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烈终于又探指去压了压额心,剑眉略沉。
“你以为如以往那样闹腾,闹得不可开交了,谁都得遂了你的愿是吗?”
她气息明显促急,两腮鼓得更高,眼眶红了一圈。
南明烈沉声再道——
“本王不想你跟来,是因不想见着你,一见你就不痛快,一直强忍不发,你还不能懂吗?”
……是要她……懂什么?
她真的没搞懂啊,为何师父会说出那么可怖的话?神情可以那样淡然?
她是不是做错什么?
是那一夜她太深入他的晦暗地带,激得他怒恨暴涌,令他褪去一向温文清俊的表相,他不能忍受月兑序的一切,所以对她生气了吗?
“师父……师父……”她喊着,探出藕臂想碰触他,想扑进他怀里。
南明烈没任她扑抱,而是锦袖一挥,将她扑近的身子格挡在一旁。
他力道用得恰到好处,没伤着她半分,然而丝雪霖却觉痛到不行。
一屁|股跌坐在马车角落,她背脊微颤,咻咻喘气,发红的眸眶突然遭水雾浸润,泪水挡也挡不住,滴滴答答坠落。
“你说过,你是……很喜欢很喜欢我的!我知道,你是很喜欢我的!”
她倏然扬睫,泪湿的脸蛋仍显倔气,既伤心又生气。
“我喜欢师父喜欢得不得了,师父也喜欢阿霖喜欢得不得了,所以约好要一块儿过一辈子,我们约好的,你还应允了,说任由我霸占,一辈子不用还……你明明说过的……”
如今对他而言,她却是面目可憎到令他至极难受吗?
“师父你说话!”她和泪嚷嚷。
袖中的手指悄悄握紧,南明烈不觉自己欺她、骗她,但确是让她伤心流泪。
他远行的目的是为寻访陆剑鸣口中无酒不欢、道行可比神仙的他山道人,而不想让她随行,是觉自身意志太弱。
压在神识深处的暴虐一直蠢蠢欲动,仅是近身,像此时这般同乘一辆马车,她发上、肤上的香气,甚至仅是一口吐息,他都会敏锐感受到。
于是那股蠢蠢欲动像无意间被引诱,渴望被喂食。
暴虐的气焰嚣张猖狂,扑腾翻滚,根本是将他的肝肠一会儿浸入冰水中冰冻,下一刻又丢到炭火上炙烤,非常折腾。
他若入魔,定然以她为食。
身香、血气、眸中活泼不驯的精光,尽是他所爱的。
他会极度热衷在对她的百般摧折上,不能克制,直到她在他掌中枯萎死去,即使骨肉化为灰烬,亦要落进他肚月复里。
所以,在他对自身的自制能力尚不能完全放心之前,不见她,远远拉开距离,方是正确抉择。
沉默过后,他应她的要求开口说话——
“帮你挑好的居处,日常所需之物一应倶全,衣物靴袜什么的皆不缺,你人过去即可。本王在那里布置不少藏书,也放了些各国的奇特玩意儿,你可以玩玩,生活用度什么的皆不需费心,那里的管事大娘会照顾好你,你每月也会有一笔足够的零花钱,高兴怎么花就怎么花,就买些你自个儿喜爱的东西……”
“师父你看着我!”她又气又伤心。
那双凤目略抬,直视她泪涟涟的脸容。
她只在他面前哭,而他轻易就能令她掉泪。
南明烈脑中再次浮现她元气丧失、昏死在他榻上的模样,那时的她羽睫掩落,神识不清,泪水犹然从眼角渗流。
额心又发热泛疼,他暗自平复,然而一幕幕她遭他伤害的景象飞掠,全数涌出,一次次他劈开她身体无止境般的深进,那滋味在心间流连,让他不禁去想,哪里是尽头?是不是毁了她才能完全霸占?
