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间小厅里,只剩下他们三人,端王来回端详起眼前这对男女,面上弯起别具深意的笑。
“牙人?”端王玩味的沉吟。“东周当真是人才济济,一个牙人竟然有这样凛然不驯的气质,这样非凡的人才,当牙人岂不是太可惜了?”
娄易见他已起怀疑,也不打算再说暗话,淡然回道:“素闻端王是元魏诸王之中,最具雄才大略的亲王,今日我来此,便是想替我家大人与王爷议事。”
端王不敢大意,问道:“你家大人是什么人?”
娄易道:“能助端王登上龙椅之人。”
端王猛然一震,刷地一声便站起身。“你——”
莫非,眼前这个貌美少年,便是东周少年皇帝最得力的左右手?
不,不可能。娄易可是东周枢密使,官职甚高,身分特殊,前不久才在两国边境力抗元魏大军,怎可能只身一人出现在此……
话虽如此,端王忽又思及,过去曾听闻娄易的种种事迹,譬如,他不仅是东周历来最年轻的枢密使,与少年皇帝更是情同兄弟,比起皇室同宗,少年皇帝更加信任娄易。
倘若东周皇帝当真有意与他结盟,必定会派出最信任的人前来接触,那么,最有可能的人选,除了娄易,别无他人。
思及此,端王望着眼前少年的目光又是一凛,眼神更添审慎。
“你,究竟是何人?”
“王爷认为在下是什么人?”
娄易的答复,证实了端王心底的臆测,他暗自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端王遂又睐向沈芯婕,问道:“那么,这个女子又是什么人?”
娄易心下一紧,高大身躯往前一挪,不让端王的目光直接落在她身上。
娄易淡淡回道:“不过是助在下来见王爷的一个幌子罢了。”
端王岂是省油的灯,自然看得出娄易亟欲护住沈芯婕,于是他语带试探地道:“本王听连泓提过此女偶有异于常人之举,甚有可能正是本王欲寻之人。”
语落,端王对上沈芯婕略带迷惘的双眼。
打从一进到内间里,她便睁着一双水灵的眸子,直勾勾地瞅着他,彷佛两人熟识已久。
“姑娘为何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本王?莫非我们曾在何处见过?”端王心生疑窦地问道。
沈芯婕不闪不避,依旧故我的凝瞅端王,直到娄易握在她腕上的大手,暗暗使了劲,这才将她的心神拉回来。
“你这是在做什么?”娄易不悦低斥。
沈芯婕一脸不可思议的喃声道:“他……端王跟我的未婚夫长得好像。”
其实,若是再看得仔细些,这两人的长相仅有八分相似,可端王说话时的神韵,却像极了江凯勋,因此她才会忍不住一直盯着端王。
“莫非姑娘是将本王误认为其他人?”小厅里甚静,即便沈芯婕刻意压低了嗓音,端王仍是听见了她说的话。
“是啊,你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沈芯婕直望着端王,恍惚地说。
端王见她这般落落大方,颇觉有趣,不由得对这个说话率直的姑娘,多留了几分神。“那人是与你很亲近的人?”
“嗯,是呀,是我的……”
“岑巧菱。”娄易面色森寒的打断她。
沈芯婕缓过神来,觑了觑娄易僵青的俊颜,从他冷峻的瞪视中,惊觉自己太多话,全忘了他耳提面命的警告,连忙噤了声。
见两人互动甚为暧昧,端王笑道:“看来,这个姑娘并不如你所说,单单只是一个幌子。”
明白端王已有诸多揣测,娄易便也不回避,直言道:“不瞒端王,这位是在下未过门的妻子。”
闻言,端王露出饶富兴味的笑。
未过门的妻子?原来娄易已有未婚妻,还是这么逗趣的姑娘……与他那一身沉如死水的性子,还真是天差地远。
“远道而来便是客,为保你们一一人安全,你们暂且在本王这儿住下。”娄易不领情,当场给了端王软钉子碰,“在下来此,只是为了代为传达我家大人的口信,并不打算久留。”
毕竟,他乔装成牙人来此,已是冒着极大风险,倘若遭人识穿身分,恐怕会招来更多麻烦。
“娄易,既然你说,你家大人想助本王登上大位,那么你家大人可有什么好对策?”端王可没打算这么轻易放他走。
“倘若我说,我家大人已找着国师的转世,不知王爷信否?”
