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季节,就算芳菲落尽,那深深浅浅的绿,尤其是晴光明媚时,一片青女敕鲜黄,比花儿还要娇美。
紫芍在院子里搭了个花架,将藤蔓缓缓缠绕上去。从前她并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以为是件苦差事,但此刻吹着煦煦春风,闻着草叶的清香,竟无比惬意。
穆子捷书写完公文,踱出书斋,看到她在忙碌,觉得这画面十分美好,便凑上前来与她闲话两句,“这是打算种花吗?”
“想种些蔷薇或者荼蘼,”紫芍道:“等到夏天的时候,这里就会招蜂引蝶,可热闹了。”
“招蜂引蝶可不是什么好词,”穆子捷呶呶嘴,“荼蘼也不是什么吉利的花——开到荼蘼花事了,你听说过吗?”
“挺好的,”紫芍道:“荼蘼就像个日规一般,可以计时,告诉你什么时候夏天就快过了,这不挺好的?”
“你这丫头,想法着实古怪。”穆子捷凝视着她。
每一次他这样的目光都让她呼吸急促。她岔开话题,“公子还在为那件事悬心吗?奴婢想,夫人不会再逼公子去相亲了。”
“没什么可悬心的,”穆子捷淡笑着,“就算那袁小姐再来一百次,我也有法子让她走。”
“这话像是吹牛,”紫芍不由打趣道:“那日公子运气好,被袁小姐知道了柳娘子的事,下次就没这么凑巧了。”
“凑巧?”穆子捷睨着她,“你以为她是凑巧知道的?”
“怎么……”紫芍一怔,“不是吗?”
“我早就派人把柳姊姊的事告诉她了,还添油加醋了一番,”他笑看着她,“柳姊姊向来不接外客的生意,怎么会无端去给她弹琵琶?”
“难道这是公子安排的?”紫芍大为愕然。
“也是我去求了柳姊姊,让她帮忙演一场戏。”穆子捷答道。
“原来如此。”紫芍恍然大悟,“可是袁小姐为什么坚持要退婚?那日相安无事地听了一支曲子,她应该觉得你没把柳娘子放在心上才是。”
“那日临走时,你去楼下打点车马,有一句话没听到。”穆子捷道。
“什么话?”紫芍这才发现原来自己错过了什么。
“我对袁千金说,我已有意中人了。”
“啊?!”这么精彩的对话,她居然漏掉了。
“袁千金反问我,是否就是刚才唱曲之人。”穆子捷笑得一脸狡诈,“我没有回答。”
不回答即默认,想必袁小姐也这样认为。紫芍咬了咬唇,“所以,公子心中所爱的……果然是柳娘子?”因此他才常常嗟叹此生无缘,侯门公子与烟花女子,注定不能长相守,何况柳娣子的年纪也太大了。
“什么鬼?”穆子捷蹙眉,“你这丫头听了半天,就得出这么一个鬼结论?”
“不是吗?”紫芍瞪大眼睛,疑惑问:“除了柳娘子还能有谁?”
“我认识的女子多了,难道单就柳姊姊一个?”穆子捷想翻白眼。
“另一个烟花女子?”紫芍大胆推测。
“为什么你总是想到烟花女子?”穆子捷长呼一口气,“本公子就不会喜欢良家女子?”
“肯定不会是官宦人家的小姐,”紫芍笃定地道:“公侯千金就更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穆子捷越听越气愤,“你倒是说说,凭什么不可能?”
“因为……公子古道热肠,怜香惜玉,能被公子这么喜欢的人,肯定很可怜。”她嘟着嘴说,男人不都如此吗?爱逞英雄。
“她确实很可怜,但与她的出身无关。”穆子捷反问:“怎么见得,我喜欢的人就不是公主或者郡主呢?”
“本朝的公主吗?不会啊……”紫芍暗笑,嫁的嫁,死的死,已经没他的分了吧?“郡主也不会。”
“怎么不会?”他追问。
“郡主……就剩一个熙淳郡主,尚可婚配,”紫芍被自己的结论吓了一大跳,“公子,您暗恋的该不会就是熙淳郡主吧?”
