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午膳时,所有人俱是傻张着嘴,瞪着那个一手抓着鸡腿,一手握着象牙箸子,猛夹菜往嘴里塞的岑巧菱。
不对,应该是……沈芯婕。
娄易面无表情,冷眼看着不要命似的,拚命将面前一盘盘吃食,全往嘴边送去的沈芯婕。
一旁何氏满脸惊吓,连忙出声劝道:“巧菱,慢点儿,小心噎着了。”
“女乃女乃,能够靠自己吃饭,真的是太好了!”沈芯婕一派认真的说道。
离开二十一世纪时,她已经丧失了吞咽功能,插胃管灌食,然而,在此之前,她已失去了双手,三餐只能倚赖贴身看护,或母亲协助喂食。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能靠自己的双手吃饭,或是做任何微不足道的小事。
沈芯婕咬了口鸡腿,泪水不听使唤,瞬涌而出,当下哽咽了起来。
闻声,何氏又给吓坏了。“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岑巧菱是何氏一手照顾大的,早已视同自家孙女般的疼爱,外人虽然讥笑岑巧菱是个傻子,她却不以为忤,将恩人之女照料得妥妥贴贴,绝不让她饿着冷着。
沈芯婕嘴里塞满了食物,却哭得好伤心,她张了张嘴,语焉不详的发出声。
“呜哇哇……我好……好高兴……可以靠自己的双手吃饭……”
靠自己的双手吃饭,这算是个事儿吗?何氏当场一傻。
娄易薄唇一抿,实在看不过眼了,索性一把抢过她手里的鸡腿,直接塞进她嘴里,冷冷瞥去一眼。“既然高兴,那便好好吃饭,少说话。”
沈芯婕被鸡腿塞了满嘴,只能泪眼婆娑的回瞪娄易。哼,小屁孩!
一顿饭吃下来,何氏受了不少惊吓,毕竟她照顾岑巧菱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她这般,看上去虽是恢复了正常,可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好似又不太正常。
沈芯婕多少明白,她的表现有些古怪──至少对这些古人而言,肯定不能接受她的反应,于是她稍作收敛,强迫自己别太兴奋。
膳后,何氏年事已高,早早便准备歇下,于是沈芯婕陪着她在院子里走走,顺道送老人家回房歇息。
“巧菱。”坐在黄花梨雕花架子床里的老人家,拉过她的手,轻轻握住,亲昵之情自是不在话下。
看着那双满布皱纹的手,沈芯婕想及,金宝曾说过,岑巧菱自幼是让何老夫人给拉拔大的,虽说何老夫人是为了报恩,然而,一个年轻时便被丈夫撇下,独守祖厝白耗青春的老人家,一个人照顾智能不足的孩子,过程想必不轻松。
“妳的病能好,真是佛祖保佑,女乃女乃就知道,总有一天,妳一定会好起来。”
“女乃女乃对我真好,我真不知道该拿什么好好报答女乃女乃。”
“傻孩子,妳爹为了我们娄家而牺牲,妳娘也算是因为娄家而死,应该是女乃女乃做牛做马来报答妳。”提及岑母之死,何氏不禁鼻酸。
闻言,沈芯婕为老人家的心善仁慈,感到不舍与心疼。
“女乃女乃千万别这么说,我病了这么多年,女乃女乃都没舍下我,把我照顾得这么好,我爹娘在天之灵,肯定很欣慰。”
听见她善解人意的安慰,何氏心头一暖,遂又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些。
“巧菱,妳可知道,易儿他爹最后一次来看我时,女乃女乃跟他聊了妳的事儿。”
“我的事?”
