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要暗时,寺内点起了烛火,里头只剩冯无盐与钟怜两人,燕奔已不若白日那般远远跟着,而是近身在后。
本来已经要去借宿一晚的地方,待隔日再来看,但她停在壁上石刻前良久,任着石刻上的人像在烛光下忽明忽暗。
都一炷香了,钟怜不得不佩服冯无盐的痴迷。她上前柔声道:“姑娘,明日一早再来?”
冯无盐的手指抚上凹凸的石壁,正是开国主的衣角部分,她的脸上仰,换个角度看着。
钟怜耐心地等待着。她怀疑如果这一块石壁能搬,冯无盐就直接扛走了。又等了一会儿,天色更暗些,钟怜正要转身去拿烛台好方便冯无盐继续看时,听见冯无盐说道:“好了,走吧。”
借宿的地方在寺后面,虽然稍远些,徒步还是可以的。冯无盐明显就是心不在焉,燕奔在后,钟怜在旁准备随时扶上一把。
冯无盐忽然转头对她说:“刚才的画像在战场上。”
“可是开国主的画像却正在做一个动作。他对着某个方向做‘回家’的手势。在璧族未建金璧前,有时为了狩猎,可以不言不语长达数日而藉由手势沟通,直到金璧之后,这样的习惯才日渐式微。”
燕奔在后头闻言,向来少话的他,搭腔道:“是的,冯姑娘说得对。”他是璧人混血,多少知道璧族的事,“那确实是回家的手势,姑娘好眼力。姑娘是怎么知道的?这种手势早在金璧初期便没落了。”
冯无盐微侧过脸,对他说道:“我娘喜欢收集书,我幼年时在里头翻到过。只是我有点纳闷,开国主当时是在对谁做这个手势?战场不是他的家,那,一定是有个被视作家的人站在那个方向。”
“冯姑娘心细如发。”燕奔答着,认真地想了想,“也许是雕刻的师傅幻想之作。”
钟怜不动声色往他看去一眼,又看向冯无盐。
冯无盐沉吟道:“依照雕刻的陈大师年龄推算,当时他非常有可能是在战场上,必是看见了才会留有印象。”
钟怜在燕奔难得热情的回答前,插上话道:“那一定就是开国主的妃子了。开国主上战场时,带了有战力的妃子并肩作战。”
冯无盐点头。“也是。”又补一句:“开国主的家真不少。”
钟怜一怔,往燕奔看去寻求个解答,但燕奔还沉浸在开国主的战事上头。钟怜寻思片刻,柔声道:“姑娘要是想与人聊璧族里的传统习俗,主子必能给你很好的答案。他是璧人出身,家中对此甚是重视,代代都知道璧族的事。”冯无盐看她一眼。“好。”
那个“好”字回得不是十分热情,钟怜可以感觉得出其中的敷衍。
回到屋内,钟怜正要服侍她入睡,冯无盐却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姑娘,是肚子疼吗?”
冯无盐回神,弯起嘴角。“还好。我是在想,何时能回京师?我花了三年的时间研究分套版印,一直反复测试,成功了之后我想用在京师夜市那幅图上。这些日子其实我一直盼着何时能再试,今日看见石刻后,心里真是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若以陆路回京,要多久?”
钟怜心一跳,镇定下来。她笑,“姑娘,我也是第一次来晋城,这要问问呢。等回宅子后我去问就是,小事。不过话说回来,我留意到了,这一路上虽然有雕版的工具送上船,但显然还不足以应付姑娘的需求。其实府里有一套雕版工具,是当年主子受人之托在晋城订的——”
“是船上版画的那位雕版师?”冯无盐插嘴问道。
“是的。那位雕版师住在京师,却在晋城托订工具,可见晋城在这方面确实比京师专精,何况晋城版画多,姑娘何不留在晋城专心版画,也较容易有灵感?”钟怜想了想,擅自作主,“那雕版工具一直放在府里,姑娘可以借来用,主子应不会说什么,若有不足,直接在晋城订制即可。”
冯无盐闻言,顿时心动。每个人雕版的工具略有差异,她在船上就一直想要收集那位雕版师的图。她不得不承认,那位雕版师雕的人体线条比她的要传神许多,这令她十分心痒。工具是无需保密的,最重要的是技术,如果可以用到对方的工具……
她的眼眸亮得惊人,盯着钟怜不放,甚至主动执起钟怜的双手。“真的行吗?”
