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的雷声由远而近,劈哩啪啦的雨声落了下来,很快天地间便是一片水气茫茫,不辨方向。天色越发的昏暗下来,船舱之内都不得不点起蜡烛来驱散黑暗。
河上的风吹得船拦上的轻纱乱舞飞扬,青荷和青叶赶紧上前一一束起。轻罗纱帐中,王妃好眠,半点儿不曾受这天气变化的影响。
这两日正是王妃身子疲惫不适的时候,她们伺候得格外小心。
韩瑾瑞从隔壁书房过来的时候,妻子还酣睡未醒,他只微微掀起罗帐看了一眼,便到一旁取了本书在桌前坐下翻看。
这两日她来潮,整个人都有些恹恹的,整日提不起精神,不是躺着,就是半躺着,时不时还对着河面长吁短叹,很有些病娇的模样。
可惜,这只是表象。
她脾气一来,仍旧是一脚就将他给直接端下床去,毫不心慈手软。自己把她给惯的……
韩瑾瑞的目光停在书页的某一处,半天也没能翻至下一页,直到榻上传来人翻身的动静。
“阿欢。”
徐琇莹从床上半坐起身,伸手扶了扶额,迷糊地“嗯”了一声,看到一只手把床帐挂起来,她看到那个人的时候,才总算清醒了。
“你怎么在这里?”
韩瑾瑞撩袍在榻边一坐,笑道:“你睡得倒沉。”
她脸色却不是太好,手在小月复上焐了焐,蹙眉道:“我先去收拾一下,一会儿再跟你说话。”韩瑾瑞点头,拽过一只引枕,就歪了上去。
徐琇莹收拾好自己回来的时候,就看到某人懒洋洋地歪在榻上,一副似睡非睡的模样。
“很不舒服吗?”他闭着眼睛问。
徐琇莹撇撇嘴,在榻上的另一边重新半躺了上去,手撑在引枕上,这才道:“可能是着了点儿凉,所以这次才这么不舒服。”
韩瑾瑞睁眼看了她一眼,陈述事实,“前几天就说不让你在风口上站着,偏不听。”徐琇莹白了他一眼,不满地咕哝道:“我又不晓得癸水会这时候来。”
韩瑾瑞忍不住叹了口气,坐起身子,看着她无奈地道:“哪有人像你这样,连自己的小日子是什么时候都不记得的。”
说到这个,徐琇莹有点恼羞成怒,直接翻了个身,不搭理他了。韩瑾瑞无言以对。她这小脾气说发作就发作,真是拿她没辙。
瞧她这么不高兴的模样,韩瑾瑞一时半会儿倒不想去捋虎须,知道她心情不好,忍了。想了想,他起身走了出去。
走廊里,青荷、青叶福身行礼。
“去找张太医过来,我有话问他。”
“婢子这就去。”
韩瑾瑞转身便往隔壁的书房去了。
而躺在榻上,跟自己生闷气的徐琇莹忍不住伸手挠了挠眉心。他没事找太医做什么?她只是来癸水,难不成也要拟个方子?
这也不是没可能,想到这里,徐琇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有事没事就喝药,这也是权贵人家的惯例,还是师父说得对,是药三分毒,有事没事都喝补药,纯属有病。
徐琇莹脑子里想东想西,耳朵却也竖得直直的,准备听壁脚。不曾想她会听到关于子嗣的话题,脸色瞬间便古怪起来。
以前还在家中的时候,因为她当时年纪小,许多事母亲还是避着她的,她听得不是特别多,但确实也听说过不少关于各府内院的事。
因为除了母亲之外,祖父、父亲和当时的珂亲王世子、九皇子,都在言谈间或多或少地透露出一些东西来,她从小记忆力就很好的,记得牢牢的。
新妇出嫁一年若还未有所出,那么就要开始给丈夫准备侍妾了,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几乎每一个大家闺秀出嫁的时候,陪嫁的丫鬟里就有一两个是专门用来侍寝的,也就是内定的姨娘小妾。仔细算一算,她嫁给他前后也有十个月的时间了,他们夫妻恩爱有加,却一直没能怀上身孕,某大龄亲王有些着急她倒是能够理解。
但是,如果一会儿他过来就准备跟她商量侍妾问题的话,她不介意向他展示一下没他相伴的那些年她究竟学到了些什么,武力至少能解决一部分的问题。
能够镇压的话,一切好说。
若镇压不了的话,那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对,就是这样。
徐琇莹忍不住磨了磨牙,暗自下了决定。没过多久,韩瑾瑞果然又转了过来。
他进来后,依旧到榻边坐下,这回是挨着她坐下。他不说话,徐琇莹也没主动开口,她向来很有耐心。
“咳咳。”开口之前,韩瑾瑞先清了清嗓子,“阿欢。”他显得十分郑重。
“嗯?”徐琇莹回他一个不解的眼神。
韩瑾瑞话在舌尖打了个转,终究还是说出口,“你……你要不要让张太医给你把把脉?”