“胡说八道!”穆子捷立刻打断她,“越说越荒唐,你这笨丫头,果然笨得出奇。”
“那会是谁?”紫芍打破了头也想不出来,“没人了啊……是异邦的公主吗?崎国的?”
“崎国个鬼啊!你……”穆子捷简直要被她的胡乱猜测气得吐血。
紫芍还打算继续猜下去,忽然,看到一个小丫头匆匆跑来。
“二公子,二公子!”那小丫鬟气喘吁吁地道:“侯爷来了,二公子,快到厅堂里去吧。”
“父亲来咱们院里了?”穆子捷大为意外。
“对了,叫紫芍姊姊也去呢。”小丫鬟又道。
“我?”这回轮到紫芍发愣了。
一般突如其来的事必定不会是什么好事,最近穆子捷惹了这么多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定远侯估计是来教训他的吧?顺便也教训教训她这个贴身丫头。
她才惨呢,受了他的连累……
紫芍来到前厅,觉得气氛有些古怪,定远侯倒没有急着教训儿子,而是一直在仔细打量紫芍。
冉夫人坐在一旁,嘴角含着难以琢磨的微笑。
“你就上次送樱桃的那个丫头吧?”定远侯对紫芍道:“听说你最近一直在子捷身边伺候?”
“是。”紫芍连忙点头道。
“听闻你是上河村人?”定远侯道:“我派人去打听过了,并没有叫做紫芍的姑娘。”
“啊……”紫芍忙道:“那是因为……奴婢进府之前改了名字,这个名字好听一些,配得上当大户人家的丫鬟。奴婢只要走进上河村,人人都认得奴婢的。”
其实她并不知晓这副躯壳原本姓什么叫什么,反正只是个孤苦伶仃的乡下丫头,估计也没人在意过她吧。
“你本来的名字呢?”定远侯追问道。
“本来……其实奴婢也没有正式的名字,就是妞啊、丫头啊,村里人随便乱叫。”紫芍道:“侯爷肯定是打听不出来的,我们村的女孩子大多都没正经的名字,连生辰都没个准呢。”说来,还多亏了从前在御学堂读书,杜少傅给她们讲了一些民间的故事,让她知道了平民女子的疾苦,不然她现在可讲不出来。
“生辰都没个准?”定远侯皱眉,“这也太可怜了些。”
“侯爷,是这样的,”冉夫人帮忙道:“我们边关也是如此,女子生下来,父母可能连她的生辰都不会刻意去记,更别提取个正经的名字了。”
定远侯叹了一口气,神色颇为同情,想来是想到了冉夫人从前的孤苦,心生恻隐。
“父亲,你有什么话要责备儿子的,尽管说来,”穆子捷在一旁插话道:“没必要逮着儿子的奴婢追究,这些日子儿子做的事都与她无关。”
他会这样护着她,倒让紫芍有些意外。虽然她被定远侯盘问,都是因为他,可不知为何,她愿意替他分担。
“你这逆子!”定远侯瞪了穆子捷一眼,“等会儿再轮到你,待为父先把话问完。”
“侯爷,”冉夫人却笑道:“紫芍这孩子真的不错,如今子捷对她也很上心,所以侯爷就不必再犹豫了。”
犹豫?犹豫什么?紫芍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定远侯思忖了片刻,终于道:“子捷,你与袁小姐的婚事大概是成不了了,袁尚书与我说了,他女儿与你不匹配。”
“成不了?”穆子捷大为惊喜,难掩笑意,“唉呀,都怪儿子不出众,让父亲失望了。”
“你少给我装蒜,”定远侯喝道:“这不正合了你的心意吗?”
“哪有?”穆子捷掩饰道:“儿子只觉得惭愧,没能在袁小姐面前好好表现。”
“你还要怎样表现?都把人家女孩给吓跑了。”定远侯瞪眼。
“儿子那日真的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穆子捷一脸无辜,“就吃了吃饭,听了听曲。”
“为父知道你性子野,怕娶了亲就没空再出去花天酒地了,”定远侯哼笑道:“我发现你小子挺有本事啊,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却能把人家女孩儿给吓跑,要真说了、做了什么,恐怕整个京城都要动荡了。”
知子莫若父,定远侯什么都猜到了。
“事到如今,不可挽回,”穆子捷道:“父亲只说要怎样责罚儿子便是。”
定远侯看了冉夫人一眼,示意她来开口。
冉夫人清了清嗓子,莞尔道:“子捷,你父亲不是要罚你,他与为娘我商量过了,与袁家的婚事不成了,近期我们也不打算再给你娶亲。”
“好啊!”穆子捷抚掌道:“儿子年纪还小,太顽劣,得了宫里的差事,也该好好去历练几年,哪有先成婚的道理?”