气息陡紧,脑中转的尽是恶意,撇开脸时,他眉目间浮出狰狞神色。
丝雪霖脸上血色一下子被抽光似,惨白得吓人。
“师父说不想见到我,一见就不舒服……原来是……是实话呢。”
师父没有骗她,只是努力在忍她。
顿悟过来,泪反而能止住,她用掌根擦掉睫上和脸上的湿意,太用力擦拭之因,在苍白脸肤上压出好几道红痕。
要在以往……甚至在他还没使强撕吞她之前,见她这般粗鲁对待自己,他定是把她按进怀里,仔细替她擦脸,而此时此际却仅能咬牙忍下。
“师父,我们是不是不能在一起了?”她幽幽笑。
南明烈抿唇不语,实不知如何解释。
以为他的无语是默认之意,她虽咧嘴露笑,表情瞧起来却有些凄惨。
“既不能在一起,那还有什么意思?师父也别费心了,我不要去那个什么安全所在,不必你来安置我,我自己一个,哪儿都能去。”深深看他一眼,深吸口气,自觉很硬气地道——
“师父保重。后会……后会无期!”
道完,她轻功一使,便如闯进时那般突兀,骤然从破损的马车后门跃出。
她身手利落,马车车速也不快,跃出之后漂亮落地,头也不回地跑掉。
马夫大叔罗叔发出长长吁声,令两匹拉车的大马停下,不敢擅自推开前方小门去看,遂隔着车板低声询问——
“王爷,您看要不……要不……”要不回头找找小姐吧?
“不必。”直接驳回。
“可是小姐……”
“往法华寺。”
“……是。”罗叔很是担心地吞吞口水,最终扛不住亲王主子的无形威压,还是重新驾起马车前行。
虽说这上等木材的车板厚实归厚实,可马车内的对话若分神去听,还是能听个三、四成,只是听得很一知半解啊,仅确定亲王主子和雪霖小姐吵架了。
……欸欸,还不让回头去追呢,都成什么事了?
主子爷总是格外宝爱小姐的,但这会子闹得不寻常啊,总爱粘人的小姐竟连“后会无期”的话都使上?太不可思议了!
再有,小姐的身分可是未过门的烈亲王妃,如果后会无期,那亲王主子娶谁去?!
想想主子爷都过而立之年了,而小姐年近双十正好生养,可如今烈亲王府里还蹦不出个大娃子,后继无主,莫可奈何,大伙儿心里没底啊……
马车内,南明烈没有罗叔那一番内心纠结,却是左胸绷得疼痛,额心火焰有些按捺不住,金红辉芒闪烁般跳动。
他由着她跑掉,不去理会,是因两名女暗卫已尾随在她身后离去。
有手下替他盯着,她即便真想跟他来个什么“后会无期”的,穷其一生怕也逃不出他的五指之间。
所以,要稳。
马车轮子的辘辘滚动声持续着,他盘腿而坐,掩睫凝神,将全部精力拿来对付体内莫名躁动的火能。
半个月后——
隆冬虽过,然春信未至,东海海象尽管平和,望衡水军与翼队的操练仍足可将人冻得浑身发僵、须发结霜。
但丝雪霖这个被当朝皇上赐婚、顶着未来烈亲王妃头衔的“准烈亲王妃”,不学待嫁闺女躲在闺阁里绣花编结准备嫁妆,反而在烈亲王遇难呈祥重返京畿之后,独自一个跑回东海望衡,且一回来就端出“大教头”的架势盯紧翼队的冬日团练,天天顶着海风往海上翻腾,半点“准烈亲王妃”的自觉都没有。
翼队众人多是跟她从小兵起步,进而混出一片天的过命知交,自是有谁隐忍不住提问了,而问题百百条,大伙儿最关心的自是那一条——
什么时候能喝她一杯喜酒?
“不能因为咱们望衡距离帝都远些,你就把咱们搁脑后了呀!”
