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掳人买卖?!”她惊嚷,瞠眸张望。
沈芯婕一脸讶然,也不顾双手还反绑在身后,摇摇晃晃地爬起身,来到凭栏前一看,这才发现船已靠岸。
然而,此岸已非彼岸。
码头不是她上船的那一座,岸上的楼房与风景,亦非原先见过的样貌,而码头上吆喝的船家,以及上下船的百姓,装束打扮亦与她熟悉的样式有出入。
她转过身,惊诧地问:“这里是南方?”
娄易目光冷冽的扫她一眼。“你说呢?”
“不会吧?!……这里是元魏?不可能吧!我没晕这么久吧?”
少唬她,她再蠢,再没地理概念,也晓得两个泱泱大国之间,肯定隔着相当遥远的距离,要从东周到元魏,肯定要搭好几天的船。
“此地是两国之间最近的码头,小船快则三日,慢则五日,大船快则两日,慢则三日。”娄易冷着俊脸解释道。
她记得当时上船前,船家一再强调她搭的是大船,可见娄易真没唬她。
她懵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元魏的牙人把你带来这儿。”
出于沉默的性子,这中间发生的事,娄易一概省略未提。
例如,为了不让那些牙人起疑心,上船之后他低调行事,将船上众人的底细全查了个遍,找借口接近掳走她的牙人,套出了暗号后,才出手解决了那些牙人。
由于船工全与这帮牙人有勾结,他让探子费了些工夫,陆续收买了船工,方能一路安全抵达元魏。
娄易站起了身,迈步走来,扯过她仍反绑于腰后的双手,没两下便帮她松了绑。
她转了转酸麻的手腕,又揉了揉肩膀。“好疼……”
瞥见她手腕上的淤青勒痕,娄易阵光一沉,从腰带暗袋里取出一只药瓶。
“把手给我。”
听见他冰冷的命令,沈芯婕纳闷地瞅去一眼,正欲开口,手已经被他一把抓过去。
他咬开瓶塞,自药瓶里倒出浓稠的膏药,利落且仔细的为她上药。
她怔住,看着他这一连串体贴的举动,心头竟有些酸酸软软的……
啊,不对不对!她在胡思乱想什么呀!她可是已经有未婚夫的人,怎能对这个小屁孩,啊,不对,他已经不再是小屁孩了,总之,她不该对凯勋以外的异性产生动摇。
“你这便是胡闹的下场。”娄易美目一扬,森森地凝瞪她。
“娄易,你别忘了,我比你大,少用那种口气教训我。”她不服气的抗议。
娄易递了抹嘲弄的眼神过来,她当下一噎,险些气岔。
“你那是什么眼神?”一副瞧不起人的践样,真可恶!
“你说,你在你原来的世界是二十四岁?”
“是啊。”骄傲挺胸。
“可你在那个世界里已不能动弹。”他嘴角微扬,上着药的手劲异常轻柔。
“……是啊。”这句回答明显气虚。
“换言之,沈芯婕一直停留在二十四岁,不曾再长过。”
呀,他这样说……似乎也挺有道理的。她的身躯不断老化,可被困在身躯里的灵魂,却始终保持着原来的状态。
她的灵魂,仍停在原地,停在发病前的二十二岁。
她的心灵状态,精神状态,乃至于思绪想法,因为身躯无法再与外界进行交流,因为无法开谈,全部停滞不前。
顿悟了这一点,沈芯婕忽然发觉,眼前的娄易,不再是当初她认识的那个稚秀美少年。
娄易见她一脸恍惚,似有所觉,并未多说什么,兀自上好药,便放开了她。
“你为什么要逃跑?”他神情严峻的质问起她。
她恍惚醒神,理直气壮的回道:“我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他攒起好看的墨眉。
“我怎么想,都觉得你很亏,你是为了报恩才不得不娶我——岑巧菱,连恋爱都没谈过,就这样被绑死了,实在太不值了。”
“沈芯婕,我不是你那个世界的人,我不需要谈什么恋爱。”
“那是因为你还没遇上真心喜欢的姑娘,等你遇上了,你一定会后悔自己不能给她最好的。”
见她摆出一副彷佛已能预示未来的神气模样,娄易唇角渐起波纹,竟是微微地笑了。
她大概不晓得,其实他早就遇上喜欢的姑娘……
“你听我说。”沈芯婕误将他这抹笑当作是嘲笑。
“别说了。”
“不是呀,我是跟你说正经事——”
话未竟,娄易忽然一把将她拉进怀里,霎时,薄冽的男性气息袭上鼻尖。她心口一跳,两颊泛起红晕,正欲斥责,却听见他低声撂下命令:“把眼睛闭上。”
她愣住,这才发觉他的目光落在正前方,盯着朝他俩走来的两名男子。
“装晕。”他严厉的低喝。
沈芯婕再怎么后知后觉,也看得出事情并不单纯,只得乖乖听令。闭眼,装晕,往他怀里软软靠去。
这一靠,意外地验证了一件事。
他确确实实是个男人了。枕靠在脸颊下的胸膛,坚硬结实;搭在她肩上的手臂,强壮有力。他才十八岁,却已经上过战场,杀过人……
“东方未明?”
