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宥善更加坚定追求仕途的决心了,因为他们想尽办法都无法达成的事,侯一灿轻飘飘两句“关雨涵犯下诛九族的大罪,把人交出来”,就搞定了。
九族的范围当然包括丈夫,这顶大帽子压下来,徐国儒胆颤心惊,飞快挤出理由,说他早在两个月前写下休书,只因关雨涵重病,他心存善念,没把她赶出家门,谁知道竟会危害家门。
侯一灿觉得这话实在太瞎,但他并未戳破。
徐宥慈、徐宥善配合演戏,口口声声喊爹,求他别狠心把娘交出去。
两人一喊,徐国儒这才想起这两个孩子也在九族的范畴内,又见侯一灿的目光在他们身上瞄来瞄去,他吓得两腿发软,为求自保,他大声疾呼两人不是自己的亲生子,还指天誓日的要滴血认亲,非要把和关雨涵的关系切得干干净净。
就这样,徐宥慈、徐宥善顺利除籍,拿着徐国儒的亲笔证明,到府衙办理改姓,登录在籍,为着日后行走方便,在关宥慈的请托下,侯一灿顺手帮忙,将阿默登记在关氏名下,取名关宥默。
阿默没有矫情,也没有感激不尽,只是点头应下,好像这么做才算合理,大方的程度让侯一灿讶异却没置喙,不管怎样,这对姊弟能有个人在旁边照应,总是好事。
侯一灿好人做到底,处理好户籍事宜后还帮着买下厚棺及马车。
关宥善坚持把娘亲葬在京城,理由?不知!别看他年纪小,行事却是自有主张,和他姊姊一个样,满脑子主意。
这日天气晴朗,宜出门,侯一灿领着关家三人到苏裴礼的学堂里告别。
见着苏裴礼,三人并肩站立,关宥善双手高举,把几张地契呈上,那是徐家大宅以及母亲置办的三十亩田地。
苏裴礼犹豫,对旁人而言,这是份相当丰厚的礼物,但对苏家来说微不足道,重点是收下这份礼,势必与徐家交恶。
他和徐国儒并无深交,虽说两人都是举子,却不是在同一个层级上,但终归是乡亲一场,他不想把事做绝。
“娘一向乐善好施,济州有多少贫户都受过娘的济助,这些就当是娘捐的,用来扩建学堂也好,卖掉土地,资助更多贫童进学也行,总是为济州尽一点棉薄之力。”关宥慈道。
当今皇上勤政,百姓富足,肚子吃饱,就有多余的心思想其它的。
哪个父母不盼望孩子光宗耀祖?在衣食富足之余,越来越多的百姓希望孩子向学,于是各地的书院纷纷开设,而教出三个少年进士的苏裴礼自然是家长心之所向。
关宥慈的话说得苏裴礼心动,书院确实早已人满为患。
“我收下后,你们的父亲弟妹怎么办?”
苏裴礼的问话让两人一时语塞。
没错,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只有不是的儿女,长辈错得再大,晚辈也只有受着的分,但是……关宥慈不服,她撩开浏海,露出额头的纱布。
德言容功,身为女子,容貌何其重要,为钱财毁去女儿容貌的男人,还能称做父亲吗?
她尚未开口,苏裴礼已然知错,但她还是要表明态度,“徐老爷亲口对侯公子表明我们不是他的亲生子,恨不得滴血认亲,早点把我们送进牢狱,试问,父不慈,子何孝?”
苏裴礼喟然,小丫头没说错,所谓父亲,会舍身喂虎,为孩子挡灾避难,怎能为求活命,亲手将孩送入虎口?他收下契书,诚心认错,“是老夫迂腐了,待新学堂建好,老夫将为关夫人立身塑像,让就学的莘莘学子感念关夫人的恩德。”
闻言,关宥慈、关宥善鼻酸,母亲从未想过名利之争,岂知身后他们这番举动能为母亲争得薄名,两人携手跪下,关宥默见状也跟着跪下,三人叩首。
关宥善真诚地道:“弟子感激先生为母亲扬善名,感激先生为弟子启蒙,感激先生对弟子的指导及所做一切,大恩无以回报,唯待他日功名加身,为先生争光。”
“好好,快起来,你们都是好孩子,往后出门在外要相持相助,知否?”苏裴礼动容,这样的孩子,怎会遭遇这样的父亲?