“依咱来瞧,烈亲王这场婚宴至少得办上两回,阿霖你呢,呵呵呵……”打个酒嗝,咧嘴笑。“你得嫁上两回。”手指比出两根。
“嘿嘿嘿,京畿帝都一回,咱们东海望衡一回,这个好、这主意好啊!三喜,没想你脑子原来还能使,阿霖你就嫁两回吧!”这也喝得打酒嗝了。
丝雪霖顺手抢过某人手中的酒坛,往自个儿的宽口大碗里倒酒,流里流气笑道:“那依咱来瞧,就让我家笑笑先嫁你茂子大爷一回,再让我家田露嫁你三喜大爷一回,等喝过你们的喜酒,再来喝我的不迟。”
当日被昭翊帝召回帝都,她本就存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想法,打算将事情暂且应付过去,待时机到了再溜回东海望衡。
只是没料到奉召晋见那一日,昭翊帝翻脸比翻书还快,更未料及师父会乍然出现,如入无人之境般直直闯进泰元殿。
师父回到她身边,她自然在京畿流连不走,直到他对她坦白——
本王不想你来,是因不想见你……
一见你就不痛快,一直强忍不发,你还不能懂吗?
虽仍旧不懂自己做错什么令他厌恶,但她到底听明白了。
以前不管不顾、死皮赖脸去纠缠,每每缠得师父让步再让步,那是师父喜欢她、惯着她,所以包容她对他的胡作非为。
而今不同了,师父有自己的心魔要闯,她的存在似乎令他极不舒服。
她能够为他做的事是那么少,但至少至少……从他身边走开,让他眼不见为净,她是可以办到的。
她趁他上法华寺的那几天,简单收拾了个小包袱,临别前才跟府里大总管和一向照看她的仆妇、婢子们告别,大伙儿还在震惊错愕中不能回神,她已潇洒跨上骏马,扬长而去。
想想,就先返回东海一趟。
毕竟翼队是她几年心血的凝注,在决定去“江湖任我行”之前,是得回去看看,待确认大伙儿一切照常,即便她不在,所有事皆能顺利运行,她就能安心离开。
这一走也许千山万水,再见渺无期,因此格外珍惜与伙伴们在一块儿的时候。
而且才离开一个冬季,此次回到望衡,竟见翼队里多出几对“有情人”!
与她一向亲厚、差不多是“难兄难弟”关系的茂子和三喜,都不知什么时候跟翼队里珍贵稀少的女队员们对上眼,连媒婆都上门提完亲,就等着三春来临时操办喜事,迎娶新娘子过门。
她是要喝一喝大伙儿的喜酒啊,至于她自个儿的……届时她走踏江湖去,已管不上那样的事,也不需要她管了。
“来来来!你们明儿个轮到休沐,今晚不醉无归,干了干了!”她举起宽口大碗仰首灌尽,豪迈痛快,可灌得太急太猛,酒汁濡湿半张脸,襟口亦湿掉一片。
不仅如此,还倒呛了一口,她边咳边笑,笑得眼角渗泪。
“喂喂,你、你……”通常该问“你不打紧吧?没事吧?”,翼队的汉子们却问:“你说吧说吧,其实你就是个带把的对吧?!”
毕竟姑娘家哪有像她这样灌酒的?
五官深明,飞眉大目又挺鼻,跟天南朝姑娘秀气纤细的模样完全不同,动作比男人还粗鲁,此时一腿站着,另一腿还高踩到凳子上。
某个汉子倒吸一口气,接着道:“当日见你海上骑鲸,俺就怀疑上了,阿霖你也太不老实,汉子就汉子嘛,干么还装成姑娘家想骗人?”
“阿霖——”另一人哀叫。“莫不是烈亲王发现你其实是条汉子,所以你只好独自一个黯然离开京畿,你……你被弃了是不?”
“你娘才被弃!”丝雪霖一记铁沙掌拍将过去,啪啪啪啪——连打了三、四名汉子的后脑勺方才解气。
她随即搬来新酒坛,拍破坛口泥封,帮所有的碗全满上。
“划拳!赢的喝酒,输的月兑裤子!”
“来啊来啊!谁怕谁?!”大伙儿又闹起。
今夜喝最多的还是她,因为她总是赢拳。
没机会月兑裤子证明什么,只好痛快灌酒,照样是边灌边笑,她灌到呛酒,也笑到呛气。
边笑,眼泪边流,她双眸弯弯,唇角扬高,而脸上湿漉漉一片,早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酒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