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殿,九龙金绣玉屏风威仪不凡地衬在后方,九龙黑檀白玉鎏金椅四平八稳地呈现在眼前。这是天底下最尊贵的椅子,远远看着都感觉彷佛有道光打在上头;明明已是深夜,却觉得那张椅子光芒万丈。
白发苍苍的老者缓缓踏进殿内,他面容清奇红润,正所谓鹤发童颜便是这副模样;一双长眉生得峻峭嶙峋,而那双炯炯有神的鹰眼寒肃苍沉,里头隐约有着寒星闪烁。
他是宫百龄,南都仙城派的宫主,虽然极少涉足中土,但他的大名却名闻遐迩,听说宫百龄无论武功还是术法都已经出神入化、登峰造极。
他既“能把整座南都弄成鬼城数十年,让整座永京阴风惨惨自然也不是难事。
望着那张象征天下权位的龙椅,他清癯的脸上总算透出笑意。多少年的盘算,至今终于即将成真,只差一步,他就完成了大业。
四面八方的幽魂们无声无息地现身,毫无意外地全都押着朝廷权贵,那些平素里权势滔天的高官贵爵如今落入他们的手里,个个抖抖瑟瑟、面无人色,吓得毫无反手之力。无人想战,无人想反,朝廷百官竟然没有任何人反抗,全都乖乖地束手就擒,简直容易得令人发指。
他缓步慢行,目中无人地走在朝阳殿上,虽然早知道会有一天能走在这里,倒没想过这一切能够如此舒心快意。
多年前那少年步步溅血,踏着尸首出现在他跟前时,他便已经预知了这一刻;那是他此生最大的机运,几十年来的算计筹谋,终于在那少年投入仙城派的那一刻真正启动。
“助朕夺回皇位,南都附近三郡便封与仙城派,你们要复国朕便容你们复国。”
傻孩子,还真的以为他会为他作嫁?
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还以为娶了她女儿,成了他宫百龄的女婿,他就能容得了他活,就以为这天下依然是他兰家的天下,就以为他仙城派要的真就是那什么“南都濮柳”的名头。
“复我南都濮柳,还中土为诸子百家、繁花盛开之地”,哈!跟整个天下相比,南都濮柳算是个什么东西!但这口号真好,不是吗?多么的冠冕堂皇,光是听就觉得热血沸腾,觉得人生有希望,那小皇帝的确是个有才的。
他在龙椅前站定,苍老的指节抚模着龙椅上白玉雕就的龙首,那狞恶的龙双目圆睁伏在扶手上睥睨天下,龙椅的四角由粗壮的龙龟支撑着,象征着只有真命天子才有资格登上龙椅。
此刻他就可以坐上去,坐在这象征天下至高权位的地方,号令天下,不仅仅只是中土武林,而是整个中土,完完全全纳人他的指掌间。
“报!启禀宫主,干坤殿找不到皇帝,后宫也没有嘉荇太后与两位小公主,宫女们说早在几日前太后跟公主就已经被送出宫,不知去向。”
“报!东三路军屯兵张家口外。”
“报!京兆尹赵扩及数十名京军均已押于午门外静候处置!”
报……
背对着龙椅,他闭目沉思。去哪里了?关键人物都还没出现,这棋盘上隐约还有些晦暗未明的部分。
“西北的狼军与霍山军眼下何在?”
“禀宫主,已在城门外候传。”
宫百龄不由得朗声大笑。女儿们都已经到城门口了,有狼军与霍山军的镇压,其它散漫的军队根本不在他眼中。
没想到这么快,短短几个月,整个中土就落入他的掌握中!不得不说龙天运那小子的确很有一套。如果他能乖乖听话,其实他也舍不得女儿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
如果龙天运愿意人赘他宫家,将来让他们的孩子继承皇位也未尝不可,这样也算是完成了信诺不是?
虽然还没找到那以残暴着称的俊帝,大概已经烂死在某个角落里了吧,反正大局底定,已经无须再等了。
宫百龄站上了最后一格玉阶,旋身面对众鬼与百官朝臣们,他威严无比、四平八稳地坐在了龙椅之上,目光炯炯地望着阶下众人。
“吾……吾皇……”不知是谁起的头,但看着宫百龄脸上的狂喜,其他人再也没有犹豫。
朝阳殿上齐齐跪倒了上百个人,他们形状各异,有些披头散发、有些狼狈不堪,而他们跪拜的,也只是个青袍老人,这一切都荒谬得像是一场游戏。
“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永京城外。
绵延的帐篷一座座,彷佛无止尽地立在永京城外,五万大军驻扎在城外不发已有两天。这狼军与霍山军虽然军种不同,然而在霍桑的带领下却军容肃穆,分毫不乱。
帅帐旁的一座小帐里,宫千岁摆好了香案,备好了物品,她俏脸苍白,不住地咬着唇,满脸的悲伤、愤恨。
香案上摆着咒书、几根头发、一个布女圭女圭、一小碗米、三杯清酒跟一把短刃。
翻开的咒书上以鲜血写就,符咒是她打小看惯了的,但她从来没有用过,原本……她也没有必要用,直到现在。
她握紧了拳头,松开,再握紧,看着自己如青葱般纤长美丽的手,她悄悄地瞥了一眼那短刃,那莹白的薄刃隐隐生辉,绽放着凛光。
南都濮柳,决胜于千里之外,杀人不用刀,一术一人,一刀一命。
传女不传子,法传命亦传。
一旦术法开始启动,被术法追踪的人就绝无生路,必死无疑!
