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闻马车外有动静,他放下怀里的姑娘,安置妥善了才撩帘跃出。
踏进这块已被他净空过的地界的是一对婆媳。
老婆婆瞎了双眼,满面皱纹,媳妇年岁近四十,面容干干净净,杏眼琼鼻,颇有徐娘半老的韵味。
见马车上跃下的人物如此年轻俊美,却流泻着一头银灰散发,那位媳妇大娘一时间顿住,好一会儿才将事情原委相告——
原来是婆媳俩一块儿入山采草药和野菜,结果两人在山里走散了,媳妇大娘费了好大工夫才寻回瞎眼的婆婆,然天色已暗,贸然模黑下山太过危险,却见这儿有火光,也就循着走了来。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想,能否让咱们婆媳俩挨在火堆边歇过一夜?在山里过夜,人多些也能壮壮胆。”
南明烈没有应允,亦未赶人,像要走要留皆随便她们婆媳俩。
他用铁壶吊在火堆上煮着热茶,媳妇大娘腼眺地过来跟他讨茶水,他仅扬了扬下颚,示意她自取。
媳妇大娘遂连声道谢,用腰间竹水筒倒了些热茶过去侍奉婆母。
南明烈亦倒了杯茶饮下,再往火堆里多添木块,这才重新回到马车里。
窗帘子打起一半,西泽大地的月光当真不同,映在姑娘沉眠的雪容上,那肌肤不若白日所见那样苍白,而是润出淡淡皎辉。
他低首又去亲亲姑娘唇角,因觉那里似绽开一朵笑花。
他低声哄道,“别急,总要耐着性子等,看她们想怎么玩……”
姑娘翘浓的睫毛在白晰的脸上投落两弯影儿,他探指拨了拨,指尖微痒,笑意加深,那双避开月光照拂的凤目又悄悄窜出嗜血的异辉。
月已偏西,马车内的人应已睡得不醒人事才对。
马车外的交谈声音忽而响起,不知何时竟来了一名汉子,那粗嗓道——
“你们啰啰嗦嗦个啥儿劲?老子进去一刀砍翻他就是!”
“你小点声,别这么粗鲁成吗?”媳妇大娘道。
“嘿,你不就爱老子粗鲁,不粗鲁你能爽快吗?现下倒要咱装斯文了。”
“你、你说什么啊你?”媳妇大娘嗔了声。
“别闹!要闹把眼前正事办完,你们这对奸夫婬妇爱上哪儿撒野随便,我桑老太眼不见为净。”嗓声带劲,听得出是练过内家功夫的。
那粗汉哼了声不说话,瞧来是对这位桑老太颇忌惮。
桑老太接着道:“丽娘刚才那招使得不错,跟他讨热茶来喝时,乘机往壶里下药,那迷药无色无味,药性却极强,他进马车前喝了整整一杯热茶,之后就未有动静,肯定睡死过去了。”
“我瞧那小相公发色虽奇,五官生得可俊俏了。”媳妇大娘娇笑。
粗汉骂道:“你有了老子还想搞别的男人吗?”
“你胡说什么呀?我是说那小相公货色好,细皮女敕肉的,能卖上好价钱呢。”
桑老太略迟疑道:“按理,他应该还带着个人啊?咱们这些天一直尾随,远远瞧过几回不是?看着像是姑娘家,他总把那姑娘抱来抱去,咱瞧那姑娘从头到尾就没醒过。”一顿。“莫不是遇到同行了?他拐了小姑娘来卖?”
粗汉嘿嘿笑了两声。“遇同行倒好,咱们人多,他就一个,卖他一个不够咱们分,把他拐来的那姑娘一块儿卖了。嘿嘿,如若是个模样娇美、女乃子好捏的,老子先睡她几天消消火再卖不迟……啊!臭婆娘,你打我做甚?!”
“应付老娘一个你都不够力了,还想消哪门子火?混蛋!”媳妇大娘发火了。
“你都能看上那个小白脸相公,老子怎就不能搞搞那个女敕货?!喂,住手,别打了,老子让着你,你还蹬着鼻子上脸啦?!”
桑老太冷声道,“按老规矩,马车里的财物,谁先拿到算谁的,你们尽管闹,我桑老太先取去。”
“那可不成!”、“没这回事!”
粗汉和媳妇大娘双双冲将过来,急着要挤进马车内。
可不是说笑的,这位俊俏相公用的东西可真真地好,身上袍子颜色虽朴素,料子可都是上等货,寻常地方买不到。
再有,他那条腰带上嵌着一颗鸽蛋大的黑曜石,真真价值连城啊!就连今夜煮茶的铁壶也是老匠人手艺打造的,更别提那茶叶,清香温润,好喝得不得了,都不知他马车里还藏多少好东西呢,怎可落人后?!
厚重的车帘子一掀,三人同时挤进,三声凄厉的惨叫亦同时响起——
“眼睛!咱、咱的眼睛!”、“啊啊——老子的命根子啊!”、“脸!我的脸!”
车帘子掀开不过一息,三人“砰、砰、砰”地全数倒地,身上同时被取走一小部分东西,当真是小部分而已——
桑老太一双眼珠子掉出,捂着两个血淋淋的窟窿哀嚎。
粗汉胯间的整一副阳物被撕扯了去,夹着双腿在地上痛滚。
媳妇大娘眼睛以下薄薄一张脸皮不见了,生生被撕剥下来。
哀嚎与尖叫声实在太吵,南明烈额心一直作痛,此时更不痛快,一小缕金红火流化作梭子形状,飕地一下横穿三人喉颈,同时划断三人声带。
……安静多了。
他跃下马车,落地无声无息,静静欣赏这三人痛得满地打滚、吓得屁滚尿流,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的骇然表情。
嗜血的火兽得到喂养,稍稍解饥。
突然——
“万幸啊万幸!老道赶上了,好东西没被抢了去啊!”