“是……主子一直搁着,似没打算送往京师了,放在那里也是浪费,或许过个几年就丢了呢。”
“是吗?”冯无盐笑容漾深,“我们明天天一亮就回去……”她想了想,眼底亮到水汪汪,抿着嘴期待地看着钟怜。“天色还不晚,今天?”
钟怜转头看向已经暗色的天空,再看着眼前如同孩子般的冯无盐。她想起宫里一些寂寞妃嫔养的猫狗……刚才她的目光有离开过冯无盐吗?也许瞬间被人掉包了……一个兴趣而已,竟可以热中至此?陛下知道吗?
钟怜面不改色,柔声笑道:“天还不晚,今天回去当然可以。寺里改日再来便是,总要先满足姑娘的愿望。
我去找燕奔,马上就能回去。”
冯无盐眼里溢出笑意。“谢谢你,钟怜。”
临出去前,钟怜忍不住又看她一眼。是不是……不要与陛下扯上关系,这位姑娘才会过得快乐些?可是,陛下看中的人,谁又能拒绝呢?
龙天运看着宫里送来的秘信。
秘信就摊在桌上,喜子连瞄一眼都不敢。这信是京师送来的,上头是康王的印监。
良久,龙天运才自言自语道:“这样子认罪好么?我都不知道该不该下狠手了呢。”
喜子在旁当什么也没有听见。宫中大婚,皇帝却不在场,康王写信来认罪,又扯上什么预言不预言……他就算不够聪明也察觉到不对劲了。
“还是海上自由些。我几乎都快忘了大海的味道。”他收回信件,随意抛给喜子,“收起来。都歇息了吧。”
喜子连忙收好,上前替龙天运解衣。
拿信过来的齐总管前进一步,问道:“爷,要人侍候吗?”
龙天运与喜子同时往他看去。
喜子正要说冯无盐在寺里呢,哪来的人侍候?就听见龙天运笑道:“在宫里跟在宅子里都差不多,是吧?我做了什么,你们这些底下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齐总管连忙道:“老奴不敢!只是、只是怕爷夜里想寻个乐子……”
“人哪来的?”
“是晋城的大美人,才挂牌一年。其实许多人都对这宅子有了兴趣,”晋城数一数二的华宅,岸边几艘大船都是这宅子里的主人所拥有,偏宅子的主人长年不在府。“今日老奴擅自下帖,她就来了。”
龙天运应了声,又笑。“比喜子好看吗?”
喜子插道:“美不美不重要,重要的是女人比较好抱。”
龙天运看向他,似笑非笑。“瞧你紧张的,我对太监又没兴趣。”
喜子红着脸低下头,实在不敢反驳——天知道啊,帝王自己打自己脸也没人敢吭声的。
齐总管显然不了解他的恶趣味,讷讷道:“喜子公公的美,还真是少有……明月姑娘是晋女相貌。”
一句晋女相貌,就可以解释这个女人的美貌有一定的程度。龙天运随口道:“那就让她来侍候我吧,带琴过来。都下去吧。”
喜子与齐总管安静退出。
龙天运转身半开窗子。春天的夜风还是凉了些,黑色眼瞳眯起,漫不经心地轻声自语着:“自认前辈子是多妻多妾的大老爷,这辈子才会是这个性?固执、倔强?我有什么不好,为什么拒绝我?拒绝有我的孩子?”
