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毫无半点星光的春夜,没有虫鸣鸟叫,只有河水声淙淙。
细如牛毛的雨不断落下,一只白玉般的小手挣扎着从河中伸出水面,试着构住河岸边的石头,但一次、两次,因石头湿滑,小手构不住,无力地落回河里。
眼看小手要再一次抓空时,斜刺里冲过来一个青年,伸出一只手握住这只跟死人一样冰冷的小手,将那人捞了起来。
他的手骨节分明,温暖如冬夜的暖炉。
河中的少女超乎寻常地沉重,青年稍嫌纤细的胳臂拉不起她,只好丢了手中的猎物,运用双手,使尽吃女乃的力气才把她从水势湍急的河流里拉上岸边。
直到少女上了河岸,那青年才看清楚,原来她穿着厚重的大氅,衣服吸了水,难怪他怎么也拉不动,她自己也爬不上来。
她整个人摊在那湿答答的大衣里,虚弱得像个孩子。
青年小心翼翼地拨开她几乎覆盖整张脸的发丝,伸出粗糙的手指去感觉她的鼻息。
居然没气了!怎么会没气?是死了吗?
他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下一瞬,少女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口鼻呛出不少水。
她浑浑噩噩地抬起手臂,也不知要做什么,还没能看清楚周遭的环境,就见一张青年的脸孔凑了过来。
这……是哪?她只看了那么一眼,晕乎乎的脑袋还来不及思考,就眼一黑,又厥了过去。
青年试了试她的鼻息,“原来是活的。”
想了半晌,他随手拔起几根长草搓成绳子,将方才扔在地上的猎物捡起来串成一串,系在腰带上,接着回过头来,想把少女扛起来,带回家去,可一拉之下,他犯难了,因为他连抱都抱不动她。
那泡水的大氅十分笨重,他想也没想便动手去月兑,三两下剥了个干净,哪里知道由于少女全身湿透,大氅里面的衣服全贴身地黏在她身上,她曲线曼妙的身材和部分的肌肤这下全教他给看光了。
他只觉得有两股热热的水流要从鼻孔里窜出来,猛然转过头,昂了昂头,背对少女三两下把手中的大氅给拧了个半干,接着闭眼再转回头,用大氅将少女蒙头盖脸地包裹起来,卷成麻花,感觉妥当,这才睁开眼。
不敢多想,他把她当成米袋抓起来,往肩头上甩。
隔着大氅的布料,他顿时心安许多,往前迈进,分开草丛和灌木,循着原路回家去。
他肩上的少女几度醒来又昏过去,整个人严重的头晕眼花、犯恶心,全身止不住地发冷,冷得牙齿咯咯打颤,浑身都疼,难受得想骂人。
她喃喃念着什么,青年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她自以为很大的声音,其实比蚊虫叫声还要小。
被充作米袋的舒婆娑再也憋不住,开始作呕,吐出来的是青黄色的胆汁。
她隐约想起自己好几天没沾米粒汤汁,月复中空空如也,哪来东西可以吐?
青年感觉到一股湿意沿着他的腰往下流,慢半拍地把她放下来。
无比狼狈的少女像条虫般瘫在地上,虚弱至极的她被青年一番折腾过后,头晕得不行,眼前一阵阵发黑,骨头跟散架了没两样,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额头有一股暖流悄悄地流了下来。
他骇然地道:“妳怎么流血了?方才分明没有。”虽然天色很黑,可青年的眼睛很利,又靠得近,因此看得一清二楚。
舒婆娑猜想那可能是在河中碰到礁石所撞伤的伤口,因为冰冷的水流使得血管收缩,暂时止了血,而经过了一段时间后便失了效用,又开始鲜血直流。
她很想就此晕死过去,可余光见青年又要重施故技把她扛起来,她连忙挣扎着摇手,“别了……你还想……让……我再吐你一身?”她不知其实自己只有指头晃了下。
是这人救了她吗?他真呆,除了把她当米袋扛,没别的法子了?
“哪能呢,妳把我的衣服弄脏了,我妹妹又要洗衣服。”什么事都没有他的衣服要紧,但是不把人扛在肩上,怎么把人带回家?