蓦地,沈芯婕听见有道陌生的男子嗓音,刻意压低声量对娄易说道。随后她听见娄易对那人回道:“纠纠葛屦,可以履霜。”
这是……暗号?可方才匆匆一瞥间,她看见那两名男子的穿着并非东周服饰,应当是元魏人,娄易做为东周枢密使,怎可能私下与元魏人来往?
“苏纬人呢?”
诧异间,她听见另一名男子问道。
娄易淡道:“他有事耽搁了,留在皇京。”
“货怎么没绑起来?”那人又问。
“我给她下了迷药,不碍事。”
透过这一来一往的答问,沈芯婕总算恍然大悟,娄易是假扮成人口贩子,骗这些前来接应的元魏牙人。
他这是想做什么?
尽管悟透了娄易此下的举动,沈芯婕仍是猜不透他的用意,只能继续靠在他胸怀里装晕,竖耳聆听。
“走吧,马车已在岸上候着。”其中一名牙人说道。
娄易搂紧了怀中人儿,领着她缓步往前走。
途间,沈芯婕偷偷掀开眼角,还未看清景色,一只大手覆来,压下她抬高的额。
“别乱动。”他美目垂瞟,沉声警告。
她只好捺下满腔困惑,继续装死……啊,不对,是装晕。
反正,她信得过他。
对,经过这一次的意外,她发现自己是信任娄易的。
不是一般程度的信任,而是,潜意识里深信着,在她最危难的时刻,只要有他在,一定会尽全力保护她。
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这份信任是从哪里建立起来,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兴许,是当他愿意相信她,愿意倾听她说的每一句话,以及他愿意相信她是沈芯婕,而不是岑巧菱的那一刻开始。
两地时空穿梭来去,她是这么的孤单无助,只有他愿意信她。
只有他。
马车停在一条旧胡同里的琉璃瓦房舍前,期间,沈芯婕一直靠在娄易怀里,他一只手搂在她的腰间,紧紧的,分寸不离。
奇异的燥热感,说不清的异样情绪,悄悄在她心底蔓延开来……
听见同车的两名元魏牙人出了马车,马车外又没有动静,她才睁开一条眼
缝,觑着身旁一派沉定的娄易,低问:“欸,你到底想做什么?”
娄易皱眉凝瞪她,压低声嗓斥道:“不是让你别乱动吗?”
“你这是打算让我一路装死吗?”她不悦的反瞪。
“我是来查案的。”他懂她的性子,不说明白,肯定不罢休。
他根本不想让她蹚这浑水,若不是她逃亲,又这么凑巧的上了牙人的贼船,被牙人相中当目标,她根本不该出现在此。
而她,更不会晓得,这一路上为了救出她,他做了多少的妥协,又有多么焦急愤怒。
“查案?查什么案?”
“近来两国之间有牙人在添乱,不按寻常规矩典当买卖奴人。”
“这种事情为什么是你来管?”