“做什么?”她一脸的困惑,“我小日子每次都这样,有什么好看的。”
“不是这个,”韩瑾瑞握住她的手,“我想让太医帮你看看别的。”徐琇莹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韩瑾瑞闭了下眼,下定决定,道:“我已经让太医把过脉了,我是没有问题的。”徐琇莹听懂了,“子嗣?”
“嗯。”
徐锈莹却没有急着给他答案,而是直起身子,慢条斯理地道:“我能不能问王爷一件事?”
“你说。”
“如果太医诊脉后得出我不孕,王爷准备如何?”
韩瑾瑞叹了口气,看着她笑道:“若是这样,我也没什么好说的,选了你,我就什么都认了。若不是我们身体的原因,那就顺其自然。若是,就想法子治。真治不好,那就只好认了。”
“是吗?”徐琇莹高高挑起眉,“难道说王爷不想着纳几个侍妾好给坷王府开枝散叶吗?”
韩瑾瑞拥住她,伸手捏捏她的小脸,摇头道:“我只想要阿欢给我生的孩子,若不是阿欢生的,便没有意义,我不会为了那所谓的子嗣却把阿欢弄丢的。”
她是他好不容易才等回来的,原本他甚至已准备孤独度过这一生,幸好上天垂怜他,将她送了回来。徐琇莹眼中不自觉带了笑,“这是你自己说的,可不是我逼你的。”
“自然。”
“好吧,你希望太医替我把脉,那就让他把一把吧。”
韩瑾瑞在她的嘴角亲了一口,才半含着戏谑地问她,“刚才身子那么僵,是想到哪里去了?”
徐琇莹原本提了半天高的心,现在已经落到了肚子里,她嘴角一勾,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想用武力镇压你来着。”
韩瑾瑞听了为之失笑,“这个可行吗?”
她嘟嘟嘴,皱眉道:“这个啊,只能说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我镇压了你之后,我其实也怪没意思的,日子估计会过不下去,最后只能一拍两散,各自安好了。”
韩瑾瑞猛地搂紧她。她竟然想一拍两散,各自安好?
徐琇莹安抚地拍拍他,“只是想一想。能挽救的话,我还是不会放弃的。”但女人的心是禁不起伤害的,伤得厉害了,可能一辈子都恢复不了。
“别离开我,阿欢,别想离开我……”
她听着他状似呢喃般的低语,渐渐觉得他似乎抱得越来越用力,忍不住痛呼出声,“韩瑾瑞,你抱太紧了,弄疼我了。”
韩瑾瑞大梦初醒般松手,带了些抱歉地道:“对不起,阿欢。”
“没事,你别乱想,只要你不负我,我不会离开你的。”
韩瑾瑞的脸色这才好了一点,保证似的道:“我自然不会负你。”不会给你机会离开的,绝对!