“我年纪大了,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我若一走,娄家祖厝便没了主儿,偏偏娄家子嗣单薄,易儿如今受皇帝重用,三五年才回来这么一次,妳一个人住在这里,肯定是行不通的。”
沈芯婕暗暗期待着,希望何老夫人主动开口要她离开,那她就能真正的自由了……
“所以我跟易儿他爹商量过,等妳病情好转些,易儿年纪也到了,便让你俩成亲。”
“啊?!”沈芯婕水眸一瞪,傻了。
“我知道,妳病刚好,跟易儿彼此也不熟悉,但妳放心,易儿是我的孙子,我能保证他的为人,婚后他一定会好好照顾妳。”
不是吧?!弄了半天,原来何老夫人是想把她托给小屁孩,而古代托亲最好的方法便是联姻。
沈芯婕立马抗拒,“女乃女乃,这样不好,娄易他年纪比我小,况且他如此优秀,肯定看不上我这样的姑娘。”
到底娄易是何老夫人的宝贝金孙,她总不能说是她看不上小屁孩,还是自贬身价来得妥当,免得说错话,伤着老人家的心。
“傻孩子,若不是妳爹,当初易儿他爹还能多活那么多年吗?”
谈起战死沙场的儿子,何氏不禁悲从中来,面色忧伤。
见她这般,沈芯婕实在于心不忍,赶紧转移话题。
“女乃女乃,这事一码归一码,不能混在一起谈的。我爹虽然是为了娄伯伯而死,但女乃女乃不也把我拉拔得这么大,也算是报了恩,我怎能再厚颜无耻的嫁给娄易。”
见她这般乖巧懂事,何氏甚是不舍。其实,她就是担心自己不在人世后,岑巧菱一个人无亲无故,没人能照顾,若是将这份责任交付给娄易,两人孤男寡女,日子久了总会招来闲话。
再说,总不能让岑巧菱一个人孤独终老,可她得了那样的病,连像个正常人一样的过活,都是件难事,要上哪儿帮她招赘?
即便招赘,难保不会招来个白眼狼,若是图谋钱财也就罢了,倘若误了巧菱的一生,那可就罪过了。
思来想去,只有自家的孙子可靠,虽说有些委屈了孙子,可不管怎么说,巧菱的父亲是为了自家儿子葬送性命,为了报恩,孙子担负起照顾岑巧菱一世幸福的责任,这也是情理之内的事。
“巧菱,妳不仅病好了,还这么懂事,女乃女乃心里真的深感安慰,也不枉女乃女乃这些年来这样拉拔妳。”
何老夫人这是什么意思?同意她不必嫁给娄易的意思吗?做为一个现代人,沈芯婕实在不习惯这些古人说话兜兜绕绕的。
“我知道妳病了这么久,心中肯定有疙瘩,妳别看易儿冷冰冰的,其实他是个善良的好孩子,他自幼便入了军营,随他爹出外征战,性子要比同龄的孩子来得更稳重,也更加懂事。”
小屁孩懂事?不过就是端着张冰块脸耍酷,这也能叫懂事?沈芯婕不以为然的在心底撇唇轻哼。
“女乃女乃,感情这种事情是勉强不来的,要不这样吧,女乃女乃先问问娄易的意愿,我可不想强逼他娶我。”她急中生智的建议道。
何氏笑着回道:“原来妳是担心易儿,妳可真是体恤他。”
“女乃女乃赶紧歇息,我就不吵您了。”沈芯婕露出装乖的甜笑,又跟老人家闲扯几句才退出寝房。
娄易来到沈芯婕的房前,推开门,屋里烛灯亮着,外间却不见人影,他绕过隔开里外间的红木石心龙凤呈祥大插屏,进到内寝。
蓦地,他脚下一顿,漠然的俊颜微僵。
内寝里,沈芯婕月兑去了外衫与裙裳,竟只穿着一身单薄的锦缎水印中衣。
此刻,她正将一条腿抬在桌案边缘,秀雅的小脸苦皱着,拚命压低上身,好似要将自己折起,模样怪吓人。
墨眉一皱,娄易未再深想,随即上前将她拉起,不悦地问:“妳这是在做什么?”
