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嗄。”和田玉?就铺子那一块长五尺五、宽四尺四三、高两尺二的浅蓝色大碧玉?
的确,她刚刚是在碧玉前面站了好一会。
“姑娘,妳说真的还是开玩笑的?”那块玉是人家千万拜托代销的古玩,才收进来没多久,他家爷还不知道呢。
“瞧瞧,不会错的。”她好难得多加了一句。
“慢着,姑娘,这种话可不能胡诌,妳得给我说明白了。”
钵兰顿了顿,没搭话。
“不然妳等着啊,我进去请五爷出来,妳自己跟他说,要有个好歹,我的饭碗就保不住了,妳候着,别走啊……”
她这是在跑路呢,哪能留下?哥哥们可是在城里布满眼线,依照他们被钱迷了心窍的样子,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抓回去。
她好不容易想尽办法逃了出来,躲躲藏藏好几个月,要不是艰难到身边连吃饭的银子都没有了,再不设法就只能饿死街头,这才打起绿釉盆的主意。
但是把仅有的宝贝给卖了之后呢?
她没想那么多,她只知道自己得活下去,她不能死!
她的人生若只是死一遍又一遍,那她回来这里一点意义也没有。
要不是爹爹突然急病过世,她不用流浪在外,要不是一年前在文联盟会出了那一回风头,哥哥们不会知道她对古玩有才能,不会逼着她去干坏事。
嫡母甚至想把她嫁给为富不仁的大户做小妾,她才不要如那些人的愿,牺牲自己只为换取那些人的利益。
伙计返身进了里面,又听见脚步踩在楼梯上登登登的声音,他嚷嚷着,“五爷……”
“莽莽撞撞的做什么?没见到有客人在吗?”
喝斥声传出来,接着是伙计结结巴巴的辩白声。
一阵安静过去,滕不妄二度向客人告罪,重新下楼。
只可惜,外头早已经没了人影。
钵兰不知道已经走了多久,她就像一阵轻柔的春风拂进铺子,让人来不及对她产生兴趣又消失了。
钵兰混在鱼贯的人群里一点都不起眼。
厨婢依照规矩在厨房里忙活,伺候客人的事说什么也轮不到她,要知道能上得了台面的丫头容貌起码不能太差,但也不知为何,偏偏有几个丫头都吃坏肚子,管家只好从她们这群次了点的厨婢里挑了几个出来顶替。
她是其中一个。
把手里捧着的吃食放在宴客长条桌上,经过几日训练,上场的每个人都敛眉屏气,生怕出错。
出了错要捱鞭子的。
钵兰眼角寻到自己服侍的桌子。手中的盅很重,里面装的是久炖的汤,一路走来摇摇晃晃,她已经尽量小心了,还是差点撞上排在前头的女子。
她退了一步,跟前面的人拉开距离,可是拿捏得不好,背明显的碰到后面的食器。
后头传来抽气声。
“啊!对不起,对不起!”她喃喃低语,希望后头的人可以听见她由衷的歉意。
队伍因为她起了些微的骚动。
马上,曹总管利箭一样的眼神射了过来。
曹总管三令五申,要是敢出错,就要她辞工。
说辞工是好听,因为要是说赶出门,怕是别家也不收了。
“妳是不是该放下了?”从下头传来的声音带着轻佻,像怕人不知道他在说话。“本公子承认自己英俊迷人,不过妳也不应该看到忘记工作喔,这样我会心难安的。”
钵兰单眼皮的细长眼睛眨了眨,这才看到只剩下自己手里还有东西,其他的人已经陆续离开。
“庄兄,我们的俊帅是留给美女欣赏的,别这么不挑。”邻桌的男人凑过来,仗着几分醉意,轻浮的往自己满是痘子的脸上贴金。
“丫头,妳把脸抬起来让公子我瞧瞧,要让我看对眼,我就把妳讨来当小妾。当小妾好过在这端盘子吧?”
钵兰放下食器,收手时不小心碰着一边的酒杯,杯里的酒液很快滴落男子盘坐的腿上覆着的衣襬,华丽的衣裳染上酒渍,他借题发挥了。
“小娘子,妳可要陪我一件衣服来,我这可是绣花弄最高级的绣袍,一件要八十几两银子咧。”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要是故意还得了,来!妳抬个头让公子爷瞧瞧……”说着,也不管众目睽睽,油腻的指头就往钵兰下颚伸去。
钵兰想挡那伸来的魔爪,谁知道一旁痘子男先一步看清楚她的脸孔,蹙着三角眉毛,倒退了三大步。
“丑得比母猪还不如,居然出来吓人!”他放大声量,还故作惊吓的拍着没三两肉的胸口。
“真的欸,我要去洗手。”
只见那姓庄的连忙把根本没碰到她的猪蹄泡进漂着玫瑰花瓣的水盆子。
太污辱人了!她是不起眼,但是他们何必用那么不堪的字眼。钵兰咬着唇,眼看全部的人带着看戏的表情,没人打算帮帮她。
“真不好意思,我刚刚如厕,指头不小心沾了不该沾的,就在那盆子洗了手。”懒洋洋的嗓音伴着高大的男人从正门进来。
他一出现,厅堂的人立刻为之失色。
什么叫做不该沾的?上茅房除了“黄金”不会有第二样东西,姓庄的原本泡在水盆中的猪蹄子马上结冻。
“乱讲!”
