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天临并没有回府,而是进了宫,经过层层通报,在春风拂面的御花园里见到了皇上。
李凌让随行的人都原地留下,君臣两人一前一后信步走上御花园里地势最高的西来楼,两人凭窗而立俯瞰着整个大宁宫庭,将那绵延不绝的华贵建筑都尽收眼底。
虽然冬日已过,和风送暖,四周一派悠然风光,但楼天临可没有赏景的心情。他还没开口,李凌一个制止的手势,先他一步开口了。
“你信上的请求,朕允了,但你的问题,朕不会回答你,所以你也别问了。时候到了,你自然会知道。”
“皇上!”这答案令楼天临嗓子眼直冒火。
李凌气定神闲的笑道:“反正如你的愿,你得到你想得到的人,至于朕为何要找她,知道了也不会改变你的决定不是吗?那你知不知道又有何重要?”
楼天临十分不悦。“是我妻子的事,我当然要知道。”
李凌暗暗好笑。“朕没说不让你知道,你们就先成亲吧。不过楼阁老那里你得自己去说服,可不关朕的事,朕只负责赐婚。”
楼天临蹙着眉,皇上为何要找寻银衫,此事他一天不知便天天有如芒刺在背,可皇上坚不吐实,他又拿皇上莫可奈何。
“交换条件达成了,朕明日可以下旨在全国上下推广曲辕犁了吧?”李凌笑问。接到楼天临的信时,他惊讶的事有两件。
一是这小子居然对孟银衫动了情,还要娶人家为妻,且用了最最卑鄙的手段,要让他这个皇上背黑锅、要他赐婚。
不必想也知道楼阁老会为这件事如何跳脚,除去皇上的名分不说,他在名义上可是楼阁老的孙女婿啊,楼阁老不但是他父皇的老师,也是他的老师,天临这小子居然让他干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就为了一个女人要陷他于不义,把坑挖得极至完美,让他不跳下去都不行。
第二件便是那曲辕犁。
想不到银衫年纪小小竟能想出曲辕犁那惊世农具,农耕的速度快了,庄稼的收成自然也会倍增,加上那梯田的设计,他的天下、他的子民将不会再有人饿肚子了。调查白阳县曲辕犁使用成果的密探回报后,那一夜他激动得无法成眠,心中思忖,就凭着这一点,对于生银衫之人即便有罪,他也会从轻发落,不赐死便是。
不过,这当中最叫他舒心的便是楼天临掉进了情网里,以前见他为天爱痴狂,常耻笑他男儿无用的楼天临,那不可一世、不将天下女子看在眼里的楼天临也有化为绕指柔的一日,实在是寻人任务里意外的收获啊!天爱必定也会十分认同这一点。
“打算如何说服楼阁老?说来听听。”李凌笑容满面、如沐春风的问道。楼天临心中一阵郁闷。“皇上这是在幸灾乐祸吗?”
李凌模模下巴。“很明显吗?”
“皇上还是担心自己吧。”楼天临蹙着眉心。“梅太妃和紫阳亲王的行动越来越明目张胆,紫阳亲王甚至到大金的太子府中做客。”
太上皇因急病而禅位,皇位传给太子李凌虽然十分突然却也是在情理之中,太子本是储君,坐上龙椅是理所当然的事。
李凌十八岁登基,如今迈入第八年,天下太平,而当时由梅妃所出、年幼的李湛如今也长成了十七岁的翩翩少年,封为紫阳亲王。梅妃成了梅太妃后,逐渐露出野心,从她父兄威武将军营里有人传出这么一句话来,她亲口说过,既然李凌能在十八岁登基,她的湛儿为何不能?
“你才回京,就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李凌目光微闪,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你放心吧,朕就等他们更大胆些,若他们一径韬光养晦不轻易暴露,朕还不知要如何出手哩。”
楼天临慢慢挑眉。“难道皇上已有因应之策?”
李凌手中有二十万能随时调度差遣的兵马驻守在皇城外,但梅太妃也不容小觑,威武将军手中的兵马加上金国大军的相助,一场宫变,拥立李湛为王,天下大势轮转就只是眨眼间的事。
“朕会让他们没有谋逆的名目。”李凌看着穹庐似的蓝天微微一笑,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这句话再正确不过了。
“这什么意思?”楼天临神色一凛。
皇上这是要暗杀李湛的意思吗?太上皇最看重手足之情,若是皇上真为了稳固皇位杀了李湛,太上皇不会坐视不管。
李凌知他在想什么,淡淡地道:“父皇身子不好,朕不会做令父皇痛心之事。”
他要做的事不会令父皇痛心,就是会令他愤怒罢了……不,是极度的愤怒罢了,这一愤怒,说不定就激起父皇的求生意志,可能会不药而愈也说不定。
楼天临正要开口,却听到一声接一声的通报由楼外传来——
“皇后娘娘驾到!”