“本王不信。”端王不假思索的回道,“你家大人若是真找着了国师,那么,你家大人便不会让你来见本王。”
沈芯婕轻轻扯了下娄易的手,低声问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
娄易淡睐她一眼,目光甚为冷峻。“与你无关,莫要出声。”
吼,真气人!他那是什么态度?好歹这一路上靠她装疯卖傻,两人才能成功来到这儿,他还真有脸说与她无关。
见娄易不愿让沈芯婕涉入此事,端王灵机一动,道:“既然你让你的未婚妻假扮成国师来此见本王,何不将计就计,让她继续假扮到底,好助本王一臂之力?”
娄易冷淡回道:“女国师是何等人也,岂是区区一个平庸女子能假扮,若是朦骗那些没眼力的牙人与搧客,兴许还行得通,可若要骗过元魏诸王与元魏子民,恐怕后果不是王爷能担负得起。”
“平、平庸?欸,娄易,你是在说我平庸吗?”虽然听不大明白他们文审诌又拐弯抹角的对话,可她倒是听懂了这一句。
娄易没搭理她,兀自又朝端王说道:“东周虽大,可大不过我家大人那双慧眼,终有一日,我家大人定会寻着国师的转世,王爷若是有心与我家大人联手,便在日落之前,送我们上船回东周,好让我回去向我家大人复命。”
端王自知他那番建议,惹毛了娄易,只得点头应允,“好,本王这就遣人护送你们离开。”
端王朝外间低喊了一声,一名黑衫男子快步进入小厅,抱拳躬身。
端王命令道:“竣年,你亲自送他们前去汸江,带上端王府的玉徽,务必为他们安排一艘安全的船只返回东周。”
于是,他们在这名影卫的带领下,乘坐一辆简朴不铺张的马车,自端王府后门低调离开。
马车里,沈芯婕坐立难安,几度想开口,可一对上某人那张冷冰冰的脸,便又将话咽回去。
只可惜,她终究不是憋得住话的那种人,仍是开了口:“欸,娄易,我们好不容易才见到端王,有必要这么急着离开吗?”
娄易早已看穿她心思,面色冷峻的道:“再继续待下去,难保端王不会真把你当成国师转世,将你留在端王府。”
“东周皇帝不是想跟端王结盟吗?既然如此,那么何不照端王的提议,让我继续假扮成国师……”
“是因为他长得像你的未婚夫吗?”总是一派漠然的俊颜,问及这话时,竟浮现浓浓的讽刺。
她一窒,狼狈感倏然涌上心头,两颊火辣辣的发烫,并非害羞,而是因为感到羞耻。
他凛眸,毫不留情的嘲讽道:“你这是想做什么?看见端王与你的未婚夫容貌相仿,便想着在这个世界找个替身再续前缘?”
她咬唇,眼底是赤|果|果的难堪,犹不肯服输地反驳:“是又如何?反正我也回不去原来的世界,假如真能在这里找着与未婚夫相像的人,为什么我不能跟他在一起?”
“这就是你所谓的谈恋爱?只要是长得相像的人就能谈恋爱?”
她恼羞成怒的吼道:“娄易,你凭什么这样跟我说话?”
“倘若你真的爱他,便不该有这样的念头。”
触及他眼中严峻的指责,她胸口一紧,一颗心被满满的难堪淹没。
泪珠涌出眼眶,她气呼呼驳斥:“你——你懂什么?你根本没谈过恋爱,没爱过人,你知道爱一个人,却不能跟他相守到老的痛苦吗?你知道,幸福原本就在眼前,却因为突如其来的怪病,让我成了一个活死人,只能躺在床上,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天天死去的感觉吗?”