她的脑子虽然还是一团乱麻,却想出了办法,“不如背着我吧,这样我舒坦。”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哪边凉快哪边去吧,小命能捡回来才重要。
他倒是很听话,两腿打开,蹲了下来。
舒婆娑构着他的衣服,艰难地爬上他的背。她发现自己全身上下连手指头也使不出一分力气,有得依靠后轻松许多,不过趴在这也没舒坦到哪去,因为他的背称不上多结实,反而硌人。
幸好一路上都没有再出现问题,没多久,青年就来到一间小破屋。
他撞开灌木扎成的篱笆大门,踹开木板中间裂了一条大缝的门,进了一间乌漆抹黑的屋子。
“欸,哥,你回来了?”一个年纪大概八、九岁的孩子从摇摇欲坠的方桌上抬起头,露出略带惺忪的眼。
桌上的大破碗盖着小破碗,显然是给她哥留的饭,左等右等没等到人,结果自己等到睡着了。
“嗯,妹妹,赶快把爹留下来的药都拿出来,煤油灯也点上。”
那女童个子小,头发稀疏,发色枯黄,因为瘦得离谱,一双眼显得特别大,身上穿着和青年一样处处补丁的麻布衣,脚趾都露出来见人。
这小姑娘叫荣蕙,她只迟疑了一下,很快就把药拿来,平常舍不得用的煤油灯也点上了。
这时,青年荣戎已经把舒婆娑放在他爹娘以前居住、如今空置的房间里了。
药灌进去了,方才再度晕过去、浑身湿透的舒婆娑却没有半点醒来的迹象。
“哥,我看这样不行,这位姊姊的湿衣服得换下来,爹那些药丸放的年头久了,看起来不是很管用,你还是把游大叔请来瞧瞧吧。”荣蕙看着小,其实真实的年纪已经十一岁,说起话来有条有理,像个小大人似的。
那游大叔是村子里的草药师,村人有个头痛脑热,多会去他那里拿副草药回来煎着吃,症状轻微的吃上一副就见效,严重些的多吃几副,而他真的看不了的,便会让人赶紧往县城送。
村人一来怕花钱,二来他还真有几分本事,所以村人多把他当成救命活菩萨。
荣戎看着腰际上的斑鸠和灰兔,“家里还有多少钱,都给我吧。”
荣蕙跑进隔壁的耳房,回来时,手里攥着几枚铜钱,“就这些了。”
他没说什么,把铜板塞进腰带里,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她也没闲着,月兑了鞋爬上炕,从一个简陋的竹箱笼里翻出一套灰溜溜却洗刷得很干净的粗布麻衣,然后跳下来把门给关了,这才开始替舒婆娑换起衣服。
上京,东王府。
因为世子东伏羲一场来势汹汹的大病,沉寂多日的东王府这一日挂起了红通通的大灯笼,回廊、门窗到处可见精致的剪纸喜字,摆明了是朝着能有多喜气就多喜气的方式操办,当中的慎重和盛大就算是在京中也不多见。
这般隆重,有明暗两层意思,一层嘛,东伏羲本就很得皇帝疼宠、太后溺爱,比宫中的皇子更加尊贵。如今他这一病,就算是讨要天上的星星,只怕太后和皇帝也会去找来。
最终他没要星星、没要月亮,而是张口想要娶宁馨长公主的女儿延安郡主为正妻。
这有什么难的?一道圣旨便成就了今日的喜事。
另一层嘛是冲喜,希望借着这桩婚事冲掉不好的运气,让东伏羲的病体赶快痊愈。
东伏羲和延安郡主从小玩到大,一听说宁馨长公主答允把延安郡主嫁给他,病得糊里胡涂的人竟然一日好过一日,大婚这天可以说已经好了大半。
说起来,宁馨长公主的生母只是宫中的一个小美人,生下宁馨长公主后没多久就失足跌进太液池里而亡,后来宁馨长公主被抱到先帝淑妃身边教养长大。在后宫众多公主中,她一点都不显眼,和不存在没两样,熬到婚配年龄,便由先帝作主,下嫁佑德侯府嫡三子舒谈。
她和舒谈结缡将近二十年,感情和睦,育有两女两男。
而东王爷和今上则是同胞兄弟,掌管羽林军。他还未出宫建府时,和其他皇子一样,与公主们没什么来往,没想到男婚女嫁后,因为两家府邸距离不远,他反而和行事低调、素来不出众的宁馨长公主有了来往,而且还相处融洽。
