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舆德街在湘城最热闹之地的西侧,这儿林立着无数的算命摊与堪舆店铺,相传无数闻名天下的堪舆师,盖发迹于此地,因而舆德街颇具盛名。
当然,这些事还是来了湘城之后,沈芯婕曾听娄易提及才知情。
熙熙攘攘的人潮走在舆德街上,一名小丫鬟怯生生地瞅着前方的主子,低低喊了一声:“夫人……”
兀自走在前方的粉衫人儿一顿,转过身,笑道:“不是夫人,是小姐。”
小丫鬟咬着唇,连忙低头赔不是:“对不住,奴婢又喊错了,还请夫人……小姐饶恕。”
“你叫夕儿是吧?”
沈芯婕梳着年轻女孩儿才会梳的花瓣髻,发簪各色琉璃珠花,一身粉樱色撒花交领短袄,底下是锦缎绣如意纹饰千褶裙,猛一看,还以为她是哪户人家未出阁的小闺女。
夕儿点点头。“回夫人的话,奴婢名唤夕儿。”
“你又忘了,眼下我是你的小姐,不是夫人。”沈芯婕好笑的提醒道。
夕儿脸红咬唇,连声赔不是。
见小丫头这么老实,沈芯婕有些过意不去,安慰道:“你别慌,我只是假借你家小姐的身分出府会一会朋友,一会儿就回去,你再多忍忍啊。”
若不是为了躲开许赋等人的监视,她也不会拜托何钰与自己暂时交换衣裳,并在丫鬟巧妙的遮掩下,成功躲过娄易留下的那些随从,从何府的侧门离开。
眼下何钰正穿着她的衣裳,躲在她的寝房里不敢出来,就怕被许赋等人发现她们假扮成彼此。
“夕儿不敢。夕儿只是担忧夫……小姐的安危。”小丫鬟亦步亦趋的跟紧,就怕跟丢了这位娇贵的太尉夫人。
府里上下有眼的人都看得出来,太尉大人疼妻之甚,几乎是寸步不离。
“别紧张,我就只是出来见个朋友,能出什么乱子?”沈芯婕不以为意的笑道。
毕竟,此刻她穿着何钰的衣裳,顶着何饪的身分出门,湘城这儿又没人认得她,只要她低调点,见完诸瑾后便回返,还能出什么大事?
诸瑾到底曾帮过她,若让许赋知道她前来见他,恐怕才会出大事,而她总不能害了诸瑾这个救命恩人。
于是,在她细细琢磨过后,方想出这样的应变对策。
“小姐,留香茶坊就在街尾转角。”夕儿替她指引方向。
沈芯婕瞥了一眼街尾不起眼的石砖屋子,正欲提步,蓦然听见不远处有道苍老瘠哑的嗓子在招客——
“公子,姑娘,且留步算个卦吧。”
那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身灰扑扑的褙子,端坐在小方桌前,手边摆着个龟壳,一旁还搁着笔墨。
沈芯婕见老先生瘦骨伶仃,一双略略发黑的眼睛,紧紧闭着,似是不能视物的盲人,摊前又无任何客人,看上去有些凄凉,心下顿生不忍。
“小姐,您这是……”见沈芯婕朝算命摊走去,夕儿困惑的跟上前。
“既然难得来这里,我就算个命吧。”沈芯婕笑道。
夕儿自是不敢阻拦,只能牢牢紧跟着。
沈芯婕在桌前的竹木方杌落坐,望着老人手边的龟壳,有些好奇,正想伸手去碰,老人的声音冷不防地响起。
“姑娘是来算命吗?”盲眼算命师问道。
沈芯婕惊诧,“师傅是从何得知我是女子?”
盲眼算命师笑了笑,未答,兀自将龟壳推向她手边,道:“请。”
沈芯婕拿起龟壳,发觉龟壳里放着三枚古币,她想了想,轻轻摇动手中的龟壳,再将古币从龟壳中倒出。
古币在方桌上打转儿,发出清脆声响,随后静止不动。
那盲眼算命师明明不能视物,却像是看得见似的,伸出手便模上古币。他仔细抚模古币上方的铸纹,脸上的笑,缓缓敛起,面色渐沉。
沈芯婕正觉古怪,扬嗓问道:“师傅,这铜钱怎么看?”
“不可能……怎可能会有这样的事?”盲眼算命师不断喃喃自语。
“师傅,你说什么事不可能?”
“姑娘,你这个卦相……是阴卦。”
“什么是阴卦?”