“好了,去叫太医过来吧。”她推推他,让他去叫人。
张太医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医,现在基本上成了珂王府的专属大夫,跟他一样的还有一个姓赵的太医,这次出门也一并跟了出来。
不过,两位太医各自专精的点不同,这位张太医更偏重于妇科。
徐琇莹半坐在榻上,伸出右腕搁在小几上。韩瑾瑞就坐在她身边。
张太医在杌子上坐下,伸指探脉。
他仔仔细细地探了脉,时间用的并不太久,然后恭恭敬敬地对二人道:“王妃身体无碍。”韩瑾瑞点了下头,“你下去吧。”
张太医便依礼告退。
徐琇莹伸手遮口打了个呵欠,又伸手在腰上捶了捶。
韩瑾瑞将头搁在她肩上,道:“我们都没有问题,看来是时候还不到。”
“这种事,顺其自然的好。”
“是我一时心急了。”他总觉得他们夫妻那么般恩爱,合该早有子嗣,却不想是自己一时钻牛角尖,险些还生出些别的事来。
幸好,阿欢心里有什么总还是愿意跟他讲的,否则的话……
徐琇莹却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道:“再走几日,离我师门就不远了,到时候你陪我回去看看吧。”韩瑾瑞精神一振,“好。”终于肯带他回去见娘家人了吗,真好!
半个月后,在一个树木葱郁的山脚下,时隔一年,韩瑾瑞又看到了杨清逸。杨清逸是专程下山来接人的。
“大师兄。”见到他,徐琇莹十分高兴。
她原本想飞奔过去的动作,却生生中断在韩瑾瑞的手中。
他用力拉住了妻子,皮笑肉不笑地冲着杨清逸道:“一别经年,杨兄别来无恙?”
“我自然好得很。”
韩瑾瑞低头看着怀里的妻子,“你几时通知他的?”为什么他不知道?
徐琇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泰然自若回道:“我用我师门特有的传讯手法通知的啊。”他皱了皱眉头,却知此事不能深究,只能强自按下心头的恼火。
徐琇莹向他解释过后,注意力就全部转移到自家大师兄身上,兴冲冲地问道:“大师兄,大家都在吗?”杨清逸摊开双手,耸肩,“怎么可能,你还不知道你三师兄,能碰到他在山里的机会少之又少。”
“就只有三师兄不在吗?”
杨清逸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事实上,你二师姊也不在山里。”
打量了下他的身后,徐琇莹满是狐疑地瞅着他,不是很肯定地道:“你不要告诉我师嫂被你弄丢了吧。”
“咳。”杨清逸不慎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他早该知道自家小师妹时常语出惊人,“你这丫头从哪里得出这个诡异的结论?”
徐琇莹一本正经地道:“如果师嫂在的话,她应该会跟你一道来接我,我们感情那么好。”杨清逸手在唇边遮了遮,道:“你师嫂现在情况不允许,不方便来接你。”
徐琇莹一脸怀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福至心灵地想到了一件事,月兑口道:“难道师嫂怀孕了?”杨清逸点点头,忍不住称赞道:“我家小师妹就是聪明。”
“这有什么可夸的,左右就那么几种情况,瞧大师兄这副暗含喜色的模样,很容易就能猜出来。”
闻言,杨清逸忍不住调侃了一下小师妹,道:“倒是小师妹你啊,成亲也快一年了,怎么肚子还是这么扁?”