听闻他暂时不必成婚,紫芍心里莫名渗出一丝喜悦,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瞎高兴什么。
冉夫人接着道:“不过,倒是可以先给你纳房妾。”
此语一出,穆子捷差点儿惊得摔个跟头,紫芍则全身不由一僵。
“什……什么?”穆子捷满脸难以置信,“娘,您说什么?”
“为娘跟你父亲都觉得你这孩子需要管束,”冉夫人道:“该找个妥当的人好好伺候你,调养调养你的性情也是好的。”
“这……听上去很荒唐,”穆子捷道:“这样的人哪里去找?谁管得住我?”
“我和你父亲都觉得,紫芍这孩子不错。”冉夫人与定远侯相视一笑点头道。
啊?他们在说什么?紫芍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却觉得自己像是在作梦,或者是她出现了幻觉。
“啊?!”穆子捷也一脸懵懂,“娘,您说的……是哪个紫芍?”
“还有哪个?”冉夫人道:“这不就在眼前吗。”
穆子捷瞧了瞧紫芍,紫芍也瞧了瞧穆子捷,越发呆若木鸡。
他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娘,您要戏弄儿子,也不该拿人家可怜的小丫鬟调侃啊,您看,她都吓傻了。”
“为娘哪有闲功夫来戏弄你。”冉夫人道,“今日把你们俩叫来,就是为了这桩正事。”
“嗯,不错,”定远侯道:“子捷,为父和你娘都觉得你该先纳个妾稳固心性。紫芍确实不错,虽然出身低了些,但为人机敏,也替我们穆府立了功,于公于私都该给她这个嘉奖。”
“父亲,娘,你们在瞎说什么啊?”穆子捷顿时焦急起来,“怎么纳个妾就能稳固心性了?这是什么道理?再说了,人家紫芍救了我们全家,你们就这样祸害人家?”
“这怎么是祸害呢?”定远侯直觉得不可思议,“紫芍从小到大孤苦无依,嫁入我们穆家,有了名分与地位,难道是害她?”
“儿子这样没出息,哪天在宫里出了错,说不定会被皇上降罪,”穆子捷狡辩道:“这岂不是连累了紫芍?”
“那你就有出息一些,别出什么错!”定远侯哪里会上他的当,喝令道:“这事情就这样定了,你小子休想反对。”
“这事情怎么就这样定了?”穆子捷连忙道:“就算我答应了,人家紫芍的意思难道不用问一问?欺负人家孤苦伶仃,就可以强抢民女了?”
“什么叫强抢民女?不要胡言乱语!”冉夫人训斥道。
“那你们就亲口先问问紫芍,”穆子捷一把抓住紫芍的手,“紫芍,你不想嫁给我的,对不对?对不对?”
紫芍愣愣的,不知如何反应,不论她愿不愿嫁,他这样追问她,让她有些难过……分明是他不情愿,却让她来回答这个问题。难道他很讨厌她吗?为什么视她如洪水猛兽一般,这样严辞拒绝?给他做妾,他就没有一点点欢喜?
原来在他心中,她的地位就是如此低微,看不到半点留恋和不舍的影子——她始终都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奴婢。
紫芍忽然无比低落,此刻无论她答应与不答应,仿佛都不重要,这屋子里的人也并非真心想问她的意愿,全都在把她当棋子。
“奴婢……”紫芍倏忽有些哽咽,“容奴婢考虑几天吧……”
她仿佛忘记了其实她是来报仇的,这些日子被一种莫名的情愫干扰,让她忘了这件大事。
不论她做不做这个妾,复仇才是关键,倘若做了这个妾能大仇得报,她也不介意卖身……
不过究竟该当如何,她此刻彷徨困惑,如同身陷迷雾,找不到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