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门在外,男人说话,是没有女人置喙余地的,钵兰知道父亲带她出来,是补偿她被夺了未婚夫婿之痛,想让她见识一番,于他也算弥补心中几分亏欠。
“是,爹。”她施了一礼,眼观鼻,鼻观心的退到长案后面去。
长案后面设了许多桌椅,会来这种地方的多是男人,女性不多,年长的一群,年纪小的小姑娘则围在一起,而且看起来都互相熟识,有的上下打量她那身称不上华丽的衣着,又听说她是小商人的女儿,便一副没兴趣和她说话的撇开了脸。
她经过时,那些个富家太太夫人堆谈的是家里的琐事和自家老爷是不是又升官发财了,小姑娘们聊的是穿衣打扮,说京里如今流行什么款式,哪家女子率先穿出潮流来,谁又嚷嚷她也做了一套……诸如此类。
至于那些男人堆则争得面红耳赤,讨论的是茶器、茶事、茶书,不一会儿,其中一个口沫横飞的高谈阔论起他在寒山寺曾见过僧人以香枫女敕叶入甑蒸之,滴取其露,以枫露入茶,如何闻之清香馥郁,没齿难忘。
钵兰寻了一处坐下来,有人上了茶,她啜着茶,观察四周,自己这年纪和那一群人都合不来,夫人堆,她稍嫌稚女敕了些,姑娘堆,她又年纪大了些,而且会来这里的人一个个自视甚高,应该也是不屑来和她搭话的。
忽然,人群一阵骚动,从楼上下来一个举止不俗,宛如一茎静植莲花的男子。
几乎是瞬间,屋里声音都静歇了下来。
这男人生了副绝好的皮囊,容貌出尘,眼波熠熠生辉,如泉水上跳月兑的光亮,他身上的袍衫素袖飘逸,彩裾似霞,从她的角度看去有种遗世独立的清冷。
众人蜂涌而上把他团团包围,就连夫人堆和姑娘堆都蠢蠢欲动,听小姑娘们叽叽喳喳的讨论,原来他就是这文联盟会的会主滕不妄。
只见滕不妄不疾不徐的开场寒暄,言谈幽默,侃侃而谈,这人她粗浅的听父亲提过,是个才华洋溢的少年公子,出身鄱阳神秘大族,也曾游历天下,言之有物,在兄弟间行五,人称五爷。
钵兰忽然觉得,爹的话有那么几分可信,如此清俊的外表下,配上丰富的学识,广博的见闻,这个男人的确出色得紧。
也的确,说到商人,通常会给人投机钻营的坏印象,但是古董商人不同于其他商人,他们是文化人,是文物专家,通晓古今,学识渊博,因此可以说是学者、专家、商人的统称。
气氛热络,男人们也开始互相切磋或是拉着手谈生意,几个花白胡子的老者应该是文联盟会的老人了,端着身分的围着滕不妄,评论起国家大事,只见这位会主始终挂着淡笑,不参与,不制止,然后很快被几个锦衣华服的人拉走,然后又是争论和辩论。
而他,还是没有半点身为主人该有的殷勤和热络,只是聆听,点头或摇头,真逼不得已,才开金口说道个两句。
还真是个惜话如金的男人。
此时,一个身穿锦袍的男子排开众人走了出来,胳臂被一个清丽的女子搂着,一阵环佩之声清脆响过,百合香气随之钻孔入窍,拂之不去。
这人,钵兰不认得,不过经常在文联盟会进出的人多少都知道他是谁。
娄春秋,太史令的公子,生性风流,整日在外面花天酒地,最近在秦楼楚馆里看中了一个清倌,也就是搂着他胳臂的这个清丽女子。
女子十分年轻,十七八岁年纪,鸾髻堆云,眉如秋水,风姿绰约,肌理细腻,骨肉停匀,高挺的鼻子和娇艳的嘴唇,气质月兑俗,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子里,有如深谷里独自绽放的幽兰,令人见之难忘。
两人来到滕不妄的面前,女子盈盈下拜见礼,男子拱手作揖。
“五爷,不用本公子介绍,你也听过抚箜篌出名的清倌花魁水仙吧?”
“如雷贯耳。”滕不妄虽是笑着,眼中却无半点笑意。
水仙对滕不妄却是惊为天人,慢慢抽开搂着娄春秋的手,摆出我见犹怜的姿态。
只可惜,滕不妄却是再多看她一眼也不曾了。
娄春秋倒是一派坦然笑脸,“五爷也知道我爱热闹,哪里有趣,我就往哪去,今日文联盟会难得开门,公子我近日得手一幅董源夏山图卷立轴,想请五爷鉴定鉴定。”
这是当众赤果果的试验滕不妄的鉴定能力和显摆了。
这古玩文物品类繁杂,真假杂糅,难以分辨,上下几千年来真真假假的仿品赝品多不胜数,若运气好,有眼力,有路子的买卖人,碰运气也能发财,但对另外一部分人则是劳累辛勤的行业。
娄春秋出手阔绰,对古董就是个门外汉,半点不懂,出钱买下山水画,为的是想在美人面前展现自己的财力和眼光,纯粹为博美人一笑。
文联盟会里多是长安城里有名头的文人雅士,只要滕不妄铁眼确认,金口一开,这幅董源夏山图立刻就能水涨船高,坐地起价再卖过一手,不愁能赚个盆满钵满了。
滕不妄还未答话,一个八十岁以上的老年书画鉴定家便跳了出来,他中气十足的嚷道:“杀鸡焉用牛刀,各位同好都知道老夫对董北苑情有独钟,一生精钻五代南唐山水,老夫敢自负的说能评董源,唯我李文田。”
这李文田是古玩老行家,也是长安松竹斋的东家,自吹自擂董源的画他见多了,不用看,用手模也能模出个真假来的大话。
这话说的狂,可吃这行饭的人尊老,倒也没有人去戳破他的牛皮。
“那就请诸位移步内厅了。”滕不妄命人拉开四扇隔间门。
雀金呢织就的毡毛毯尽头是一条玉石长条几案,几案桌椅一律是黄花梨木錾花铜件,布置颇为不俗。
钵兰也跟着那群小姑娘进了内厅,但别说想挤到前面去看个仔细了,她个子不高,身材又略显单薄,只能从缝隙里看见李文田拿出了随身的火齐,也就是现代的小型放大镜,展卷细观,反倒是站在一旁的滕不妄气定神闲,面色如常,波澜不兴。
李文田看完画,点点头道:“这幅山水画平淡天真,的确是董北苑壮年得意之作!”