“是。”三人齐声应和。
关宥慈看看哥哥,再看看弟弟,有家人支持,她的每一步,必定走得稳、走得坚定。
“宥默,你年纪最大,看事周全,弟弟妹妹全仗你了。”苏裴礼叮咛道。
关宥默点点头,眼神透出坚毅。
“宥善,你要记得拿着老夫的名帖去找柳夫子,他颇有几分能耐,你若能拜在他名下,是你的福气。”
柳夫子虽然有几分势利,但他那双眼睛看人比谁都精准,能被他挑中,必是上上之才,他定将倾尽全力教导,好在科考中夺魁,虽然他的目的是替他的寒舍书院打响名号,招牌越亮,学费可以收得越吓人,但能被他看上,悉心教导,对关宥善是好事一桩。
“宥善会的。”
“很好,老夫就在这里等着,等你们兄妹功成名就,共饮一杯。”
三人深深一揖,这才告辞。
侯一灿领着几人,一起离开济州。
两日后,一行人在皖县分手,侯一灿要继续往北,前往收购的最后一站,关宥慈兄妹要往南,朝京城方向走。
临别在即,关宥慈对侯一灿郑重地说道:“我会依约前往同文斋。”
看她板着小脸,侯一灿忍不住好笑,多大的孩子,人生有必要搞得这么严肃吗?“行啦,我知道你会去,不必老是挂在嘴边,深怕别人不知道你是我的丫鬟似的。”说完,他抬手朝她的脸伸去。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关宥慈下意识退后,关宥默抢上前,一把将她护在身后。
“紧张什么,我只是想看看她的伤。”侯一灿说着,身子一闪,没有人看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转眼间,他又来到关宥慈面前,他伸手撩开她的浏海,白色纱布上已经不见血迹。
这丫头真倔强,那天血都快流满整张小脸了,她还不哭不闹,一心护着弟弟。
夫说,伤口太深,怕是要留下疤痕,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若是额头留下疤,岂不可惜?好吧好吧,谁让他是卖化妆品起家的,让女人变美是他的终生职志。
侯一灿从怀里掏出一瓶玉肌霜递给她。“这是太医开的药,记得每日早晚擦一次,不想变丑的话,认真一点。”
关宥慈定眼望着他,不接手。
“怎么,怕我下毒?”看她一副防狼防狗防坏胚的表情,侯一灿实在很闷。“放心,我不做对自己没好处的事。”
“我养好伤,对你有什么好处?”她马上反问。
防备心这么重?谈买卖时还不会啊,怎么才几天,心思就深了?她遇到什么事,让她对人处处不信任?他望着她,企图要找到什么似的。
他知道,雕琢玉石需要刻刀,雕琢人需要苦难,人都是在磨难中学着长大,这些日子,她吞下太多的苦了。
其实关宥慈是不是吃苦,与他无关,再往深里说,两人之间不过是交易、是雇佣关系,多关心她几分,只因为他是视觉系男人,喜欢看俊男美女。
她不是他的责任,他不需要承担她什么,接不接受他的好心,她可以随意,而他可以不在意,只是……
她绷得死紧的小脸,她快打结的眉头,她凝重的表情都在告诉他,她紧张、她害怕,她在防备着她无法防备的事情。
他根本不需要说明,但还是解释了,“良心修补。”
“良心修补?什么意思?”关宥慈听不懂。
“我这个人,没有旁的优点,但凡做出承诺,必定要完成得尽善尽美,那天若不是我到得太晚,你不会受伤,这当然要算在我头上。”
那几天他遇到麻烦事儿了,若不是为忙着替大老板搞定,哪会让关宥默找不到人,也不至于让关宥善差点儿被掐死,而她毁容。
关宥慈点头,明白了,她松了一口气。“不关侯公子的事,是我没处理好。”
彩苹的背叛,张嫂的下药,母亲的死亡……一件件、一桩桩,让她不再轻易信人,即使是善意。
她把府里所有下人的身契全转给人牙子,不收半分银子,只让对方答应自己两件事,第一,把文娇和张嫂留在身边;第二,把彩苹送进那等肮脏地儿。
她对彩苹很残忍?是啊,她就是要残忍。
娘敦厚了一世,温婉了一世,下场如何?