东伏羲和延安郡主、延平郡主姊妹几乎是从小玩到大,两家人见晚辈相处得好,亲上加亲也被视为板上钉钉的事。
正厅中,东王爷和东王妃忙着招待宾客以及被皇帝派来参加婚礼的同僚,与此同时,脸上还稍带病态的东伏羲身穿大红锦袍,意气风发地踏进新房。
他本来就生得貌美,难辨雌雄,如今苍白的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更叫人错不开眼。
只是来来去去的下人无人敢多看他一眼,生怕碍着他的眼。
东伏羲心情大好,他光想着今日能达成所愿,把心爱的女子娶回来,神魂就要为之颤栗。
那些不长眼的下人什么的,今日的他全然不在意。
喜娘一见到令人闻风丧胆、小孩听见他的名字便会停止夜啼的东伏羲,两股颤颤,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得罪了这尊大神,本就倒背如流的吉祥话不只说得磕磕绊绊,还差点咬到舌头。
东伏羲根本不在乎喜娘的嘴里吐出什么,无比干脆地打赏她一锭金元宝,让延安郡主身边侍候的大丫鬟把人送了出去。
喜娘直到出了门才回过神来,凉风一吹,只觉得冷汗涔涔,宛如逃出生天。
这位世子的脾气可不是一般的大,身分尊贵,太后宠、皇帝护,就算他将京城掀了也没人敢吱一声,若是他做得过分些,也不过是被东王爷拎回家骂个几句,没人能拿他如何。
东伏羲一进来便盯着新娘子直看,她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十指纤纤,宛如青葱,令他心痒难耐,只想赶快一亲芳泽,把他思念多日的人儿揽入怀里。
奇怪的是,在东伏羲的记忆里,延安的身边有四个玉字辈的丫鬟,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怎么只见到两人,另外两个上哪去了?
那想法只是一闪而逝,他倒没怎么放在心上,一挥手便让她们滚了。
两个大丫鬟低眉顺目,眼睫毛连掀也不敢,急急地退下。
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东伏羲拿了缠着金红绸缎的秤杆上前揭了盖头,一张粉妆玉琢、眉目如画的柔美脸蛋立即呈现在他面前。
“阿娑。”东伏羲目不转睛地看了片刻。
新娘子乍见他,想着他虽然生病,却无损那精致的好容貌和卓越的风姿。
但是这些都是假象,跟他相处过的人都知道他霸道狠戾,名声要多坏就有多坏,谁敢得罪他,他绝对会让你生不如死,后悔来投胎做人。
不过,她就是喜欢他。
“我病了,妳为什么都没来看我?是姑母还是姑丈不让妳过来?也对,要是过了病气可不好。如今妳成为我的媳妇,那些都过去了,不重要了。”他如同往常一般,只要靠近她就把她抱个满怀。
她惊叫了一声,瓜子脸充满红晕,却没有挣扎,只柔声道:“世子,把红烛给熄了吧,阿娑怕羞。”
象征吉祥的龙凤红烛有婴儿臂那么粗,照得新房明亮异常。
本来就是近到不能再近的姿势,东伏羲一只手忽然按住她的后脑杓,将鼻子凑了过来,像狗似的深深嗅了好几下。
新娘子被迫看进一双闪烁着奇异情绪的瞳眸中,那股噬人的目光盯得她有些发毛。
就在她疑惑不解时,禁锢她的手终于松了些,她刚喘了一口气,东伏羲便恶狠狠地把她扑倒,和她眼对着眼,鼻对着鼻,眼神如剑光般犀利尖锐,对她露出嗜血的笑容。
“妳竟敢冒充阿娑?!”
新娘子纤瘦的身子哪禁得起这么凶残的冲撞,何况她头上还带着重达好几斤的凤冠,当下直挺挺地往后仰倒,脑袋撞到凤冠,疼得她眼泪飙出来,身上还压着一个男子的重量,差点让她一口气喘不过来厥过去。
她有些畏惧地唤道:“世子……”那双眼睛好可怕啊!