“你也可以当我乱说一通,我刚刚在路上明明碰上送洗手盆的小哥,我还听说是庄公子特地要求的。”
人家说得有模有样,能不信吗?
“你是什么东西,我们哥俩在跟姑娘说话,没你插嘴的分!”痘子男眼睛长在头顶上,把三分酒意发挥到九分。
高大男子不理会对方的挑衅,颀长的身形往前一站,矮人家一节的痘子男被逼得退了好几步,差点撞上另一侧的餐桌,是其他的客人连忙扶住他,他才不至于出糗,摔得四脚朝天。
“姑娘,妳还好吧?”不同于方才的凌厉,男子温和的声调亲切询问,其余的声音都自动蒸发消失,钵兰只听见他的。
“我……没事,不要紧的。”她心中一紧,像被什么敲动了心。
他们有多久不见了?
这张脸,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看见了,只能存在心间,偶而思及,拿出来缅怀一下。
眼前的男人依旧好看得让人转不开眼光,丰颊清俊,斯文尔雅的态度就像昨日那般,可他那丝毫没有任何波动的眼神告诉她,他老早忘记自己这号人物了。
“下回小心便是。”
钵兰捏着衣角,心下虽有些黯然,还是慎重的点头。他不认得她了。不值得惊讶,想想,时间都过去整整三个年头了。
“滕大老板,您来了。”主人家曹金水笑容可掬的向今天的大金主迎上去,对那姓庄的还有痘子男只有显而易见的敷衍,点个头算是招呼了。
滕不妄是什么人,可不是随便请就能来的主,不知情的人看他只是间古董铺的老板,他们这些长安城的老人却是知晓滕不妄的通天本事和才干。
“曹老。”滕不妄虽双手揖礼,却看得出来他只是应酬而已。
“滕老板光临我的收藏会,蓬荜生辉呢。”
滕不妄的言谈举止恰到好处,不狂不傲也不焦躁,但是这些应酬话他从来不当真。
像今天这样的聚会,多得数都数不过来,会来,是因为人在江湖,曹金水好歹与他有过生意上的往来,露个脸,也就这样。
前厅杯觥交错,席面热烈,彻夜灯火通明,品酒、言诗、话兰,炫耀搜罗来的收藏品,然而不同于酒酣耳热,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前厅,大厨房里的钵兰被管事骂得狗血淋头。
“真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我是看着妳平常对我还算恭敬,哪知道妳烂泥敷不上墙,让妳上个菜,出错不说还差点连累别人,妳这蠢丫头,活该就是个做厨婢、挑菜打杂的命!”被曹总管削得一脸青白的管事把所有的火气全部撒到钵兰身上,恨不得这丫头有多远滚多远,别在他的眼皮子下碍眼。
“管事这是赶我走?”她弱弱的问道。
管事横眉一竖。“想一走了之?妳想的美。”
“那是?”
“这件事要让老爷知道,我的饭碗保不住,妳也别想快活,那些个宴席撤下来的碗碟都归妳洗,谁也不许帮忙,要让我模到一丝油腥,妳就完了!”管事嘴脸扭曲,一根指头差点没戳到钵兰的额头。“还有,没干完这些活儿,饭妳就甭想吃了!”
看着那像山一样高的碗盘碟子,这里随便一个小碟都比她矜贵,要是不小心砸了任何一个还是不小心碰了角,自己这条小命大概就会挂在这里了。
管事气呼呼走了。
钵兰把长长的辫子绕着颈子圈起来,卷高袖子,然后去厨房专用的大井提水,一趟又一趟装满两个大木盆后,认命的坐在板凳上,打皂、清洗,等最后一只碗沥干,搁在竹编筛子里,她抬眼一看,灶房只剩下她一人,夜不知已经多深了。
她直起酸疼到不行的腰杆,拖着从早上到现在都未进食,疲惫至极的身躯到灶台上找吃食,然而灶台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她闭了闭眼,咽下心里的酸楚,用水瓢从水缸里舀了水,拚命的往嘴里灌,直到觉得填饱肚子,才举起千斤重的脚,一步一步往下人住的后罩房回去。
耳钵兰,这没什么,熬过去就好了,熬过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