所以她立下志向,永远不当好人,她宁可为恶、负人,也不要当个傻瓜。
“我知啊!”侯一灿痞痞地笑开。“谁让我秉性善良,性格光明,乐于承担,非要身边人过得快乐幸福,既然你现在是我手下,我自然是盼着你好。”
两人视线都停留在对方身上,没人发现安溪一脸纠结,性格光明?乐于承担?这种屁话,二少爷怎么说得出来?
见他的手臂再度往前伸,关宥慈叹口气,收下玉肌霜。“多谢侯公子。”
侯公子?真是见外,不过没关系,时间长得很,有得是机会拉拢。侯一灿凑近她耳边,低声道:“昨儿个赵姨娘的私房钱七百多两被窃一空,今天早上她哭着要上吊。”
关宥慈瞠大双眼,微微张着小嘴。“是……你?”
微微一笑,他又道:“谁让我乐于承担呢,就当劫富济贫喽。”
七百多两全拿了?“她没拿刀砍人,只想上吊?”
“她是想拿刀,问题是找不到人砍。”
想到赵姨娘气急败坏的模样,关宥慈忍不住笑了。
侯一灿揉揉她的发,说道:“这才对,小小年纪别总是装老头。”话落,他翻身上马,领着人离开了。
望着他远离的背影,不多话的关宥默开口了,“侯一灿不是普通人,他的武功远在我之上。”
关宥善说道:“我问过灿哥,他说他没当官,大理寺的牌子只是用来唬人的。”
关宥慈摇头,她也不知道他是何方人物。“不管了,且走一步看一步。”
关宥善抚棺,低声道:“娘,我们上路了,我们回京,寻找外祖父。”
这趟路遥远而疲惫,但三兄妹不喊苦。
新年是在路上过的,没有团圆饭,关宥慈、关宥善也长大一岁。
开春雪融,关宥慈一张脸白得厉害,伤未愈,又染上风寒,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不过他们终于来到京城,仰望巍峨的城门,三人心中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探听关伍德的坟并不难,让关宥慈姊弟俩感到意外的是,外祖父的坟旁边大大小小还有几十个关氏族人的坟墓,坟头整修过,干净整齐,似乎有人经常打理,会是谁呢?
他们花五百两银子在附近寻一块好风水,葬了母亲。
没有大张旗鼓,他们静静地陪着母亲走完最后一段路。
三人站在坟前,一炷清香,他们对母亲倾诉心事。
纸钱飞快燃烧,熊熊火光映着关宥慈坚定的面容,她在心里发誓,定要与兄弟在京城闯出一番天地。
她闭眼默祈祷,娘,我们来了,外祖父、外祖母就在您身边,您安息吧!我知道您不会生气,您只会用无奈的目光看着我说:“你这孩子,恁地倔强。”
我好倔强,和您一样,倔强得不向命运低头,倔强得想为自己出头,未来会变成怎样,我不确定,但我一定要活出个人样儿,让轻视我的人恐惧,让对不起我的人遭受报应,我、发、誓!
纸钱焚尽,三人在母亲坟前再次叩首。
入了土,他们才感觉母亲真的离开了,孤独感袭上,一股不确定的惊惶入侵,从今尔后,他们正式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关宥默搂住关宥善的肩膀,跪地举手,扬声道:“母亲大人在上,宥默以性命发誓,会保护照顾弟弟妹妹一辈子。”
关宥慈笑了,母亲与人为善,终是为他们留下善根,结下善缘,只是这天地间,能有几个人像他这样知恩感恩?
“哥。”关宥慈轻唤。
难得地,关宥默扬唇。“不怕,有哥在。”他一手拉着一人,向马车走去。
车行辘辘,经过关家坟茔前,与人错身而过,关宥慈拉开帘子,多看对方几眼,前头那匹黑马极其雄壮,马背上是个青衣锦服的男子,左手按剑,右手揽峦,眉宇疏淡,若有所思。
策马在后的随从拉紧了缰绳,快速往关雨涵的墓前绕一圈,又转回青衣男子身边,笑道:“那里有座新坟,主人也姓关,叫关雨涵,莫非所有姓关的全看上老爷子的名声,想往他身边凑?”