东伏羲也不逼迫她,探手箝住她的脖颈,真的出力掐住。
她眼前一阵阵发黑,两耳嗡嗡作响,一张沉鱼落雁的面貌顿时变得痛苦万分。
深深锁着她的那双眼睛黑得吓人,他没有因她的痛苦而放松分毫。
他不是开玩笑,他是动真格的想要她的命……
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她背脊处爬上来,让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想活的让她使出全身力气挣扎,仓皇间打翻瓷枕,瓷器掉落地上发出的声响惊动了外头守着的丫鬟和婆子们。
丫鬟把门推开,见到的就是屋里惊心动魄的一幕。
众人惊呆了,一涌而上,但是谁也不敢阻止东伏羲的粗暴。
他是什么人,这些下人们根本拿他没有办法,唯有反应快的赶紧把东王爷和东王妃请来。
当东王爷和东王妃撇下客人匆匆赶过来时,新娘子已经快昏过去了。
东王爷厉声喝止那些下人,“吵什么?退下。”
下人们立即连滚带爬,跑走了一大半。
“孽障,你这是做什么?快放开她!”这个被宠出来的混账,连大婚的日子也让人不得安生。
“滚,这里没你们的事。”
东伏羲眉宇间的戾气让东王爷气不打一处来,额角冒着青筋。
东王妃心里疑惑,拉着丈夫的袖子,怕丈夫真把儿子打坏了。“羲儿还病着,脑子胡涂,你跟他计较什么?”
“我跟他计较?妳也不瞧瞧他这是要做什么。”杀妻啊!
不能怪他这么生气,他原以为只要儿子娶了心心念念的青梅竹马就没事了,现在才发现自己还是太小看自家这个孽子了。
“羲儿,有话不能好好说吗?她可是阿娑,你怎么对她动起手来了?”东王妃动之以情。
东伏羲松开箝制,像碰到脏东西般甩了甩自己的手,把掐过她的手往崭新的袍子上抹了抹,语气阴森,“她不是。”
新娘子连忙大口大口地喘气,一股脑退到床边,手放在胸口,轻轻地给自己顺着气,直到呼吸变为平稳,脸色由青转白,才嘤嘤哭了起来,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东王妃看了心生怜惜,便抓住她的手,轻声宽慰她,“阿娑哪里难受?告诉舅母,舅母帮妳揉揉。”
新娘子轻抚着胸口,虽然先前世子掐住她,导致她差点窒息的痛苦感觉还在,呼吸仍有点困难,但她初来乍到,不想坏了自己在婆母眼中的印象,怕婆母觉得自己爱告状、半点苦都吃不了,因此摇摇头,说自己没事。
“哼,亏你还是阿娑的表哥,人家比你还懂事。”东王看着东伏羲那苍白的脸孔,估计他的病还没好,脑袋胡涂着,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骂完后,他耐着性子警告儿子,“她可是你的新婚妻子,你这是在搞什么鬼?”
嫁过来就遭罪,三朝回门,这媳妇要是回去哭诉,他对自家皇妹还真不好交代。
东伏羲才不吃他这套,哼道:“死不了,只会惺惺作态。”
东王爷习惯性又想往儿子的头一掌拍去,但是看他冷着脸,眉宇间的暴躁只多不少,想到他平时闹腾归闹腾,对自家表妹却是一心一意,怎么会临到把人娶过门这天却有这么大的反应?
他收起怒意,沉声道:“你最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要不然你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东伏羲掩住眼中翻滚的情绪,微微地看了父亲一眼,“她身上不是表妹的木莲花味道。”而是淡淡的香雪球味。
“女子身上的香气换来换去,就你瞎闹腾,莫名其妙!”