这下人群沸腾了,尤其以娄春秋最为得意,喜欢锦上添花的人把他团团围住,消遣阿谀奉承说他好狗运的都有,捧得他差点找不着北。
李文田身边也聚集了不少人,有人竖起拇指。“李老,您这姜是老的辣,要得啊!”
“哪里哪里……”他嘴上谦虚,架子却端得更高了。
“走走,咱们到外面去喝一杯!五爷,你可得把柜子里藏着的好酒都拿出来才行!”
“一定一定。”
钵兰看着空无一人的长条案桌,一溜烟的走到案桌前,屏气凝神的观赏,这是一幅十五尺长,宽九尺五寸的山水立轴。
整体来看这幅夏山图是绢本,上用北苑法也就是董源的笔法做主峰,水墨及着色清淡,不为奇峭之笔,山石作麻皮皴,表现手法抽象简练,只是……
“……这皱边石山分明是秋水山人的手笔?嗯,如果是,那这幅画就是仿品啊。”
“妳确定?”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钵兰像兔子似的惊跳起来,这这这这人是什么时候来到自己身边的?她居然一无所觉。
自己就这毛病不好,一旦专心在喜欢的事情上头,就算天塌下来,反应都比别人慢半拍。
滕不妄一进门就看见这弯着腰,像个老学究般杵在案桌前的小姑娘。
他原来是想请她离开的,哪里知道一靠近,却听见她的喃喃自语,这才好奇的问了句。
没想到却骇着她了。
不说她那身衣裳,虽说看起来别致,却着实有些寒酸,头发更是简单,一根大辫子,发上只簪了包金的兰花银簪,身上连点鲜亮的颜色都没有。
巴掌大的脸上有双极为干净澄明的眸子,鲜女敕的容颜如新切的脆瓜,泛着柔润水光,一头浓密的发乌黑发亮,五官并不特别突出,但却很是耐看。
“妳倒是说说,为什么这幅画作是仿作?”说着,他看向钵兰,脸色颇为柔和,彷佛怕吓着她一般。
钵兰强自镇定,虽然感觉得到从滕不妄身上透出来属于男人的热力,还有一股像松香的味道,大概是他身上戴了香囊的关系,倒没有让她讨厌到受不了。
不过他还是离自己太近了。
下意识的,把两人的距离拉远了一点。
她小声的说:“画鉴上说董源的山水画有两种,一样水墨矾头,疏林远树,一样着色甚少,用色浓古,但是董源流传下来的只有淡墨轻岚的画法,秋水山人太过求好,因此过了,这是其一。”
滕不妄的眼睛亮晶晶的。“哦,愿闻其详。”
“其二嘛,你瞧,这勾填临摹的人十分厉害,连绢本的细节都注意到了,他把真迹揭走,这幅是原迹纸绢的第二层,另外这些字、款、印迹恐怕都是后落的,与真迹之笔墨相比稍稍显浮,细闻还有墨气和印泥味。”
按理说,年代久远的画作,哪可能还带有墨气和印泥味?
那位爷买了打眼货,没看准,是被人蒙了。
“那妳怎么能确定这幅画是秋水山人的仿画?”
秋水山人是谁?
他是本朝不出世的画者,画作不多,有时一年一作,有时好几年没有半张作品问世,他的东西丝毫不迎合市场,但每幅画作都是神来之笔,鬼斧神工的笔触,赢得丹青妙手之誉,只要一推出他的画,市场便一片炒作哗然,价钱更是一笔非常可怕的数字,只是近两年他更沉潜了,一幅画也没有,不料却是改为仿画了吗?
“我娘亲收了他好几幅画作,当然,真画太贵,我们买不起,只能买两幅雕版画来欣赏。”她有些羞涩。
雕版画因为雕工的关系,在这年代还没办法将真实画作上的许多精妙之处呈现出来,当然在后世,赝品胜过真品,喧宾夺主的事情更是时有发生,至于喜欢仿画的人也不是没有,欣赏艺术是很主观的事情,毕竟知名的珍品难得,又不是每个人都有大风刮来的金钱当后盾,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坊间从来没有人知道秋水山人的年纪为何,也因为娘亲手头上就那两幅秋水山人的东西,据娘亲说那是爹爹送她的生辰礼。
秋水山人的雕版画已经十分昂贵,遑论他的画作。
娘亲留下的画她从小看着,模索着,对他的技法笔触再熟悉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