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坐于龙榻上让太医裹伤的严炽书,瞳眸微敛,脑子里满是不久前慕容妍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孤注之举,泛着狠绝杀意的眼里那丝绝望无助让他感到心痛;见到她被炽影卫快狠准的擒拿时,随着不舍而来的怒意,更是让他惊觉自己对她的在乎。
身为帝王的他,从来没少见过他人对自己的在乎,如履深渊的宫廷斗争更是造就了他的冷厉绝情,想博得他青睐的、想取他性命的,全都是为了权势。
然而面对一个执意杀他的慕容妍,他却未有任何厉杀之意,甚至背弃宁可错杀也不纵放的原则,一再地纵容、宽待……
是怜悯她那份为救至亲的原由?抑或是内心深处那股有人能除却声名权势,仅仅在乎他这个人的渴望?
“对了,乌图前些时候不是派人递来和亲帖吗?你不如将计就计地应了,在他乐于婚典之际,出其不意的兴兵攻打,然后再趁起战混乱时进石牢救人。”格图的话窜入纷杂的思绪,严炽书朝太医开口,“上回你说用惊吓剌之以心、激之以绪的疗法来治长公主的痴症,有几分把握?”
闻言,太医不由得微沁冷汗,既是别无他法的行之极端,又怎么抓得准把握呢?
“回皇上,请恕臣无能,更是断不敢大言欺君,这把握臣连一分都不敢抓准。”
眼见炽皇不作声,光是扫来记“没把握,那你之前提这疗法是在耍朕吗?”的冷冽眸光,老太医裹纱巾的手颤了颤,连忙又开口说道:“虽不敢言及把握,但臣确实在典藉中看过成功的医例,这才会斗胆向皇上提及此法。”
既无把握,那就是赌了……
但,这赌注上的筹码,他,博得起吗?
沉沉思忖的心绪中断在殿外传来“参见太尉”的喊声中,屏退了所有人与罗修武单独谈话的严炽书,倚卧在偏殿紫檀罗汉床上,长指描绘着酒盏上龙凤纹,看似望着酒盏的眸心却深邃得像是看向未知的远方。
“携手拼回的江山,我比谁都更想守护,可万人之上的清冷孤寂,我尝得多乏,你懂吗?”罗修武的沉默让严炽书知道他已经明白自己打算将平曦送往东胡和亲的决定,清浅的嗓音淡然说道。
“你爱上她了?”弦外之音,罗修武听懂了,却无法不感到意外。严炽书对待慕容妍的过分宽待他一直都知道,也相信贵为皇帝的他定会有所分寸,然而此刻由他口中吐出的话,却让罗修武不由得有此联想。
“爱她?”严炽书狭长凤眼低垂轻掩,眨眼一瞬,再睁开已是清冷又锐利的眸光,“不,我不爱她,只是不想伤她。”
“所以?”英眉微挑,罗修武略感不解。
“若至亲安危之胁消失,她便没有理由行刺于我。”淡淡说道,严炽书饮尽了酒后,便开口问道:“万一此计失算,你可有把握面对胡匈联军的征讨?”
“你刚才也说了,这天下是咱兄弟三人共同拼搏来的,就是胜算不大,我罗修武拼死也会将天下守着”
“有你这句话,够了。”一身帮罗修武斟酒,严炽书接着又说:“以平曦安危为首要、炽影卫救人为次要,大军枕戈待旦为靠,着手安排吧。”
“炽书,你曾要我敞开心房接受爱,而今,我也以兄弟身分劝你一句,承认自己爱上一个人,并不是多丢脸的事。”心中吁叹,罗修武在踏出昂龙殿前,语重心长的说了句。
承认……容易吗?
我只是不想伤她。
真的只是不想伤她吗……
答案无声地浮现心中,然而天之骄子的高傲自尊却让严炽书选择了逃避。
夜已深沉,躺在榻上的慕容妍却是辗转反侧,心思纷乱的难以入眠。
不同于前几回借献舞投掷暗器那般,这回行刺帝王可是明目张胆地连禁卫军都惊动了,该有的弑君重罪非但没降下,遭她所伤的严炽书反而为了护她,对一干护驾的众人发怒,甚至温柔地安抚她一切都会没事。
两日过了,从宫女口中得知自己剌伤帝王的事被以炽影卫失职错伤粉饰带过的她,在弄不懂严炽书何以待她如此宽容,怀着恨意的心也不免微微撼动。
看着被夜风吹拂撩飘的窗纱,了无睡意的慕容妍起身下榻,朝漫着花香的园里走去。赤足踩上软沃的土壤,从脚心沁透的凉意让仅着薄纱轻衣的她一阵哆嗦,不由得圈拢双臂,试图温暖离乡背井,只身在外的那份孤寂。
满天星斗忽明忽暗的闪着灿光,像是她心中的茫然,更像是对将来的毫无头绪。
眼下看来,身处后宫的她是不会有事,但严炽书安然健在的消息迟早会传回东胡,那么她的双亲又会遭受何等对待呢?