阿睿回眸,望了眼远去的马车,淡淡一笑。
回到客栈洗去一身尘土,三人前去拜访柳夫子,有苏先生的帖子,关宥善大可以直接进书院,但关宥善性子骄傲,知道三天后书院选士,他决定要通过考试,成为寒舍书院的正式学子。
寒舍书院名不符实,高门大墙,隔开了权贵和平民百姓,分明是
贵族盘踞,却取名寒舍,让人想笑,但这并不影响它的名气,每年考试,总有人想尽办法夺得进学的入门票。
夜里吃过饭,三人围坐在桌前,雪球躺在关宥慈膝间,讨论着往后的日子。
“大哥,你想不想念书?”关宥慈知道他能文会武,学问不比关宥善差,若他有心仕途,进书院会是条快捷方式,寒舍书院在京城颇负盛名,每届科考总有不少学生出仕。
关宥默不答反问,“你希望我进书院吗?”
“我想。”她点点头。
弟弟的性格太过刚硬,有棱有角并非不好,坚持也非坏事,只不过人生地不熟,一个没有靠山的小子,混在一堆天之骄子当中,很容易成为被欺负的对象,而大哥武功高强,有他在弟弟身边,她放心。
关宥默知道她在想什么,安抚道:“别担心,宥善比你想的更懂事。”
差点被徐国儒掐死,害得姊姊破相,关宥善何尝没有一再反省?“姊,我一个人没问题的。”
柳夫子很厉害,能被收在名下更不简单,只是……能不能被柳夫子亲自教导尚且不知,但每个月要交的束修就是件大事。
京城地小,一心向学的人不少,更遑论皇亲贵胄那么多,人人挤破头都想进寒舍,到最后只好比谁的脑袋好、银子多。
关宥慈看出弟弟的顾虑,问道:“善善是怕银子不够花,对不?”
侯一灿说过,想进寒舍,本钱要足够,她也探听过了,寒舍书院光是一个月的学费就要五十两银子,这还不包括书费、寝食费等,这种价钱可以在济州念一整年的书了,就算省吃俭用,要是让大哥和弟弟都去念书,两个人每个月要花上一百三、四十两银子,三年下来就
要大约五千两,若是三年内考不上,再三年、再三年……母亲留下来的钱实在无法让他们这样花。
“对。”关宥善老实回道。
“善善对三年后的大考没把握,想着也许还要再念三年、六年、九年?”
这问题是为难人,若他们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夺魁,代表今年要取得童生资格,之后参加秋闱,乡试中举后才有资格在来年春闱中取得进士资格,进而参加殿试。
弟弟取得童生资格没问题,但乡试、会试就是大考验了,甭说他年轻,对科考毫无经验,就算屡试屡败的徐国儒,都不敢对考试大言不惭。
但关宥慈清楚,弟弟和自己一样好胜,请将不如激将,他绝对会入套。
果然,关宥善回道:“我有把握,我会考上的。”
“既然如此,我们身上的钱绝对够用,大哥、善善,你们一起进寒舍吧。侯公子提醒过我,能进寒舍书院的不会是凡夫俗子,他们的身家背景皆高人一等,在这种情况下,若你不够出彩便罢,若胜他们一筹,他们定会想办法对付你,难道你打算把时间精力都花在与他们对抗上头?大哥武功高强,他在的话,一来能让想挑衅的人却步,二能防着旁人使袢子,这样不好吗?”
苏先生提起寒舍书院时,侯一灿并不同意,他说关宥善不见得能被收在柳夫子门下,若是被别的师父教导,不如自聘名士,与其在书院里头对付那些纷扰的人际关系,不如关起门,一门心思全用在念书上,侯一灿还说他可以推荐几位先生。
可是她推辞了,一来是信任苏先生,二来是不愿意欠侯一灿太多。
他们不熟,而侯一灿为他们做的已经够多了,她再也不相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一个好,她认为情分永远比不上算计。
她知道的,如果娘在,肯定要骂她偏激了,可事实证明,她的过度天真,让她失去了母亲,自己也身陷危机。
关宥慈说服了弟弟,继而转头对关宥默说道:“我喊你一声大哥,不只是称呼,而是真心把你当成哥哥,若日后大哥和善善能双双入仕,在朝堂上互相提携,哪还需要担心关家的门楣无法立起?大哥承诺过苏先生,会与我们相互扶持,难道只是场面话,大哥并不想负担照顾我们的责任?”