娄易冷眼望着她,道:“是,我是不懂。可我明白一件事,当你真心实意的爱一个人,你不会想把任何人当作是他的替身,因为他就是他,谁也不可取代。”
沈芯婕哪里听得进这些话,她本就好强,又是备受众人呵护的天之骄女,特别是她的潜意识里,依然将娄易当作未成年的孩子,而她自认是身心成熟的大人,自然无法忍受遭他当面训斥的羞辱。
“既然你不懂,那就少管我的事!告诉你,我根本不想嫁给你,你放我走吧,我宁愿去找端王当替身,也不要被迫嫁给一个我不爱的人!”
沈芯婕发起脾气来,压根儿不管后果,更没有理智可言,一如当年在巴黎过圣诞节,她与未婚夫争吵,顾不得人在异地,转身便走。
见她怒气冲冲,欲挑开帘子跳下马车,娄易黑眸生恼,抿紧薄唇,一把擒住她手腕,有些粗鲁地将她拉进怀里。
“沈芯婕,你别这么不可理喻。”
她从他怀中怒气冲冲的仰起脸,娇吼:“真是够了!谁才是那个不可理喻的家伙?是你!明明年纪比我小,却还装作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连恋爱都没谈过,还敢教训我!我受够了!我为什么要受这种鸟气?”
“跟我谈恋爱。”
低醇的声嗓猝不及防地在耳畔落下,发着飙的她愣住,霎时忘了挣扎,就这么僵住。
她呆了好片刻,瞠眸,凝瞪着那张冷冰冰的俊秀面庞。
他黑瞳烁烁,仿若暗夜中的两颗星子,望进她错愕的双眼,直入心底。
这一刻,她恍然发觉,不知从何时起,他看她的眼神,早已与先前不太一样……
此刻的他,凝视的目光异常炽热,映满她身影的黑亮眸面,透着不容错辨的执着。
……执着?莫非娄易对她……对她……这有可能吗?
“娄易,你——”
沈芯婕正欲扬嗓,马车陡然一个剧烈震晃,尚未缓过神来,娄易一记利落敏捷的环抱再回身,她人已被护在他身下。
下一瞬,几支飞箭射穿了娄易身后的车壁。
沈芯婕傻眼。眼前是什么情形?飞箭?刺杀?这不是古装电视剧才会出现的戏码吗?
与此时,外头传来竣年的声嗓:“前方有埋伏!”
“娄易,发生什么事了?”沈芯婕缩在他怀里,惨白着小脸颤嗓问道。
娄易心下一紧,正欲出言安抚,岂料,马车猛然又一阵剧烈晃摇。
下一刻,整辆马车重心失稳,在前往码头的幽僻捷径上翻覆。
娄易双臂紧环住她的腰,将她护在怀中,不让她在翻覆的滚动中撞伤。
埋伏者丝毫不给他们喘息的余地,当马车重摔在地,不多时,一群黑衣人踢开塌陷的窗口,探刀直入。
“娄易!”混乱中,沈芯婕甫睁眼,便看见一把亮晃晃的长刀,冲着娄易后颈刺去。
娄易一凛,可他右半边身躯被塌陷的车壁压住,双手又护在她腰间,根本抽不开身抵抗。
眼看锋锐的长刀直直劈落,就要刺向娄易,沈芯婕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闭眼尖叫。
可很快地,她发现自己像是被掐住了嗓,发不出半丝声响。
察觉身体有异,她立刻睁开眼,可眼前的景象,一瞬间褪去色彩,彷佛寸寸雾化,越来越模糊。
她又要返回二十一世纪了!
她豁尽全力,试着喊出他的名,可终究只是徒劳。
当视线所及的一切,蒙上一层白色雾纱,她的意识亦逐渐淡去。
“芯婕!”
丧失所有知觉的前一刻,她清楚听见娄易扯开嗓子,声嘶力竭地喊着她。
她多么想回应他,多么想睁开眼确认他的安危,可她做不到,只能被迫抽离这具身躯。
周遭的杂音,逐渐飘远,终至无声,无息。
她的意识,像被强制关闭的讯号,迷失在看不见开端与尽头的无垠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