李凌泛起了笑意。“皇后来了,你们兄妹也……”
楼天临不客气地打断了君上的话。“恕臣先走一步。”
“不可!”李凌马上伸手拉住他。“爱卿离京多月,想必十分挂念手足,为何不见见皇后再走……”
他的皇后爱妻调侃人的本事可比他强千倍万倍,不让她亲自调侃调侃她的兄长实在说不过去啊,他们都等这一天等多久了,某人曾对他们为爱痴狂嗤之以鼻,如今却要请求他赐婚,这是多么振奋人心的事,怎可轻易放过。
然而,他还没说完,楼天临竟然不管不顾的由围栏跳了下去,当他往下看时已经找不到楼天临的身影。
出了宫,楼天临直接回府,他很庆幸自己耳聪目明加上身手利落,才能及时从宫里出来。
他一点儿也不想看到天爱的脸,她会怎么评价他的感情,他一点也不想听,因为他知道肯定没有好话。进了府,入眼的是他自小看到大的一道影壁,壁上“德隆望重”四字是御笔,是太上皇初登基时所提的,代表着楼家的荣耀,这令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祖父和安丞相之争。
此番回程,他特意冷淡李歆瑶,惹她不快,她发长公主脾气时扬言,若他娶银衫为妻,她就要嫁给安之洋、气死他祖父!
气死不至于,但气得不轻肯定会的,他祖父和安丞相从年轻斗到老,较劲的目标从儿子的品阶、儿媳的人选、孙女的婚配到孙子的品阶,如今就剩孙媳的人选了。祖父把所有希望都放在他身上,巴望着他快点娶一个能让他在安丞相面前大笑三声的孙媳妇儿进门,若是安之洋成了长公主驸马,他娶了平凡农家女,在外人眼中看来他祖父不啻是输得一败涂地。
他很明白日后这些不满意都会转嫁到银衫身上,他是一脉单传,没有分家这回事,所以不可能和银衫单独出去过,他若说要分家过就成了大不孝,可若是银衫嫁给他却要在府里看人眼色、委屈过日子,他也不肯,因此了,用些手段是必要的。
“少爷回来了。”
“少爷好。”
路过的下人纷纷停下来向他施礼,可每个人的眼神都透露着古怪,他总觉得他们都在对他窃窃私语。有什么事吗?这种感觉很不舒服。
进了起居的西厅,就见他祖父和爹娘都在,祖父板着脸,他爹锁着眉头、背着手在原地踱步,他娘脸罩寒霜,加上府里的张管事张着嘴欲言又止,路明在一旁一副干着急的样子,在在都透露着不寻常。
“祖父、爹娘,孩儿回来了。”他神色恭肃的向前见礼。骆氏拧眉看着儿子。“你还知道回来?”
楼天临佯装不见娘亲的不满,若无其事地道:“是儿子的家,儿子自然要回来。”
骆氏沉不住气,瞪大了眼珠子怒气腾腾的质问:“你回京却没先回来见祖父、父母,家里是如此教你的吗?你去哪里了?何事如此重要,重要得让你搁下家人?”
“娘不是知道才问的吗?”楼天临长身而立,神色从容。“祖父,爹、娘,既然你们都在,孩儿有一事……”
“住口!”楼伸云声色俱厉的喝斥了一声,不悦的拂袖道:“你什么都不必说,我不同意,你爹娘也不会同意,整个楼氏家族都不同意!你要娶那女子,等我进棺材再说!”
楼伸云难得在儿孙面前如此严厉,楼天临有些错愕。他才回京不久,他们没理由什么都知道了,除非同行之人告了密……
他微抬下巴,眼神冷冷地往路明看去,路明表示冤枉,他用唇语给主子暗示,“长乐长公主来过了……”楼天临蹙眉。
死丫头,他没在皇上面前参她一本,她竟然先一步跑来他家告他的状,好啊,之后他非要再进宫一趟把她在白阳县的所作所为都知会皇上不可。
李歆瑶既已来过,肯定说了银衫诸多不是,他若此时再提起银衫,只是给他们做文章的空子而已。
“什么女子?”他故作不解。
换楼伸云一愣。“你不是要提婚事?”他继续装懵。“什么婚事?”
