耶。”
苏盈盈当然听得懂她口中的“他”,指的是什么人,可她故意避开这话题,假装专心地吃着手边的吐司。
姜宜欣知道她的脾气,于是就此打住,未再往下追问。她拉开另一张餐桌椅,在苏盈盈对面坐下来,顺手抄起盘中另一片涂好果酱的吐司,张嘴就咬。苏盈盈白了她一眼。“想吃不会自己烤吗?”
姜宜欣一副无所谓的咀嚼着,说:“房东有特权。”
是的,姜宜欣目前是她的房东兼债主。
奇怪的是,在这之前,两人的关系连朋友都谈不上。至于她们为什么会认识,这又得牵涉到某个人。
某个,她不愿意再提起的男人。
“你听说了吗?”姜宜欣问道。
苏盈盈喝着咖啡,美眸扬起,无声询问。
“苏允恒要结婚了。”
勾住杯耳的纤手一顿,苏盈盈放下马克杯,好片刻才吐嗓:“喔。”
“我知道你对他的事没兴趣,只是他现在是丰邦科技的接班人,他的婚姻也跟丰邦息息相关,我想你可能会想知道。”
“丰邦科技已经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苏盈盈平静的说道。
姜宜欣古怪的观察她好半晌,才耸了耸肩,起身替自己冲一杯速溶咖啡。苏盈盈望着她在瓦斯炉前冲咖啡的背影,不禁好奇地问:“你……还喜欢他吗?”
姜宜欣一边啜着咖啡,一边转过身,在热雾中回视。“喜欢谁?喔,你说苏允恒吗?拜托,我跟他那一段已经是清朝的事了。”
是的,姜宜欣曾经是苏允恒的女朋友,他们两人是大学时的情侣,恋情只维持了两年多便结束。
那么问题来了,为何苏允恒的前女友会收留她?
因为,当年苏盈盈透过各种关系恶整苏允恒时,自然而然与他当时的女友打过几次照面,亦有过接触——当然,接触的过程都是很负面、很糟糕的。
半年前她在酒店外的马路遭轿车擦撞……或者应该说,是她乱过马路,导致那辆轿车闪避不及,擦撞上她,虽然冲撞不大,可当时的她情绪起伏太大,挨不住这突来的撞击,因此当场晕厥。
当她被不知名册好心人送进医院,并在病房里醒来,第一个看见的人便是姜宜欣。
她永远忘不了,醒来当下姜宜欣对她说的那句话——
“苏盈盈,你也会有今天?真是想不到。”
不是讽刺,不是挖苦,姜宜欣纯粹心直口快,语气含着一丝惊叹。
而当时的她躺在病床上,怔愣良久才认出姜宜欣。
姜宜欣穿着淡粉色的护理师制服,原来她正好在该间私立医院工作。
“饿不饿?我帮你买了一碗皮蛋瘦肉粥,虽然一定不合你这个大小姐的胃口,不过好歹我都买了,你就勉强吃一点吧!”
这是姜宜欣对她说的第二句话。
明明在此之前,两人毫无交集,只是在几次她当面羞辱苏允恒的情况下,曾经打过照面,姜宜欣却用着彷佛两人熟识已久的语气,以及态度对待她。
那一刻的她很想哭。真的,很想哭。
亦是在那一刻,她放下了不值钱的自尊,接受了姜宜欣的帮助。
她接过了那碗粥,在粥里尝到了自己咸咸的泪水。粥里不只和着她的泪,还有迟来的懊悔,与面对茫然未来的恐惧。
医药费是姜宜欣代垫的,出了院无处可去,是姜宜欣带她回住处,并且还免费供她好几天的餐,直到她终于鼓起勇气找上外公,向外公拿了些生活费,才总算还清积欠的这些费用。
准备离开的那一天,姜宜欣问她:“你有地方去吗?”
她没回答,只是拽紧从姜宜欣那儿借来的小提包,眼神有些空洞的回视。
姜宜欣叉着腰,盯着她好片刻,说:“坦白跟你说好了,这公寓我还要缴十八年的贷款,我一直想把房间分租,好把租金拿去缴房贷,如果这几天你屈就得还算习惯,不如就留下来吧?”
苏盈盈很清楚,姜宜欣早看出她无处可去,她是故意说这种话,让她有台阶下,顺理成章留下来。
倘若换作是从前的苏盈盈,肯定不会领情,恐怕还会高傲的冷嘲热讽一番。
然而,现在的她已不再是昔日的苏盈盈……噢,对,她真的不是苏盈盈了。
由于收到亲子关系无效的判决书,如今她身分证上的父亲栏,已经是空白,而她的姓氏亦改为欧。
是的,她已经从苏盈盈,改名为欧盈盈。
多么讽刺,当初父亲为她起名“盈盈”,意即生活盈足,不匮乏,如今的她,却什么都缺,什么都短少,这个名字放在她身上越来越可笑。
欧盈盈……真难听,害她超想改名字。不过,她想了想,活了快三十年,连姓氏都可以改一个,名字又算得了什么?