沈芯婕惊诧,一看清来者是娄易,似乎也不觉有什么,双手做了个伸展动作,继续回去拉她的筋。
“我在拉筋。”她呼吸急促地吐语。
“拉筋?”娄易原以为她是疯病发作,正在伤害自己,没想到她意识清晰,神色语气无异,不似疯癫。
“反正说了你也不懂。”她横了他一眼。
娄易眉心攒得更深,看着她放下了拉好筋的右腿,随即又将左腿抬高,继续压低上身,重复方才折腰的举动。
紧接着见她站直身子,两脚打开,脚尖朝外,手臂对空做了个貌似邀请的手势,在原地屈膝蹲身又立刻站起。
她这一连串奇异的动作,做起来流畅大方,也不认为穿着不得体,更不在乎他站在一旁观看。
总是冷冰冰的娄易,终于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沈芯婕好笑的斜睨他,扬起下巴,骄傲地说:“在我原来的那个世界里,我可是一个顶尖的芭蕾舞者。”
“芭蕾……舞者?”这个前所未闻的诡异词汇,已经完全超出娄易能理解的范围。
“就是一种特殊的舞蹈,我们那里的人称作芭蕾,这可是要有天分的人,才能跳得好的舞蹈。”
于是在他皱眉注视下,沈芯婕踮起了一只脚尖,弓起另只脚,做了一个不算标准的原地转圈。
那奇异的姿态,却有着难以言喻,不可思议之美,特别是她高扬的下巴,直挺如松的纤细背脊,仿若一株挺立绽放的花朵,令人移不开眼。
这个奇异的舞蹈动作,不仅特殊,更是异常美丽,娄易深受震慑,好片刻无法言语。
待到她停下旋转时,他喉头一窒,道:“妳……就穿着这样跳舞?”
经他提醒,沈芯婕顿住,灵秀眸儿瞄去一眼,瞥见他耳根子微红,随即噗哧一声笑出了声。
“原来你也会害羞啊?”啧啧,连害羞的表情都是冷冰冰的,可真会装酷。
娄易抿紧了好看的薄唇,明显不悦。
她笑道:“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才十六岁吧?告诉你,在我那个世界,我已经二十四岁,整整大了你八岁,对我来说,你就像个小弟弟。而且我们那儿不是穿着你身上那样的衣服,我们穿的衣服本来就少,女人爱怎么穿就怎么穿,男人得尊重我们,管不着女人怎么穿。”
又是教人匪夷所思的胡言乱语。娄易越发无法理解她说的那些古怪言词,只能半信半疑的猜测,她是不是又发病了?
再次于原地转了一个圈,沈芯婕停下,秀眉紧拧,喃喃抱怨:“不行……太僵硬了,得花更多时间才能让这具身体变柔软。”
紧接着,娄易看见她单手抚在小月复上,懊恼不已地嘟囔:“刚才不该吃这么多的,接下来得努力减肥才行。”
“减肥?”娄易微瞇的眼神透着疑惑。
“跳芭蕾舞可不能太胖,你看,这么胖,刚刚我都快跳不动了。”
娄易见她捏住手臂,又拧了拧大腿,似在掂量,嘴里不住抱怨着,而他实在无法理解她口中的胖,究竟从何而来。
“妳已经够瘦了。”他无法苟同的皱眉反驳。
“欸,你不懂啦。”她横他一眼,困扰地掂起身上不该长的那些肉,计划着该怎么让这具身子瘦成舞者该有的标准。
娄易仔细地端详她,再一次确认她意识清楚,神智清晰,并无任何异状,不论如何看,都与过去疯傻的发病模样相去甚远。
还有,她说的那些离奇之事,以及她跳的古怪舞蹈,并不像是凭空捏造出来,这样说来,唯一的可能便是……
寻思至此,娄易的面色越见凝重。
沈芯婕旁若无人的继续拉筋,循着早已深深烙印在脑海的舞步,跳了一小段不算太标准的芭蕾舞步;毕竟,这具身子并不是自己的,又没有舞蹈基础,跳起舞来,自然有失往常水平。
娄易就这么看着,黑眸紧瞇,开始相信她说的那些怪话……不,不是开始相信,而是不得不信。
她说着各种他听不懂的胡言乱语,跳着他从未见过、前所未闻的奇怪舞蹈,而他非常确定,自七岁起便住进娄家的岑巧菱,从未习过舞。
“你开始相信我了,对不对?”