楼伸云咳嗽一声。“无事。”
难道他们三个都被长乐长公主骗了?
她哭哭啼啼的说天临在白阳县被个村姑狐媚子迷住了,口口声声要娶那女子为妻,那女子恃宠而骄,连她这个长公主都不放在眼里,说得声泪俱下,他们不疑有他也没来得及求证,亏自己还气得口鼻生烟、面色潮红……他早该想到,长乐长公主随了她母妃贤太妃是个空有长相的草包美人,他们不该轻信她所言才是,是他们失策了。
“我就知道事情不是咱们想的那样。”楼思修大大的松了口气。
骆氏憋不住,直接问道:“临儿,适才你不是说你有一事啥的,那是何事?”在她听来,明明就是要禀明他和那女子的婚事。
楼天临淡淡地道:“孩儿原是想要说,长途跋涉,孩儿也累了,既然三位都在,也见过礼了,孩儿能否先行告退回房洗漱歇下?”
“好好,你去,你快回房歇下。”楼思修夹在脾气硬如石头的爹和急性子的妻子之间,只希望这场没必要的战火快快熄灭。
“那么孩儿告退了。”
楼天临前脚一走,楼伸云便重重一拂衣袖,吹胡子瞪眼睛地道:“长乐长公主竟随随便便诬蔑我孙儿的名声,我明日便进宫去质问她居心何在,竟然信口雌黄、造谣生事,非要让皇上好好惩治她不可!”
楼思修正要规劝得饶人处且饶人,毕竟是金枝玉叶的长公主,不好将事情弄得太僵等等,他还来不及开口就听到一声霸气的拍桌。
“好!”骆氏痛快地道:“满口胡说八道的丫头片子!小小年纪竟敢在咱们面前鬼扯,一定要让皇上好好罚她。”
楼思修满额黑线,听听,这是一品诰命夫人该说的话吗?
楼伸云沉吟。“媳妇儿,我看长乐长公主不行,依她的品性不能做咱们家的媳妇儿,还是南康郡主好一点,虽然样貌不够拔尖,可知书达礼,在朝霞书院的功课也是一等一的,将来出去不会给咱们楼家丢脸。”
骆氏附和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不然您看这样如何,明日就派官媒到敬亲王府去提亲?”楼伸云捻着胡须,满意地道:“如此甚好。”
路明悄悄地退出西厅,拔腿飞奔回朗月阁。
听完路明气喘吁吁地告密,楼天临无所谓地说道:“他们来不及去提亲了。”
银衫要嫁进来,这房里要添的东西不只一两样,他得亲自拟张单子交给管事去采买才行。路明看着好像没在听他说话的主子。
来不及?为何会来不及?路明一头雾水,一脸的不解。“少爷的意思是?”
楼天临只道:“你悄悄出府去找孟姑娘,说今日晚了,我不过去了,让她好好睡一觉,明日有许多事等着她。”
第二日,天未明,楼天临早早起了身,朗月阁伺候的丫鬟婆子都不知道主子今日为何如此早起,她们也连忙起来伺候。
楼天临洗漱更衣,用过了早膳,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天还只是麻麻亮,他手握一卷书册专心凝神看着,这时路明上气不接下气的冲了进来。
“少、少爷!圣、圣、圣、圣旨到!”
京里的高门大户,平素里一般是不开中门不入正厅的,那何时开中门?便是迎接圣旨或位阶更高的人了。此时,楼府便开着中门,送走了宫里来的公公。
楼伸云、楼思修、骆氏,三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面面相觑,犹在怔忡。
适才,他们三人虽然高喊谢主隆恩,接下了圣旨,又给宣旨公公塞了个沉甸甸的大荷包作为谢仪,可是具体是怎么回事,他们还是如坠五里迷雾搞不清楚状况,这一切像是梦一样。
若说是梦也不可能,哪有三人同作一个梦,又在彼此梦中出现之事?可若不是梦,那究竟是什么?皇上当真派人来宣旨了吗?
这当中唯一状况内的自然是楼天临了,他责无旁贷的担负起了将三位至亲唤回魂的任务。“徐公公已走,三位坐下喝盏茶吧。”
丫鬟们闻言,忙要上茶。
“慢着——”楼伸云伸手制止,他紧紧蹙着眉心,一脸匪夷所思地道:“皇上赐婚?而且是这么一大早,在鸡刚刚啼完的时候?这怎么可能?”