韩瑾瑞脸色一沉。
徐琇莹柳眉一竖,恼道:“你还有脸说我,你跟师嫂成亲都快六年了,不是今年才有。”韩瑾瑞嘴边带了笑。
杨清逸伸手揉眉心,被揭老底了,不开心。
“走吧,进山。”话到这里顿了一下,杨清逸看了某亲王一眼,“规矩跟他说过了吧?”徐琇莹点了下头,“说过了。”
其实,杨清逸在山脚只看到他们夫妻两个人的时候也猜到了,不过,他照例得问一句。韩瑾瑞并没有觉得受到为难,江湖上本就多的是奇人怪人,规矩古怪些实不为怪。
他既然随妻子前来,原就该遵守她师门的规矩。
只不过,等他们进入山林后半个时辰,韩瑾瑞便知道即使有人跟了来,没有人带路,只怕也走不到目的地。在这连绵起伏的山林中,不只有一座幻阵,有时甚至是阵中阵。
当到达时,他眼前为之开阔明亮。
一大片明净的湖泊静静地呈现在眼前,湖畔曲径通幽,颇有江南韵味。甚至还在小桥尽头搭了座简单的竹亭,亭中摆了竹桌竹椅。
小桥的另一头连接的是一条三人宽的青石小路,一直蜿蜒向前。
顺着青石小路走去,最后便到了坐落在半山坡一处隐蔽性很好却又采光极好的山庄。
那是一座由原木和山竹搭建而成的山庄,粗犷中又透着精致感。
最让韩瑾瑞震惊的是,山庄匾额上苍劲有力的“天机”两个字,就算他高居庙堂之上,对于江湖上传闻已久的“天机山庄”也是有所耳闻。
传闻中,天机山庄隐身世外,极少涉足江湖,但天机山庄的弟子无一不是江湖奇才。韩瑾瑞忍不住看了妻子一眼。
奇才?
阿欢擅长什么?
彷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杨清逸笑道:“江湖传言,不足为信。”徐琇莹只是笑了笑,并没有替自己辩解什么。
紧接着,他们进入山庄,很快便在山庄大厅内看到了一个中年文士、一个美貌的中年妇人,以及一名美若天仙的少妇。
韩瑾瑞这次是真的惊讶了下,如果那中年文士和中年美妇是阿欢的师父师娘的话,确实是太过年轻了些。在他的惊讶之中,徐琇莹脚步轻快地跑前两步,冲着坐在主位的师父师娘行了大礼,“阿莹给师父师娘请安,师父师娘安好。”
中年文士于岩鹤捋了捋颔下三绺青须,点头微笑,“阿莹快起来。”韩瑾瑞跟在后面也行了大礼。
于岩鹤嘴角的笑容扩大,依旧是不疾不徐地道:“珂王爷大驾光临,蓬蔽生辉啊。”
“不敢当师父此言,在下今日前来,身分只是阿欢的丈夫。”于岩鹤点头,“好。”
中年美妇孙淼水微微一笑,出声道:“按照出嫁女回门住对月的习惯,你们便在庄里住上一个月好了。”徐琇莹自然不肯,“难道我如今便只能住对月了吗?师父师娘是不待见阿莹了吗?”
孙淼水丝毫不为小徒弟的撒娇所动,仍淡然道:“即使我们肯留你久住,只怕你的身分也不能和外界断了消息太久。”
徐琇莹忍不住撇嘴,真是一点儿幻想都不留给她。韩瑾瑞伸手握握妻子的手,给她无言的安抚。
于岩鹤挥了下手,道:“阿莹,带你丈夫四下走走吧,无须拘束。”
“知道了,师父。”
然后,厅里的几人便起身各自散开。
韩瑾瑞忍不住摇了摇头,倒真是江湖异人的作风。
“阿欢,不领我去你住的地方看看吗?”
徐琇莹从目送师父师娘中回神,笑了笑,拉着他去自己的院子。那是一处幽静的院子,院中青竹挺拔,窗前花圃月季盛开。
院中有一方石桌,四只石凳。
推开虚掩的房门,室内一片洁净。
博古架隔开了三个天地,就如同她幼时的闺房,只是摆设之物不再那般奢华贵重。
扑面而来的就是妻子熟悉的味道,整洁素雅的内室,墙上斜挂一架七弦琴,一柄乌鞘长剑。
韩瑾瑞忍不住伸手在那架琴弦上模了模,现在他知道了,就算曾有过飘零之苦,但阿欢终究再次有了亲人的照顾。
他回头去看,却发现妻子并没有跟他一道进屋,他摇了摇头,转身出屋寻她。清幽的院落中,徐琇莹静静地坐在石桌旁,脸上神情恍惚,似回忆,似伤感……
“阿欢。”
徐琇莹闻声望去,不自觉地已是脸含笑意。
那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正迎着阳光缓步向她走来,她知道,他会陪着自己辈子,无论她身处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