关宥默苦笑,她太会激将,他不得不应下。“我明白了,善善,我同你一起去考试。”
这天的“讨论”,关宥慈大获全胜,晚上她抱着雪球在床上滚啊滚,难得地惬意轻松,她想,她大概有些强势,但只要大哥和弟弟好,便是她面目可憎又何妨?
隔天他们出门,买了需要的一应用品和衣物。
吃过午饭,关宥慈分别给大哥和弟弟一张千两银票。
若能顺利进入寒舍,得交齐一整年的学费和食膳费用,缴完之后,还得留一些银子傍身。
京城居确实大不易,过去徐府上下一年的嚼用也不到千两纹银。
收拾好衣物,两兄弟陪着关宥慈和雪球来到同文斋。
她有些担心,她丢了侯一灿给的玉佩,没有信物,她怕对方认物不认人。
然而,未等她自报姓名,杨掌柜先一步认出她。
杨掌柜相当和气,约莫四十岁,略矮,微胖,一张脸笑得像弥勒佛似的,听说他算盘珠子打得极好,算学比许多士子还厉害。
主子在信中交代,在他回京之前,要教会关宥慈九九乘法,这让杨掌柜多看了她几眼,若不是打算长期栽培,主子不会把这套算法教给外人,可是小丫头再过几年也该嫁人了,届时还能抛头露面替主子做事吗?
他心存怀疑,却不会阳奉阴违,当奴才的当然得服从主子的命令。
三人在杨掌柜的带领下里里外外逛了同文斋一圈。
同文斋比一般书铺大,分成前、中、后三个区域,前面考的是与科考有关的书册,以及纸墨笔砚等大宗货,从普通到高级品都有。
中间有两个大房间,左边房间摆满一排排的书柜,放着游记、传记、小说等等,右边的房间较小,只陈设几张桌椅。
杨掌柜道:“这间屋子是专为女客准备的。”
他将目录递给三人,关宥慈略略翻过,上头载有书名以及书本简介。
“女客在这个房间里挑选喜欢的书册,让小二到隔壁或前头取书,若有喜欢的,直接在这里结账,不必到前头等候,这是爷的主意,刚开始我们觉得多此一举,没想到正是因为这样,让千金闺秀成为我们的常客。”
关宥慈理解侯一灿的安排,能读书认字的女子多出自高门大户,自小便被教导无数规矩,这样的名门淑媛怎能和男人在一处选书?再则,贵女出门不易,而长辈给的书籍多是《女诫》、《女则》之类,再不就是教化女子要贞静贤德,千篇一律的教条式故事。
女子若是喜欢其它书籍,只能托家中兄弟帮忙带,终究不是亲自挑选,带回来的书不见得能符合心意,有这样一处可以自在选书地方,会令不少女子开心吧。
侯一灿能想到这个法子,确实很有能耐。
“请教杨掌柜,在同文斋里,女客和男客相较,购买量相差多少?”
闻言,杨掌柜的眉毛不自觉微扬,这丫头不简单,一开口就直指问题中心,主子瞧上眼的人,果然有几分本事。
当初辟出这间雅室时,主子给的第一道命令是分帐,把男女客购买的书册做登录,并且分开结算帐目,开始的第一年,知道同文斋有雅室的人不多,并未发现有太大的差别。
第二年,主子连办几场书会,请女夫子讲书说经,之后女客买书的量连年上升,去年同文斋在男客、女客身上赚得的银子已经相差无几。
别轻看这个,要晓得女子买书、看书纯为兴趣,和男子需要参加科考、进学有大差异。
他回道:“约各占五成。”
关宥慈扬眉,这么多?“她们多数选择哪一类别的书?”
又问到重点了,杨掌柜的下巴朝她手中的目录努了努,“关姑娘要不要猜猜?”
关宥慈认真地从第一行看到最后一行,半晌后,她有些犹豫地指向《开到荼蘼花事了》、《海棠三世》这类的风月小说,脸儿微红,低眉轻问,“是这一类的书吗?”
不只她,关宥默、关宥善也微微红了脸,有些别扭地别过头去。
杨掌柜想鼓掌了,这丫头才多大年岁,居然连这都想到了。“姑娘为什么猜这个?”