新娘子一听见东王爷站在她这边,见缝插针地提高了哭声。
哪里知道东伏羲转过头来阴恻恻地道:“妳敢插嘴,小心我拿针缝了妳的嘴。”
新娘子吓得赶紧用双手摀住自己的嘴,眼中闪过害怕和一抹不甘心。
“你这孩子……”东王妃有些无奈,但当中并没多少责怪的意思。
要说东伏羲今日会养成京中霸王的个性,也不能全推到皇帝和太后身上,东王妃也是个帮凶。
她就只有东伏羲这么个孩子,只怕给的少了,加上她个性温柔平和,在外人看来是她识大体,说难听点却是软弱无能。
虽然东王爷能够不时镇压东伏羲那恣意张狂的性子,但男人整天在外,哪有时间紧盯着家中的一切?东王妃又是那种性子,因此效果甚微。
东伏羲掐了掐手心,感觉到疼痛时,才把心里那股疯狂想杀人的冲动压下来。“她不是阿娑,她是舒婆舞那个臭女人。”
什么?!
东王爷和东王妃齐齐震惊。
新娘子本来已经渐渐恢复血色的脸蛋,在听见东伏羲的指控后,褪成了一张白纸。
“乖孩子,妳告诉舅母,妳伏羲表哥是胡诌的,舅母让妳舅父打他一顿给妳消消气。”东王妃是知道儿子平常不太可靠,但今天是什么日子,平时他对延安绝对不是这个样子,这事着实古怪,只能从媳妇这边下手。
新娘子抬脸时情绪已经恢复平静,“舅母,我是阿娑,您一定要替我作主啊!”
东伏羲目光扫过来,忽然对她凶戾一笑,“阿娑?”他这一笑,笑得屋子里的人全身发冷,心里都咯噔了下。
难道他身上的病还没好,严重到连自己最喜爱的表妹都认不得了?
众人都以为东伏羲要做出什么令人害怕的举动,然而他却是转头就走。
他没看见矢口否认、试图粉饰太平的新娘子,在众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的时候,清澄如水的眼眸转为阴森,双眼里满满的都是怨恨。
等东王爷和东王妃追出去,东伏羲已经不见踪影。
东王爷叫来门房,口气怎么也好不了,“世子去了哪里?”
撇下一屋子的客人已经够失礼了,内院的事要是传出去,赶明儿皇兄又要找他问话了。他上辈子到底欠这臭小子多少,这辈子还都还不完?
门房吓得两腿跟面条似的,站都站不直,硬撑着一口气道:“说是去宁馨长公主府。”先前他多嘴问了世子那么一句,差点挨一脚。
东王爷仰天长叹,“备马。”
“王爷,妾身……”东王妃也想去。
“府里不能没有人,本王去把那臭小子追回来,而妳去将太医们都请过来,万一……呸呸呸!”他这不是在咒自己的儿子吗!
东王妃一脸忧心忡忡,“王爷是担心他的病没好透?”
“总而言之,等我把那臭小子抓回来再说,让屋里那些客人统统回去吧,告诉他们本王改日再登门致歉。”
身为王爷的他,往来的皆是皇亲国戚,这会是一下子把脸都丢光了。本来是桩大喜事,怎么会搞成这样?
“妾身明白。”也只能如此了。
“世……子?”
本来候在东王爷和东王妃身边跟装饰没两样的门房和丫鬟、婆子们突然惊恐地尖叫,接着就像退潮的海浪般一个个逃之夭夭,生怕慢一点就会被马蹄踏成肉泥。
那些下人只想着逃命,连主子都顾不上了。
这真的一点都不能怪他们,跶跶的马蹄声响起,挟着狂风暴雨之势而来的,是大家都以为已经出门去的东伏羲。
东王爷还来不及让人把他拦住,东伏羲已经骑着马掠过他们夫妻,往自己的院落而去。
敢在东王府内跑马的,除了东伏羲也没有别人了。
没等东王爷与东王妃理出个头绪,疯狂的哀叫声又夹杂着马蹄声迎面而来。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新娘子被挟持在马背上,姿势难看,疯狂尖叫,不断摆动身躯,连落了绣花鞋都不自觉。
东伏羲把新娘子绑了出去。
东王爷和东王妃见事态越来越严重,把府中的事交给管事全权处理,夫妻俩连忙让人备车,一同追出去。
没有人敢偷看东王爷和东王妃的脸色,唯一共同的想法是——这下要出大事了。
宁馨长公主府中,因为是嫁女,客人并没有男方多,加上宁馨长公主和舒谈向来低调,来往走动的人家不多,吃过宴席后,客人们客客气气地聊了几句便走了大半,剩下一小群也准备告辞。
与会的众人都看得出宁馨长公主和舒谈有些强颜欢笑,宁馨长公主更是形容憔悴,像生了一场大病似的,脸上不见嫁女该有的欢欣鼓舞,那股说不出来的愁绪,旁人看在眼里不觉得有什么。