南都濮柳仙城,杀人于千里之外。
她闭上了眼睛,脑袋里一片混沌,脑海里只剩下龙天运那卓尔不凡的英姿,那冷冷的眸子,那倨傲不羁的表情。
这些日子以来她想了又想,一想再想,可是嫉妒已经蒙了她的心,她再也没有别的选择;是他让这一切走到这个地步,是他不给她其它的选择。
这世上她唯一可以忍受的,是宫千水。
如果龙天运按照约定娶了姊姊,她有把握过不了几年,她也可以成为他的妻子,姊妹共侍一夫,多么美好的千古佳话!甚至她也可以忍受他继续纳小置妾,自古男人多薄律,她怎么会不了解?
可是龙天运却骗了她们。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打算娶宫千水,那天在霍家庄成亲拜堂的人是霍桑。这场婚事从头到尾都是骗局,他连宫千水都不肯娶,成亲当晚就逃离了霍山,那她这么多年来的倾心又算得了什么?
姊姊居然可以忍受,她不敢相信!姊姊怎么可以忍受这种欺瞒?!她们姊妹俩的命运就像是筹码一样,被男人们换过来挪过去,好像她们没有任何感情。
她不安地走到帐篷口往外看了看,不远处的永京方入夜,夕阳余光沉入地平线,永定河沉甸甸地彷佛一条伏地的毒蛇微微灿着冷冷的光,此时正是逢魔时刻,没有比这更好的时辰了。
颤抖着手,点燃了白烛,帐篷内顿时缭绕着冷冽的香气,那彷佛沁入骨髓的寒气从四面八方聚拢。
她轻启樱唇念了一段咒语。
“千岁!”玉手推开帐篷,宫千水皎洁绝美的容颜出现,一见帐篷内的种种事物,不由得骇然惊呼:“快住手!你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知道!”宫千岁伤心欲绝地朝姊姊微笑,“但我非做不可!姊姊,你不在意,可是我在意!十岁那年我就决定要嫁给他了。除了你,这世界上我容不了其他的任何一个女子!”
“别傻!这不是儿戏,切断自己的手指永远都无法恢复,万一术法不成反而被噬,你会落个终身残疾的下场!”
宫千岁破碎地哭了起来。“我早就想好了,我也不愿意……不愿意这样。可是龙大哥他不会回来了!我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再看我一眼,我受不了……姊姊……我真的受不了……我一定要他回来我们身边!”
她说着,狠戾地举刀往面前的布女圭女圭死命一刺!
“不!”宫千水扑过来,瞧见布女圭女圭身上以鲜血写成的生辰八字、上头纒绕的几根头发跟布块,她顿时吓得脸色惨白!“天哪!千岁!这是禁术!我告诉过你了!你怎么——”
“我恨他!”宫千岁恼恨地将匕首戳得更深,恨恨地拧着那把刀,好似她正剐着的就是胡真的肉!
“单单只是死当然不能泄我的心头之恨!我要他死得痛苦无比!死得万般凄惨!最好龙天运此刻就在他身旁,最好他可以亲眼看到心爱的人如何挣扎扭曲地死去,这样他才知道我的厉害,才知道永远不该背叛我们欺骗我们!”
宫千水愣愣地看着妹妹。宫千岁曾经多么的娇美可爱,虽然是带刺的蔷薇,但她多么美丽,娇狂得那般张扬动人。此刻她脸上唯有恨、狰狞与扭曲,那些毒素像是鲸面一般在她脸上蜿蜒,狞恶丑陋。
霎时间她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不知道该如何化解这种恨。
“你为什么不恨胡真?你爱龙大哥的!我知道你爱过他!”
“可是爱的对立面不一定就是恨。”
宫千岁一怔。
宫千水凄然一笑。“傻孩子,他不爱我,我又能如何?我不能强迫谁来爱我。”
“谁说不行?我就要他爱我!杀掉胡真,龙大哥必然会回到我身边!”
“你杀掉胡真,龙天运的确会回到你身边,但绝对不是爱你,而是杀你。”宫千水闭了闭眼睛,突然觉得有股寒意自脚底窜起。
那一夜,龙天运踏着尸山血海而来的那一夜她就在那里,望着那少年冷冷地将刀子好慢好慢地戳进护卫的心窝里,唇角微微抿着,噙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
她怕他。
从龙天运身上,她看到一种绝不亚于自己父亲的残酷与疯狂,却被妥善地遮掩包裹在那俊逸无匹的外表之下;那是一条被锁住的恶龙,如果没有枷锁……如果没有了枷锁,那龙绝对会吞噬天地。
她当然也爱过他,甚至还以为自己有机会成为他的枷锁。
被他伪装的安静美好所迷惑,她真的以为自己有过机会,直到永京的那一夜,龙天运掳了胡真的那一夜,他眼底突然灿出了温柔的光,那个几年来总是半死不活的阴沉男人,居然温柔地笑了。
那一夜她才明白,自己永远无法成为他的枷锁,那么就只能期待自己不要成为他路上的障碍,不要与他为敌。
“他要恨我也好、杀我也好,总胜过他从此不记得我,再也不看我一眼!”宫千岁哭喊,手里的刀高高举起。
“你不懂!”宫千水焦急地试图抢夺妹妹手上的刀。“快放下!我们承担不起那种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