关宥慈暗骂自己一声,害羞什么?往后要在这里做事的,难道女客询问,她也要扭扭捏捏?于是她深呼吸一口气,回道:“女子并不能光明正大看这类书册,更别说朋友之间相互借阅,想看的话只能私下买回家,不能流通,只能收藏,卖的量自然大了。”
“说得好,我终于明白主子爷为何如此看重姑娘了。”
看重?关宥慈一头雾水,她什么时候被看重了?
她不知道,杨掌柜却清楚得很,训练人的事,一向由岳锋负责,主子才不管这些闲杂小事,可这回竟亲自写信,谆谆嘱咐,让他手把手好生教导。
要知道,他打了一辈子算盘,自诩是京中掌柜第一把交椅,可是被主子网罗门下后,主子亲手教导作帐、算学的本事,他这才重新开了眼界,勤练几年,现在他敢自称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即便岳锋那里需要算学师父,他也不会亲自出马,顶多派几个徒子徒孙了事,可主子现在竟然把人送到自己跟前,指定他亲自教导,他原本还怀疑主子怎么一时胡涂了,原来啊……这丫头将来定有大造化。
“杨掌柜?”
听到轻唤,杨掌柜才发现自己出神了,他轻咳一声,说道:“这个月,我会先教你看帐,有空你把隔壁的书全看过一遍,等你读熟了,就由你来向女客介绍书册,行不?”
“可以。”
“好,我带你去看看住的地方。”
同文斋后面有一幢两层楼房,共六个房间,每个房间占地颇大,一旁搭建一间独立厨房,楼下的房间都用来当仓库,堆满书籍货品。
“楼上左边两间是孙叔、孙婶的起居处,他们负责整理看守书斋以及做饭,你就住最右边那间,我同孙婶打过招呼,往后你和他们一起吃饭,要出门的话跟孙叔说一声,他会给你安排马车。”
“是。”
杨掌柜又道:“咱们这里进书量多,主子配了辆马车,出出入入方便得多,我和伙计李想、李念、李梦都不住在这里,铺子打烊后会各自回家,你有事的话就找孙叔、孙靖。”
“我知道。”
“那你先上去把房间整理整理,今天不必上工,和你兄弟多聚聚吧。”
“多谢杨掌柜。”三人异口同声地道。
送走杨掌柜,和孙叔、孙婶打过招呼后,上楼看房间,关宥默二话不说,挽起衣袖,转身到楼下打水,关宥善也没闲着,拿起抹布到处擦擦整整。
关宥慈没有阻止,因为她明白,这是他们对她的心疼和不舍。
过了今天,他们三人就要分开了,过了今天,她就是别人家的下人,过了今天,她的事再不是他们三人说了算。
看着两人忙碌的背影,关宥慈的心微微发酸,却扬眉浅笑,她应该开心的,至少她有人疼,至少这天地间还有在乎自己的亲人。这一刻,她突然有了力气,确定自己能够抬头挺胸,做出傲人的成绩。
十五天可以做什么事?
消极的人,恐怕连混个眼熟都办不到,但关宥慈办到了。
她和同文斋上下都处得极好,连好奇心被挑起的岳锋,跑过一趟同文斋后,也写信告诉侯一灿——
这丫头有本事,好生栽培,定然可以成为左右手。
在短短几天内,关宥慈展现了超强的学习能力和企图心,她不排斥阿拉伯数字,她一天打三个时辰算盘,她不是在看书,而是在啃书。
她清楚一口气吃不成胖子,她日熬夜熬,先把书目上的简介背熟,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能站在女客面前熟练地介绍书册。
杨掌柜来信说他画了图,告诉关宥慈九九乘法的意义,那丫头居然不相信,取来纸笔,画了满纸的圈圈,一个一个慢慢数,确定一个二、两个二……九个九的数量,和乘法表上写的一样,才肯花精神背,然后只花了三天时间她就背起来了。
杨掌柜说李想佩服得不得了,当初李想还是杨掌柜亲自挑中的徒弟,他花了近月才背熟。
杨掌柜的信里还说,不光关宥慈,她那两个兄弟也不是简单人物,今年柳夫子只收三名学子亲自教授,他们就占走两个名额,消息传来的那一天,关宥慈脸上的笑就没消失过。
很开心吧?肯定是,她一直盼着两兄弟成材,是为着赌一口气,给徐国儒看吗?
出京前一天,他问过她,“为什么非要上京?你图什么?”