毕竟娇养了十几年、如珠如宝的女儿嫁作人妇,那种失落感和不舍,做过父母的人都能体会一二,更何况宁馨长公主说延平郡主不小心病了,为人父母的自是会操心烦恼了。
门口最后几位客人都已经上了马车,岂料这时街上传来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只见红云般的影子飞也似的直奔过来,马背上的人居然是应该在东王府洞房的新郎和新娘。
坐上马车的贵人掀开车帘顿时看傻了眼,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臂下挟持着新娘子的东伏羲飞纵下马背,然后就把那个名义上已经是世子妃的女人随便推往下人堆里,疾风般迅速地来到宁馨长公主和舒谈面前。
他虽然无法无天惯了,但是对于延安郡主的爹娘,该尽的礼数他不会忘。
然而见完礼,他才不管是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就道:“姑母、姑父,阿娑在哪里?”
宁馨长公主看着鬓乱钗斜、哭哭啼啼的女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唇颤了颤,神色委靡,几乎连站都站不稳。
舒谈见状,赶紧握住她的手安抚她,侍候的嬷嬷们也过来扶着。
她抖了抖唇,“怎么……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舒谈轻拍妻子的肩以表安慰,并对着东伏羲道:“世子,有话进屋里说吧。”
他是个敦厚可亲的人,对东伏羲向来不错,东伏羲再横也不会不给他面子,况且他还是自己心爱之人的爹。
于是一行人进了府邸,吩咐管事送客。
那些想一探究竟、看八卦的人只能失望地离开。
令宁馨长公主夫妻想不到的是,东伏羲前脚刚进长公主府,后脚东王爷和东王妃也来了。
丫鬟刚刚奉上茶,茶香浓郁,可谁也没那心思去品,花团锦簇、装饰精致的正厅静得连根针掉落地面都能听见。
宁馨长公主没追究她如花似玉的女儿去了一趟东王府怎么就弄得这般狼狈了,只让丫鬟们带女儿下去梳洗更衣,好好歇上一口气再过来。
毕竟有苦难言、心虚理亏的是他们这边。
东王爷虽然知道今日之事有异,却还是压着儿子的头,非要儿子为方才大庭广众之下的鲁莽给宁馨长公主和舒谈道歉。偏偏十七岁的东伏羲个头已经和他差不多了,这动作做起来便有些不利落。
他皱着眉道:“这个不肖子太乱来了,好端端的喜事闹得家宅难安,回去我一定把他关起来让他好好反省,给皇妹和驸马谢罪。”
东伏羲头一偏,闪过东王爷的手,竟是要往内院跑去。
“站住,你这小子要去哪里?”东王爷手里一空,便觉不妙。
“我要去找阿娑。”东伏羲头也不回地说着。
她的院子,他熟得和自家一样。
“姒水院没人,阿娑不在。”宁馨长公主出声,并在舒谈劝慰下勉强喝了一口安神茶。这些日子她心中焦躁、日夜忧思,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东伏羲一脚在门坎内,一脚在外,转头看向她,眼神像是要吃人。
他今天的心情大起大落几回,先是高兴自己终于要和爱人成亲了,洞房夜却发现新娘不是他想要的人,情绪宛如弓弦,一下松弛一下紧绷。
他从不是肯委屈自己的人,今天却如此憋闷,他非要弄清楚这些人在搞什么鬼。还有,今天谁让他吃瘪,他必定会加倍奉还。
东王爷看儿子眼神不善,愤怒到了极点,知道他不管不顾起来,什么破事都敢做,因此赶紧让妻子出声,要他少安勿躁。
其实东王爷心中还是有几分偏向自家儿子的,他这儿子虽然混蛋,却不是那种不分轻重的人,大事小事分得清。在前来这里的路上,他已经冷静许多,一直在琢磨儿子话里的意思,想来今日嫁过来的新娘子确实并非延安。
新婚日发生调包新娘这种离谱的事,别说儿子,世上任何一个男人都不能接受这种结果。儿子一心扑在延安身上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延安、延平姊妹面貌再相似,对深爱一个女子的男人来说,要是分不出来,未免也太夸张了。
结两家之好,为的是亲上加亲,好上加好,可如今亲没结上,还出了这种事,那可不妙。
如果是双方家长有意见早就说了,哪需要等到这个节骨眼才来折腾这种移花接木?