此时此刻,慕容妍才看清了自己有多天真,姑且不论严炽书深藏不露的身手,光那些随时隐护在侧的炽影卫,她想杀他根本就是以卵击石。如果不是为了不让炽影卫伤到她,这回她也不可能伤得到他。
那么,接下来她该怎么办……她那被囚在东胡的双亲又该怎么办……
无力至极的叹息逸出唇角,一袭绣有龙纹的墨色大氅同时罩上纤肩,伴着低沉嗓音响在耳际,“更深露重的,爱妃独自在这吹风,会着凉的。”
闻声仰首,犹如夜空般深邃的瞳眸中一缕关心暖意映入眼中,让慕容妍心头一酸,眼圈泛红。
自从离开东胡,她便再没有受过的真心关怀,即便是来自于她始终恨着的、想杀的男人,仍是让此刻孤单无助、茫然不知将来的她有了暖意。
“见到朕这么不开心吗?眼都红了呢。”将大氅在慕容妍脖际拢紧,严炽书曲指在她眼下轻揩,浅浅笑道。
无语凝咽,严炽书突来的温柔举止让慕容妍想起了最初的相遇,当时他也是漾着温柔浅笑,对处境窘迫的她伸出援手。她下意识的摇了摇头,看着他的神情迷惘中带点傻气。
螓首轻摇的否认让严炽书加深了唇畔笑意,“爱妃的乐意真是叫朕龙心大悦,不过朕可不想爱妃染上风寒。”长臂一伸,便将慕容妍拦腰抱起。
突然被打横抱起,沾了雾凉的脸颊隔着布料贴近结实胸肌,那泛着热度的温暖让慕容妍颤颤地缩了缩身,不由自主地想贴靠依偎。可一察觉他想抱自己入殿,又忍不住低低开口:“妾、妾身没睡意,想在这园子里多待一会儿。”
步伐顿止,严炽书低头看着怀中显得有些畏怯的人儿,悬在唇畔的笑意添了丝调侃,“没睡意正好,爱妃可陪朕做些别的。”
闻言,慕容妍身子一僵,有些气恼地抬头瞪他。
“朕逗你的,就是真想同爱妃做些什么也得等朕养好伤,那才不会叫爱妃失望是吧。”额心与她相抵,严炽书笑得坏极了。
谁会失望呀!她压根儿就没对他有过任何遐想,又哪会期望他在房事上的表现!
上一瞬因温柔关怀而莫名心动的慕容妍,被他这么一闹,瞬间又筑起无形心墙,挥拳蹬腿地想挣月兑,“放、放我下来!我才不要你陪,更不想陪你!”
佯势闷哼了声,严炽书苦笑开口,“爱妃真够狠的,前日赏朕一道伤口不够,现下还想踢朕几记新伤呀!”
明明就是想杀了他,可慕容妍心底却因为他的话感到歉疚,“你、你身上有伤,还是放我下来吧……”
“爱妃这是担心朕呢,只要你别乱动,就你这没几两重的身子不会有碍于朕月复伤的。”掩不住笑意地开口,严炽书脚跟一转,抱着慕容妍走向旁侧的亭阁里。
落坐亭阁,严炽书仍是没放下她,直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抬起她沾染褐土的果足轻拭,“就是想出来吹风赏星也该穿上鞋,瞧你把自己细致的脚掌冰成什么德行了。”
拭净的足踝在大掌反复搓揉下恢复了暖意,酥麻的痒意随之而生,慕容妍忍俊不住地绽出轻笑,求饶似地开口,“别、别弄了……好、好痒呢……”
“原来爱妃的脚丫子怕痒呢。”低低笑道,严炽书大掌偏故意在她脚掌上搔弄,直到她逃无可逃地缩在他怀里笑出了泪才罢手。“爱妃方才望着星空是在想什么?想得一脸愁苦。”
小口地平复着笑到娇喘的呼息,慕容妍的眉心因他的提问而微微拢蹙。
在想什么……想他待她宽容的理由、想她杀不了他的无所适从、想不知如何救双亲于水深火热中、想她孤单无助的脆弱……可这些她能说,又该说吗?
慕容妍的沉默无语,让严炽书心头略沉,对于自己心中那丝盼她能向他求援的渴望感到可笑且无力。
将她送回东胡时,他便欣赏她不屈于命运的勇气,却没给她开口求援的机会;而今,她倨傲的骨气更是让他在动心之余想拉她一把,她却是宁愿苦往肚里吞地孤身奋战,也不愿再向谁乞讨那求不得的援助。
该怪谁呢?怪他狠心地抹灭了她求得援助的那丝烛光,怪他无情地将她推向虎口,逼得她不得不自立自强,甚至凭着那股恨意来为自己求生。
无声沉叹,严炽书下颔抵着她的额心轻蹭,“也许你觉得说了无用,或是不想同朕说,那都没关系。可朕希望你记着一点,在这宫里、在朕身边,朕绝不会让任何人伤了你,你也无须穿着杀意之衣活得那么辛苦,只管在朕的天下快活过日就是。”
也许因为被他紧紧抱在怀里,体温相融的温暖太叫人感到安心,同样要她过得好、过得快乐的话,在日前让她感到愤恨难平,现在却撼动着她紧闭的心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