他们都是由睡梦中让下人唤醒,慌张起来洗漱更衣接旨的,吓得心脏狂跳不说,宫里来的人都走远了,他们还回不了神,更何况那圣旨的内容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啊!
“祖父,皇上确实派人来宣读了圣旨。”楼天临的口气很是深表遗憾,只差没伸手拍拍他祖父的肩膀。为免夜长梦多,自然要速战速决。
事实上,他并没有暗示皇上要何时下旨,是皇上自己心领神会他的奸计,太想看好戏了,所以一早就让人来宣旨。
“临儿,你说说那孟银衫是什么人?皇上怎么会突然赐婚?还要你们十日后成亲?”骆氏困惑无比。
“孩儿不知。”楼天临答得就像他真的不知道一样。
路明佩服得五体投地,主子这招睁眼说瞎话太高明了,不过主子是怎么办到的,才回京一天就说动了皇上赐婚?
“不知?”楼伸云有些回神了,他才不信孙子的说法。“岂有此理!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和皇上什么交情,你若不知道,皇上有可能来赐婚吗?”
他最忌讳人家说他倚老卖老,加上如今楼家又出了个皇后占着外戚的名声,行事更要小心翼翼,绝对不能擅权。
所以了,虽然他位高权重,但是打死他都不可能进宫去质问皇上。
楼天临一派凛然地道:“虽然不知皇上的用意,但既然是皇命自当遵从,自当上孟家提亲。”
“临儿说的不错。”楼思修神色十分凝重。“既然是圣旨,无论那姓孟的姑娘是谁,都该遵从。”
“话是这样没错,可咱们总要弄清楚是哪家的姑娘才能去提亲啊!”骆氏抱怨起来,“话说回来,皇上要赐婚,临儿久不在京城,不知此事说得通,爱儿不可能不知道,为何没跟咱们提点一声?这丫头也太超过了,虽然她做了皇后娘娘,可也还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怎么也该派人跟咱们知会一声,让咱们有点心理准备吧!”
语气愤愤,楼思修越听越想扶额。“夫人,小心隔墙有耳,你莫再说了。”
天爱是他们女儿没错,可也是皇后娘娘、后宫之首、一国之母啊!怎么可以逮什么说什么?
他这个夫人是骆太傅家的女儿,幼时身子不好,寄养在骆太傅好友——苍越派掌门的府里习武强身,长大回了府依然改不了些微江湖气息,他们是自小定了亲的,他也是成了亲才知道自己夫人性子如此莽撞,女儿给她养成什么样可想而知了,却还能得到皇上的钟情也真是不容易。
“孟……”楼伸云揉着眉心苦思。“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
路明表示,老太爷啊,不就是昨日长公主来说过吗?
“那个……老太爷,还、还有一事老奴不知当不当说。”张管事搓着手,坐立难安。楼伸云一脸不悦。“何事啊?”
张管事小心翼翼地道:“老奴听说,皇上今晨不只下了一道圣旨。”楼伸云哦了一声,眉心微动。“皇上下了几道圣旨?”
张管事低眉顺眼回答,“两道。”
楼伸云蹙眉。“还有一道去了哪儿?”
张管事把头垂得更低了。“去了安丞相府。”楼伸云同样哦了一声,但这回是眉心抬高。骆氏沉不住气了。“圣旨上说了什么?”
楼天临眨了眨眼眸,微微蹙起了眉。还有一道圣旨去了安丞相府,皇上这是在耍什么把戏?
“说……”张管事眼眸不敢乱转,目不斜视的看着自个儿的鞋,轻声说道:“南康郡主赐婚吏部侍郎安之洋,十日后完婚。”
楼伸云身子一晃。
“爹!”楼思修忙过去扶着。
“岂有此理!”骆氏愤愤道:“南康郡主是咱们相中的媳妇人选,怎么可以赐婚给安家那小子?皇上是皇帝没错,可也是我的女婿,怎么可以胳膊往外弯?太不讲义气了!”
“夫人莫说了,隔墙有耳啊……”楼思修一个头两个大,既要安抚快昏过去的老父,又要遏止口无遮拦的妻子。楼天临看着厅里一团混乱,心里已有数了。
皇上没有这么一肚子坏水,这点子肯定不是出自皇上的手笔……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天爱,若娘知道胳膊往外弯的始作俑者是自己女儿,肯定会说生她不如生块叉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