她淡淡回答:“成功。”
他以为所谓的成功,是指关宥善在乡试、里、殿试中一路过关斩将,可现在看来,她要的成功,是指功成名就,不只关宥善、关宥默要负责任,她也没打算当个旁观者。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他们过得并不穷,至少在关氏过世之前,他们的生活还不错,没想到关氏的死,会带给他们这么大的冲击,是父亲的态度逼得他们转变?
把信笺折起,侯一灿看一眼立在桌前的安和。“告诉杨九胜,那丫头年纪小,还在长个头呢,别把人往死里用。”
往死里用?哈哈,杨掌柜听见这话,恐怕要疾声喊冤,那只老狐狸可喜欢宥慈丫头了呢,他还暗地里盘算可不可以把人弄回去,近日老让自家儿子往同文斋跑,指望两人看对眼,成就他的私欲。
安和抿嘴,把笑吞进喉咙里,低声应话,“是。”
“让岳锋找两瓶玉肌霜送给宥慈。”
两瓶?岳锋会肉痛死了,玉肌霜一瓶要价上千两,宫里的贵妃娘娘受伤,皇上也不过赏一瓶,娘娘就高兴得快晕了,主子居然一开口就是两瓶?
“是。”安和撇撇嘴,主子钱多,爱怎么用就怎么用。
侯一灿看见他的反应,问道:“你那是什么表情?”
“属下伤了脸,连玉肌霜的瓶子都没看过。”安和哀怨,好歹他跟在主子身边十几年,脸上有伤都没用过,关宥慈和主子不过几面交情就能用了,没得这么偏心的。侯一灿忍不住喷笑,敢情是吃醋了?“这哪能一样?男人脸上留几道疤,那是英气,是光荣战绩,比御赐的勋章还了不起,爷想要还要不得呢!”
安溪听见,转过身猛笑,这是睁眼说瞎话,爷惜皮得紧,每次打架都踢他出去,要不是知道爷的底,他会以为爷是个孬的。
可安和傻傻的,居然被爷哄了,反问“爷是说真的?”
“自然是真的,要不,你家世子爷打仗时干么奋不顾身,抢在别人前头冲,不就是想要弄出几道疤,显显自己有多了不起?!可他的运气没你好。”
安溪笑得肚子都疼了,还运气咧,爷真敢说。
安和就是一根筋,扬眉笑了,决定有机会往世子爷跟前多晃晃,让他嫉妒嫉妒。
侯一灿见安和顺气了,又吩咐道:“让杨九胜有空往寒舍书院送些笔墨纸砚,记得,上等货。”
“回主子,上等货指的是……”
“你不知道?”侯一灿勾起桃花眼,似笑非笑。“要不要回岳锋那里再学学?”
又要上课?不要啊!他脑袋不好,与其如此,他宁可出门帮主子干架。
“不必不必,属下知道。”安和赶紧应话,只是那个上等货,就是皇子也舍不得随便拿出来日常用啊,主子爷是想替关家那两个小子长脸?
“既然知道,还愣在这里干什么?”
“是,属下立刻去传话。”
转身,安和走得飞快,看得安溪窃笑不已。
门关上,安溪递上刚刚收到的飞韵传书,那是隐卫送来的。
侯一灿手下有三拨人,安字辈家伙是祖父亲手训练出来的,兄弟俩一人四个,负责贴身照顾保护;岳锋、杨九胜等人,帮着处理铺面商行的事宜;至于隐卫圣用来替大老板理事、搜集情报的。
侯一灿展信一看,上头写着:“白云观一晤”。
成了?他微哂,皇上对堂姊侯茜舒印象深刻,微服进国公府两次,帝有心,不知道堂姊有没有意?不过就算有意,眼下后宫危机重重,还是等他略做清理,弄出一块干净地儿再把堂姊送进去。
提笔写下几行字,他离开椅子,走出书房,从笼子里取出信鸽,将纸笺系在脚下放飞。
负手站在廊下,他望着春雨霏霏,心想,事情结束了,这一路上,买土地铺子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暗地里的“私房事”他干了不少,这次回去要向大老板敲诈点什么才好?
如果能弄点好东西给那丫头,不晓得她是会感激涕零,还是板着脸孔说无功不受禄?他猜肯定是后者。
唉,近月不见,有点想她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