今日要是没有讨回应有的公道,这事难了断。
“我们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家,还请皇妹和驸马给个说法吧。”东王爷是武将,掌着攸关皇宫安危的羽林军,平常没少和五军营或金吾卫那些莽夫们混在一块切磋武艺、大口喝酒吃肉,要他学读书人文诌诌的那一套,他不屑,也学不来。但现在追究的对象是他皇妹,他不能真的把下大狱那一套拿出来,因此语气上兴师问罪的味道少了许多。
“这事说来话长……”宁馨长公主扶着额,一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神情,一时也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
“那就长话短说。”东伏羲如今一颗心像被火烧着,他能忍到现在还没有暴发,已经非常给面子了。
舒谈拍了拍宁馨长公主的手,给予精神上的安慰,并道:“我来说吧。”
东伏羲尖锐的眼神顿时扫向他,阴沉地盯着他看。
舒谈心里咯噔一声,要不是他平常和东伏羲的关系不错,东伏羲这眼神,京里还真没几个人扛得住。
他连清喉咙这道手续都省了,直接道:“阿娑失踪了。”
“什么时候的事?”东伏羲咄咄逼人,一步不放。
“臭小子,对长辈可以这样说话吗?”东王爷一个巴掌又要搧下去,却被舒谈阻止了。
舒谈对东伏羲道:“阿娑是我女儿,我也心急如焚,担忧一点都不会比你少。”
东伏羲漂亮的桃花眼瞠大,很想冲上前逼迫舒谈赶紧把话说完。他的耐性本来就不多,要不是看在姑父是阿娑的爹的分上,他早就把姑父拎起来像筛糠一样摇晃了。至于饱以老拳,阿娑要是知道他揍了她爹,应该会不高兴,所以他还是忍住想揍人的冲动。
“事情发生到今天,已经半个月了。”
“什么?”东伏羲磨着牙,这两个字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东伏羲的眼神红得可怕,舒谈眼皮不住地跳着,如果眼刀真能杀人,他这会儿大概已经尸骨无存了。
他道:“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那里我都递了话,让他们暗访可以,却不能明查。你也知道,女子的名誉大过性命,何况我们这种人家,被人掳了去……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们这做爹娘的只能往最坏的地方打算。”但无论出了什么事,那都是他的孩子,这点是不会变的。
东伏羲的眼色深了,不说顺天府了,京里若是出现什么可疑的人物,有个风吹草动,五城兵马司的人早就该扑上去了。京城是什么地方?权贵满街跑,那些个三教九流,谁心里没个数?哪个是能动的人,哪些是连碰也不能碰的,他们会不晓得?
居然有人敢绑架阿娑,真是嫌命太长了,泰半个京城都知道阿娑是他东伏羲罩着的人,谁敢动她一根寒毛,就是跟他过不去,太岁头上动土,自找死路!