南明烈眉峰微凛。
没想到有人闯进他以离火灵气净空之地,他竟后知后觉!
以不变应万变,他伫守在马车边不动,那说话之人现身得极干脆,只闻树叶沙沙作响,随即一道灰溜溜身影从大树上一跃而下。
是一名背着青色长剑、瘦得几近皮包骨的灰袍老道人。
当真太瘦,老道人两个眼窝深凹,颧骨和鼻梁尤其明显,褐脸上皱纹不少,唇上八字胡和颚下的一小把山羊胡干枯得可以,须尾还微微焦鬈。
南明烈见对方脖颈探得老长,鼻子猛嗅,直直嗅到马车这儿来。
老道人与他闪动异光的凤目对上,还嘻皮笑脸咧开干瘪瘪的嘴——
“老道知道阁下藏着好酒啊,呵呵,如今酒在马车内,没被不相干的人夺了去,甚好甚好。”
……“不相干”的人?
那么,他老道与他是相干的了?
南明烈瞳底火焰一窜,意味深长地直视老道人。
后者自顾自说完,从怀里模出一面约莫手掌大的铜镜,镜子感觉是很古老的对象,老道人一手持着,另一手置在嘴中咬破其中一指,以行云流水之势将指尖渗出的血画在镜面上,画出一道收妖符。
“敕!如令清净,大敕!”老道人手持铜镜,双臂置在额间,手指向上迅速结印,脚在原地用力地一踏再踏,借天公与地母之力,收妖!
黑色气流犹如雾气,从那三名恶人头顶蒸腾般冒出,一缕接着一缕徐徐飞去,被收进以血画符的古铜镜中。
再去看桑老太、粗汉和媳妇大娘三人,三具躯体横在地上,鲜血依旧淋漓,是死是活,像也没谁在意。
这一边,将妖锁进镜中,再收镜入怀,老道人沉沉吐出口气,叹道——
“这三人是废了,虽是妖灵作祟,附在人的身躯上为非作歹,但若非自个儿的心性偏离正道,给了妖邪霸占的机会,想来也不致如此。所以啊,修仙或成魔皆在本心,将真元本心踩稳了,即便偏到海角天涯还是不离正道。”
老道人的话有些一语双关,南明烈不接话,沉肩坠肘从容而立。
最后却是老道人自个儿忍不住,竟涎着脸蹭近过来。
“如何?不相干的人全打发了,阁下那些藏酒能不能拿出来分分?”
南明烈静望对方好一会儿,似作打量,终才进到马车内。待跃出时,手中已多出两大坛酒。
老道人见状,倒三角眼瞬间发亮,眉毛和胡须都欢喜到飞翘起来似。
他迅捷接过其中一只酒坛,一坐地,根本不管一旁还横着三个生死未明的“不相干”的人,他拍破红土泥封,酒香喷冲,眼泪也跟着喷出。
咕噜咕噜大饮一口,徐徐让酒汁顺喉而落,心烫胃暖,肝肠无比欢快。
“这是……竟是……地道的‘春遇滴’啊,非十年不能酿成,老道今生至此也才饮过小半壶,没想到……没想到怀里抱着满满一大坛,呜……”太感动啊!
啪!另一坛酒的泥封亦被拍破。
老道两眼发直了,顿了顿,脑袋僵直地转向南明烈,死死瞪着……他手中的酒坛。
小心翼翼将“春遇滴”搁在一旁,老道出手如电,抢到南明烈手中那坛酒也不急着喝,而是把脸埋进坛子里拚命吸气——吸气——再吸气——
“是……是‘闻三生’啊!呜呜呜,咱就年轻时闻过那么一次,都觉这辈子活得值了,没想到还能再与此酒相逢,呜呜呜,什么朝闻道、夕死可矣,老道我抱酒在怀,嗅个三口,立刻没命都觉圆,满了。”老道真的哭了。
“他山道人若真没命,那本王的那些藏酒可就无谁可赠、无酒友共饮了。”
南明烈淡然出声,举起长指细细扳数。“什么‘国士无双’、‘蜜蜜逢’、‘燕子归’、‘一犁春雨’、‘不过五’……太多太多,本王一时也难记住,他山道人若得闲,倒可去本王私藏的窖库里一游。”
那一个个道出的酒名,道得老道人感动的泪水又落一波。
“天南王朝的烈亲王爷,您真有心了。”
“本王曾听说过,有心之人自是有缘之人,却不知跟道长结这个缘,是善缘抑或孽缘?”
老道人宝贝地拍拍酒坛,呵呵笑——
“烈亲王爷可把老道那个不成材的徒儿吓得不轻,习了二十多年的凌虚太阴术一直没大进展,还得靠一只山参精作桥搭线才勉强行得通,竟一夕之间突飞猛进,全是被王爷逼出来的能耐啊……他那日进到凌虚传音过来,说王爷西行寻至,若老道这当师父的解决不了王爷的事,那得想想怎么除魔喽。”且还可能是他这辈子所见,能与力最为强大的大魔。
至于“除魔”是要除哪只“魔”,不言而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