他淡睐她一眼,并未解释,兀自命令道:“闭上眼睛,接着装。”
这件事情绝对没他说的那么单纯……沈芯婕见娄易避而不谈,猜想他肯定隐瞒了某些内情。
马车外传来脚步声,沈芯婕只好乖乖闭眼,继续装晕。
“先把货送进柴房吧。”其中一名牙人掀开锦帘,朝娄易说道。
“不。”娄易断然拒绝。“我要亲自把人交给连泓。”
“连大人不在。”
“你们可知道这姑娘是谁?”娄易语气冰冷的谈判起来。“她是东周枢密使的未婚妻。”
闻言,那名牙人的面色陡变。“娄易的未婚妻?这怎么可能——”
“她是傻子,时而清醒,时而疯傻,经常语出惊人。”不待对方惊嚷完,娄易冷冷说罢,便又再次要求,“我要见连泓。”
牙人惊瞪他怀中的沈芯婕一眼,犹豫片刻后,态度明显趋软地道:“连大人去见端王爷,恐怕要夜里才会回来,你先带她进屋候着。”
闻言,娄易也不怕对方耍诈,只手扣紧沈芯婕的腰身,尾随牙人下了马车。
她趁乱睁眼,瞅见矗立于面前的是一幢琉璃瓦红楼大院,大门却不见任何匾额,显然此处不过是寻常民宅。
穿过草木扶疏的庭园,曲折弯绕的抄手游廊,牙人领着娄易来到一处小阁。
进到屋里,牙人道:“你且在这儿等着,等连大人回府,我便请他前来会你。”
娄易淡淡颔首,并未多言。
牙人目光古怪的觑了觑沈芯婕几眼,表情带着几分敬畏、几分猜忌的退出小阁。”
“呼,差点憋死我!”听见脚步声走远,沈芯婕随即从娄易怀里坐起。
确认小阁外无人把守,娄易调匀内息,放下戒备,淡睐着正在伸展身子的女人,道:“你还真是片刻都静不下来。”
“那当然。”她扭手摆腰,活动全身筋骨,嘴里嘟囔:“你根本无法理解,全身僵硬不能动弹的那种痛苦。”
他确实不能理解她所说的那种痛,可看她每每提及那种怪病时,眼神透着绝望与痛苦,他便好奇起真正的沈芯婕,究竟是什么模样……
蓦地,娄易发现自己竟对她描绘的另一个世界,充满了好奇与探究的渴望。
可惜的是,他永远看不见,亦去不了她所说的另一个世界。
“你为什么那样看我?”沈芯婕不解地瞅着他。
惊觉眼神泄漏了心思,娄易匆匆别开俊颜,表情有些不自在的敷衍道:“没什么。”
“没什么?你明明一脸好奇。”她哼了一声,来到他面前,硬是将端着促狭的小脸凑上前。
“不错,我是好奇。”他没避开,就这么与她阵心相对。
触及他瞳阵深处的两簇幽光,她心口没由来的一阵抽悸。
这一次,换沈芯婕不自在的挪开视线,佯装若无其事。
“有什么好好奇的?反正我是不会想回去那个世界,而你也去不了,跟你说再多都是白搭。”
“那里,你想念的人可还在?”娄易见她垂下眼,嘴角微扬,笑里却是满溢而出的悲伤,胸口亦不自觉随之一紧。
“当然。”她涩涩地喃道,“所有我爱的人都在那里……但是我不想回去,也不能回去,回去之后我就是个活死人,什么都不能做,那实在太可怕了……每天醒来,就是静静等死,不能说话,不能做任何事,没人能理解我的痛苦。”
“那就别回去了。”娄易沉声道。
“你以为这是我能决定的吗?”她好无奈的睨他一眼。“我根本不晓得,为什么我的灵魂可以穿越来这儿,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又会像上次那样,无缘无故又穿越回去……”
当她的灵魂来到东周时,岑巧菱的灵魂,正在二十一世纪代替她受苦。这件事,她说不出口,更不敢让娄易知情。
这样的她,很卑鄙,很自私,对吧?
可她好怕,真的很怕……害怕回去二十一世纪,被禁锢在那具逐渐萎缩变形的身躯里。
死,并不可怕。
最可怕的是,你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以最狼狈丑陋的姿态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