“死去之人拟的卦。”
闻言,沈芯婕僵住。
夕儿脸色刷白,急忙出声:“呸呸呸!师傅说的是什么话,我家小姐还年轻,活得可好了,怎可能是……老师傅,您这是大白天吓唬人。”
盲眼算命师似也被卦相吓得不轻,收起古币与龟壳,一脸惨色的道:“小姐,这卦不收钱了,您且走好。”
见算命师受了惊吓,沈芯婕也不好再多问,便起身离去。
“小姐,这条街的算命师可多着,有的是骗吃骗喝的神棍,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夕儿见她神情恍惚,不禁出声缓颊。
沈芯婕勉为其难的笑笑,也没搭话,心神不宁的走着。
进到老旧但还算干净的茶坊里,沈芯婕抬眼四望,却没见着诸瑾的人影。勤快的店小二凑上前招呼道:“姑娘,喝什么茶?要不要茶点?我们店里最出名的水晶糕,包准姑娘尝过便爱上。”
沈芯婕正欲启嗓,却见一道眼熟的青色身影步进茶坊。
“诸公子?真的是你!”她目光一亮,甚是惊喜。
诸瑾笑望着她,一如她印象里那般斯文有礼,他朝她走来,道:“好久不见了,沈姑娘……不对,应该喊你一声太尉夫人。”
闻言,沈芯婕不免有些心虚,尴尬笑道:“诸公子,上回实在是情非得已,我撒了点小谎,还望你别见怪。”
诸瑾面上含笑,不见一丝责怪之色,道:“姑娘走后,那边……亦发生了不少事,在下多少听说了关于姑娘的传闻,方知那日巧遇的姑娘,原来是东周大名鼎鼎的娄易之妻。”
沈芯婕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嘘,你别张扬,我这是偷溜出来见你呢,可不能让别人知道。”
“沈姑娘果真是心地纯良,与在下不过有一面之缘,收了口信便不顾安危前来一见,在下当日真没帮错人。”
“你既然帮了我,我自然得还你这个人情。”
诸瑾眸光幽亮,笑意悠然。“楼上有雅间,姑娘若不介意,可否移驾相谈?”
沈芯婕爽快的应允,拾阶上楼。临进雅间前,她担心两人的谈话会被夕儿泄漏出去,便让夕儿在帘外候着。
雅间里,她与诸瑾相对而坐,桌上摆着一壷香茗,以及几碟精致的糕点,她伸手取了一块枣泥豆沙卷,正想一口咬下,不意瞥见诸瑾目光紧随她而飘
她微怔,“诸公子为何这样看着我?”
“在下冒昧,想请教姑娘,是几时恢复神智的?”
“啊?”诸瑾……他说什么?
诸瑾敛起笑,眼神深幽似黑渊,冷冷瞅着她。“姑娘这一命,当只有十年,若不是娄家护着姑娘,姑娘早该回了。”
“啊?诸瑾,你说什么呢?什么十年?回去哪儿?”她越听越胡涂了。
“姑娘,青鸢族人不辱姑娘之命,在百年之后,将由我诸瑾履行祖先曾对姑娘许过的死诺。”
“诸瑾,你缓一缓,我实在听不懂你说的——”
话未竟,就见诸瑾刷地一声站起,走近她时,毫不迟疑的伸出手,将手里那柄嵌青玉的短剑,刺进她左胸口。
尖刃划破衣衫,刺穿了雪肤,怵目的鲜血,宛若泉涌,顺着刀刃流淌而出。
沈芯婕只觉剧痛难耐,张嘴欲喊,眼前却似有黑幕掩覆而下,她什么也看不见……
“姑娘,您离开这么久,也该回来了。”
她依稀听见诸瑾在耳边低喊,莫名地,她知道他口中称呼的那一声姑娘,并不是指她,而是另有其人。
……谁是那个姑娘?她若一死,岑巧菱还回得来吗?娄易会知道她在这里吗?
满腔的疑惑,已得不到任何解答,沈芯婕只觉喉间一热,吐了口腥红的鲜血,当下倒落在诸瑾伸来的手臂里。
诸瑾扶住了沈芯婕,面容难掩一丝激动,可把刀插进她胸口的那只手,从头到尾不曾颤抖,亦不曾有过半点犹豫。
他垂下眼,等着怀中人儿断气,而后,他探手拨开她颈后的发,看着那一小块白皙无瑕的肌肤,缓缓浮现一块青色鸟纹。
“——真的是你,姑娘。”
阴卦……这是死去之人掷的卦。
想不到那一卦,竟是预告了她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