蓦地,沈芯婕停下舞蹈,自信满满的朝他绽开笑靥。
她笑得神采飞扬,甜似春日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他从未见过女子笑得如她这般……灿烂。
保守的古时社会,未出阁的女子,绝无可能衣着不整地在男人面前跳舞,更不可能露齿灿笑,笑得这般毫无矜持。
而她,笑得如斯自然,仅着中衣也丝毫不扭捏遮掩,好似穿成这样对她来说,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她若不是疯了傻了,便是如她所说,她真是另一个人,魂魄附体的窃用了岑巧菱的身躯……可世上真有如此玄奥离奇的事吗?
“娄易,我话先说在前头,我是不会嫁给你的。”
她没由来冒出这句话,登时,娄易眉心又起波折。
沈芯婕一边弯腰拉筋,一边抬起小脸对他说道:“你应该也晓得,女乃女乃想把我托付给你吧?但是,我不可能嫁给你。”
娄易本也无意娶她,可听见她这么说,出于男人尊严,不免心生淡淡不悦。
正欲扬嗓,忽又听见她说道:“在我原来的世界里,已经有一个很爱、很爱我的未婚夫。哪怕我病了,变丑了,他依然不离不弃,而我也一样爱他,所以我不可能嫁给你。”
饶是冷静如娄易,闻此言亦不禁怔讶。“妳有未婚夫?”不管怎么看,她都不像是疯了或傻了,莫非她说的话全是真的?
然而,沈芯婕描述的另一个世界,于娄易而言,毕竟太难想象,致使他始终很难完全相信她的话。
“嗯,他叫江凯勋,跟我一样都很优秀。”提及未婚夫,沈芯婕长睫垂落,笑里添了一丝落寞。
莫名地,这一笑,竟轻轻扯动了娄易的心。
“娄易,我想离开这儿,你帮帮我吧。”末了,沈芯婕软声央求起来。
娄易却只是漠然地凝视她片刻,没应声便径自转身离去。
“阴阳怪气的小屁孩。”沈芯婕对着他的背影努了努嘴,碎念道:“长得好看也没用,个性冷冰冰的,真不知道何老夫人那样的好人,怎会有你这样的怪孙子。”
不过……是说,她浑身包得紧紧的,也没露出半点肌肤,他耳根子怎会红成那样?
沈芯婕垂眸,瞅了瞅身上那件单薄的中衣,想起方才娄易别扭的害羞模样,不由得嗤嗤低笑。
毕竟,这个的冷冰冰小屁孩也才十六岁呀!况且又是观念保守封闭的古人,难怪会这么纯情呵。
瞧他那样冰块似的冷性子,肯定也不会想娶岑巧菱这个傻子,待他仔细考虑过后,肯定会选择帮助她的。
沈芯婕怀揣信心的笑了笑,继续抬腿拉筋,想着能在这个异时空,重温美好的芭蕾梦。
她也知道,要想用岑巧菱的身体跳真正的芭蕾舞,是不大可能的事了,毕竟舞者的柔软度与基本功,仰赖积年累月的训练,她若真想跳,跳出来的芭蕾舞顶多是徒具形式罢了。
然而,即便如此,哪怕这儿没人看得懂,哪怕她只能跳给自己看,无人欣赏,那都无妨。
曾经,芭蕾是她倾尽所有心力的梦想,就差那么一步,她便要站上国际舞台发光发热,却被渐冻症无情的击碎了这个梦。
现在,她在另一个时空,用着另一个女孩的身体重新站起来,哪怕只能跳着不标准的芭蕾舞,只能跳来自娱,也好过在原来的时空等死。
她不会放弃的,她要把远在另一个时空,遭受病痛禁锢的沈芯婕,所不能完成的梦想,在这个时空实现它。
抬起手背,抹去眼角的泪水,沈芯婕继续抬腿拉筋。只要还能跳舞,便能忘却所有的苦痛与折磨。
灵魂穿越又如何?身处在陌生时空又如何?只要能动能走,能张嘴说话,不管是使用什么人的身体,透过什么样的方式,她都会努力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