不管是苏盈盈,还是欧盈盈,她依然是她。
依然是那个,接近三十岁时,一瞬间从天堂跌落地狱,从百亿身价成了身上只剩几万块可活的可悲女人。
“盈盈?欧盈盈?”姜宜欣的手在她发怔的眼前一晃,连打两个响指。
欧盈盈回神,眨眨眼。“什么?”
“我说苏允恒要结婚,你发什么呆啊?”姜宜欣若有所思的撑颊,斜睨她。
欧盈盈被她那古怪的眼神盯得发毛,不悦的别开脸,端起杯中剩余的速溶摩卡,一飮而尽。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不可以。”
莫名其妙被欧盈盈白了一眼,姜宜欣一脸好无辜。“你又不知道我要问什么,干嘛拒绝得这么快?”
“只要是跟那个家伙有关的问题,我一概不给问。”
“你很恨他吗?”
欧盈盈怔了下,脑中浮现那张俊美的面庞,心,紧紧地拧了一下。
恨吗?对,是真的恨过,恨他夺走了属于她的一切。
但,他抢走的一切,原来根本就不属于她,她对他有过的怨恨,瞬间成了一场可笑的闹剧。
然而,恶整他,斗垮他,欺压他,羞辱他,这已是过去十多年来,她生活中的重心,一时之间被抽掉了这份恨,甚至当头棒喝般的,发觉自己过去犯下了多么不可饶恕的罪孽时,她整个人、整颗心已支离破碎。
她觉得无地自容,想就此消失,不愿面对如此丑陋且难堪的事实。
但,生命总是不从人愿。
这个道理她也是活了这么久,才在极短的时间内,亲身体验与领悟。
这问题无从答起,亦不知从何答起,于是欧盈盈最终选择沉默。
姜宜欣等不到答复,耸了耸肩,自讨没趣的喝起咖啡。
欧盈盈站起身,准备离开,才刚转身,背后又传来姜宜欣的发问。
“你曾经把苏允恒当作弟弟吗?”
僵住的纤细身影好片刻才转回来,欧盈盈淡睐一脸好奇的姜宜欣,冷冷回应:“别开玩笑了,我以前恨死他了,怎么可能把他当作弟弟。”
“这样说来,你一直把他当作异性看待?”
莫名地,她脑中闪过苏允恒抬起手,为她擦去脸上唾沫的画面。
心,猛然震颤一下。
那种奇异的、措手不及的,彷佛会把她胸口撕裂开来的汹涌情绪,瞬间席卷而来,来得太猛,她几乎招架不住。
“你觉得苏允恒有把你当成姊姊吗?”蓦地,姜宜欣又问。
欧盈盈神色略显仓皇,却又故作镇定的冷瞪她一眼。
“关我什么事!姜宜欣,你很无聊耶!”
“我只是好奇嘛。”姜宜欣满脸无所谓的笑笑。
“好奇个头!”
匆匆逃离厨房,欧盈盈拎着黑色提包,来到玄关处套上低跟包鞋。
“今天要去哪里面试?”姜宜欣跟了出来,靠在斗柜旁看她弯身穿鞋。
“一间公关公司。”
“公关?什么样的公关?”
“好像是媒体业。”
“好像?”姜宜欣语调充满怀疑。
“朋友介绍的。”欧盈盈没好气的回道。
“朋友?”姜宜欣向来走毒舌派,“你不姓苏之后还有朋友?”
欧盈盈犯噎,差点反呛回去,不过,她已经慢慢学会压制与忍耐。
因为,当她头上不再顶着豪门光环,当她不再是满身名牌的千金名媛时,这个世界不再像从前那样待她友善,处处迎合她,任她为所欲为。
“我还是有几个朋友的好吗?”末了,欧盈盈不置可否的回道。
“哪一位?”姜宜欣一副打算问到底的架式。
“我快迟到了。”欧盈盈索性回她一记白眼。
姜宜欣只好放人,目送她推门离去。
出了公寓,欧盈盈坐进电梯里,看着镜墙中反映出的身影,有那么一刹那竟然认不得是自己。
短短半年,她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连自己都快认不得的人。
出了公寓大门,看着街上来去匆忙的上班族,她目光有些恍惚,彷佛自己误闯另一座异世界。
没有司机与名车接送,没有华服美鞋,没有炫富的派对,现在的她,就与此刻在街上行走的每个人一样,为了填饱三餐而庸庸碌碌。
一个急着赶公车的路人,从欧盈盈身旁擦撞而过,她踉跄了下,险些跌倒,然而那人早已走远,连句道歉也没说。
换作是从前,她一定会当场发飙,让司机上前把人找回来,让对方郑重赔罪才肯罢休……公主病,对,就是公主病。
现在的她,已没有资格犯公主病。
一抹涩然的苦笑,在唇边漾开,欧盈盈拧紧手中提包,跟随着人潮方向,往捷运的方向走去。
搭上摇摇晃晃的捷运,望着身旁形形色色的人们,听着车上吵杂的喧闹声,她学起邻座的人闭起眼,把一切都遮蔽在眼后,想象自己仍活在过去无忧无虑的童话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