“都是你这臭老头的错,说什么成亲的男女不能日日见面,要是有我守着她,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东伏羲一把火烧到东王爷身上。
父子面对面,东王爷甚至能看见东伏羲眼中藏不住的火焰,只能安抚道:“少安勿躁。”
本以为东伏羲会无视这四个字,没想到他居然听进去了,耐着稀少的性子听舒谈捡着重点把延安失踪的事件说了一遍。
原来是眼看着姊姊延安婚期已近,作为妹妹的延平便想要给姊姊添妆。
因延安向来喜欢文房珍玩斋里那稀奇古怪的东西,延平便邀她去文房珍玩斋和锦绣坊让她自己挑选喜爱的物品,哪里知道会发生意外,回程经过内城河畔比较偏僻的路段时,居然遇上劫匪,侍卫和劫匪缠斗不休,而延安那辆马车遭人挟持,不知去向。
在舒谈叙述的时候,舒婆舞已经悄然无声地回到花厅。经过一番梳洗整理,她脸色依然难看,显然被东伏羲吓得不轻。
舒谈继续说道:“最奇怪的是,都半个月了,却丝毫没有接到要赎金还是谈条件的消息,不同于石子入水会泛起涟漪,那孩子连半点消息都没有。”
他们做父母的心就那样悬着,食不下咽,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是我把姊姊弄丢的……”延平的眼泪像午后的雷雨般,说来就来。
东伏羲几个大步窜到她面前,这一吓,把她挂在眼睫毛的泪珠吓得要掉不掉,在别人眼中格外楚楚可怜,他却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不是他爱恶意揣测,阿娑和舒婆舞虽是亲姊妹,却不怎么对盘,阿娑要出嫁了,肯定有要给公婆和他的袜子、帕子、荷包要绣,哪来的功夫去什么文房珍玩斋?
那地方的玩意有什么可看的,平时他从外地给她搜罗来的稀罕物不少,还比不过一家古董铺子的东西吗?
再说……
“还有谁知道妳们姊妹要去文房珍玩斋?是谁走漏消息的?”要不是有内鬼,别人哪会知道两位郡主要出门,还能掐在时间点上把人劫走?
一屋子的人都看得见舒婆舞整个人颤抖个不停。
“侍候的婆子、丫鬟、护卫那么多,还会把主子侍候到匪徒的手里?那劫匪就那么准确地挑了阿娑坐的马车,而不是妳?”这话可就字字诛心了。
舒婆舞想躲到父母身后,可东伏羲用眼神威胁着她,令她动弹不得。
四个大人异口同声地喝止东伏羲。
东伏羲视若无睹,他交叉着手,冷冷地看着这个时常纠缠得他恨不得一掌拍死她的人,“妳应该知道我有一百种可以让妳吐实的法子,折磨得妳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舒婆舞只觉得脖子上还残留着杀意,彷佛只要她微微一动,便会窒息而死,心中害怕,但对他的爱恋依然不减。
她用手摀住耳朵,尖叫道:“你为什么连看我一眼也不愿意?我喜欢你,喜欢得要死,可你眼里、心里都只有阿娑阿娑阿娑,我恨死她了!”
她明明长得和姊姊一样,甚至比姊姊还出挑,为什么世子的眼里就只有姊姊?姊姊既安静又沉闷,连说笑都不会,到底有什么好?
“所以妳串通了外人把阿娑劫走?”
“……那只是暂时的,等我嫁到东王府后,就会让那些人把她放出来,我……我有命令他们要好好侍候姊姊,不许动她一根寒毛。”她呜呜咽咽,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极惨,一点形象也没有。
她知道姊姊成婚在即,长公主府丢不起这个脸,于是怂恿母亲让她代嫁,反正她也是母亲的女儿,不算瞒骗,等她和世子生米煮成熟饭,再把姊姊接回来就是了。
一屋子的人都被她的话吓傻了。
“废话少说,阿娑在哪?”东伏羲气得只想把眼前的女子给掐死。
她说了一个地点。
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女儿?宁馨长公主夫妻又是伤心,又是不敢置信,“妳怎么敢做出这种姊妹相残的事,不知道妳和延安是同根生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舒婆舞双眸睁大,漂亮的眸子里都是嫉妒和怨恨,她指着东伏羲,“这怪谁?都是他的错,谁叫他的眼里只有姊姊没有我。”
都到这地步了,还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也真是奇葩。
宁馨长公主被她气得遍体生寒,“妳是妹妹,从小妳想要什么,阿娑哪回没让着妳?这种事妳怎么下得了手?”
“什么都让着我?才不,她知道我喜欢世子,为什么不让?”舒婆舞不管不顾,近乎撒泼地嚷着。
东伏羲不会管宁馨长公主要怎么收拾善后,也不管父母要不要追究,他旋风一般迅速出了长公主府,用哨声召来由小厮照看着的爱马,直奔舒婆舞说的那个地点。
可惜的是,他寻到那里的时候已经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