若她有其他喜欢的人还能当理由,但她确实没有。他可以感觉得出她是喜欢他的。那,问题在哪?
“……有十几个姊妹,母亲是正房,她排行十二。”跟金璧一般人家的家庭一样,多子多福,也没有什么问题。
“……喜欢璧族。”不是喜欢金璧之后的璧人,而是之前的璧族。
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他隐隐觉得必须找出来,否则迟早冯无盐会从他手里溜走。
……溜走?他盯着空荡荡的掌心,黑色眼眸微凝住。她敢!他要留谁在掌心里,谁就得留,包括冯无盐。只有他不要人,没有别人不要他的道理。他的自尊也不允许自己去强迫索讨一个不给他脸的女人身子,那就冷着放,这世上万没有他委曲求全的人。
少年时曾想过无盐女若是妖媚之辈,见面一刀便杀了:若是有武力的女人,也要先下手为强:偏偏是一个毫无威胁性的女人……
既然是毫无威胁性,又怎会溜走?他微地感到疑惑。
“在海上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事么……”确实有啊。看着她那双明亮的笑眼,他都想立即回海上去了……她没见过海吧?带着她一块走,她会很开心吧?
……帝毁?他似乎稍稍触到了这充满杀意的字背后所带来的涵义。
“龙爷。”
龙天运不经心地往门口看去。门前正是一名女子。
女人背着光,隐约看得出抱着琴的窈窕身姿柔软又动人,依身形明显是宽袖衣裙,裙未垂地。
一缕漠漠的催情香气,既陌生又熟悉,进人他的嗅觉里,让他想起了那个疯狂、极尽销魂的夜晚。
藉着钟怜扶持,冯无盐一下马车,立即对着钟怜与充当车夫的燕奔道谢。
钟怜见她心情真的好极,不由得暗松口气。这阵子她一直想找个机会点一下冯无盐,也许今晚就是个机会?
燕奔离去后,钟怜正要陪冯无盐回去,却见冯无盐站在原地不动。
冯无盐安静了片刻,像是下定决心,抬眼正视着钟怜。“我跟龙天运之间不能悬而不决,明天他若方便,我想跟他谈谈。”
钟怜闻言心里一喜,又仔细看她的表情,看不出所谓的“谈”是要留还是走。她迎合道:“明早我就去找喜子。喜子在,爷必在。姑娘,那今晚……”是不是该好好补眠,以最佳的容貌去面对陛下呢?
冯无盐眼微微亮了,又是那一脸的期待。“今晚就等你拿工具来了,我在小厅等你。”
“……好。”
两人要分头而行,忽然远处一阵琴音传来,钟怜月兑口叫道:“啊。”
冯无盐转头看她,留意到琴声令钟怜错愕,而钟怜很快地平静下来,不再流露出大惊小怪,似是平常就会发生的事。
冯无盐若有所思地往琴音那方向看去……龙天运的寝楼?深夜?谁在弹?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她想起来了。幼年时她娘亲也听过这样的琴声,当时她就在一旁,琴声来自她爹的房里,然后……她瞳眸微微一缩。
她听见钟怜温柔的声音彷佛自远处而来:“姑娘,我去取了。”
冯无盐应了一声,乐音停止了,她试着无视,举步要回小厅,走上一步便踉跄一下。
冯无盐没有说话,转头对她抿着嘴笑了笑,挣月兑她的扶持,又走了几步。有灯光自乐音那头过来,近时彼此打了个照面,是齐总管与喜子。
齐总管先是怔了下,又恢复正常。倒是喜子吃了一惊,讶道:“不是留过夜吗?我就说那些石刻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去晋城大街玩呢。”
“嗯。”冯无盐轻声道:“我先回去了。”语毕,也没有等人回应,就自己走回去了。
钟怜迟疑一会儿,转头跟齐总管说道:“爷几年前要你订的雕版工具放在哪,带我去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