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远方泛着稀薄的微光。
虽然在雨林之中,气温在清晨时,仍降了下来,几乎有些舒适宜人。一颗心,仍在跳,在胸腔里狂奔。
他坐起身来,看着那女人走开的身影,没有立刻追上去,她不会走远,而他需要一点时间冷静下来。他不知道她会露出那样的神情,他怀疑连她自己都不曾见过。
好奇、迷惘、脆弱、渴望……
她伸出手指抚着他的脸、他的唇,那悄然的触碰是如此小心翼翼,彷佛没有自觉,教他不由自主的屏息。当她回神,当她匆匆抽手,他才发现,在那一秒之前,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刹那间,心跳更快,让全身都热了起来。
那女人在感情方面一直很迟钝,直到方才那瞬间。
她主动伸手模了他,靠了过来,没有自觉,只是顺从了本能。
他几乎想要立刻追上去,确认一切,但他知道那样做会再次吓到她,就像他被自己对她引发的情绪和吓到一样。
额角又不自觉抽紧,他深吸口气,远方天际变得更亮,他让自己冷静下来,才翻下树,找了个地方解决生理需要,然后去找她。
他跟着她的踪迹穿过树丛,先是听见了水声,然后才看见了那个女人。
她月兑去了衬衫和,站在一条潺潺小溪中,天光穿透林叶,洒落在她身上。他停下脚步,没再往前。
她背对着他,低着头检查腰月复上的伤口。她的头发是湿的,又湿了。
显然,在他找到她之前,她正在清洗身体。
洒落的天光,将她的身体照亮,右肩上的青肿,凸出的肩胛骨,结实有力的手臂,苍白但同样结实的背肌,隐没在长裤里诱人的腰线,和裹在其中的翘臀,全都一览无遗。
她的身体和她的手一样,到处都有老旧的刀疤、弹痕,一点都不漂亮,虽然昨天夜里他就已经瞄到,但那时没那么亮,光线没有那么清楚。
如今在天光下,那些伤痕看来异常清晰,让他心口莫名一震。他知道她手脚上有伤疤,却不知她身体上的疤更严重。
伦敦是个寒冷的城市,即便夏天也只有二十几度,她大部分的时候都穿着长袖衣裤,他都忘了自己曾见过她手脚的状况。
那些伤疤,大多都已经褪色、变淡,但依然可怖。一个女人,不该有那么多的疤,不该受过那么多伤。
蓦地,像是察觉到旁人的存在,她警觉的回过身来,腰间的匕首,眨眼就到了她手上,她甚至没有试图去遮掩她的身体,一双黑眸冷如冰石。
看见他,她愣了一下,垂下了握着匕首的手,冰冷的神情却仍残留脸上,存在眼底。莫名的怒气、怜惜,和,瞬间在胸中又搅成一团。
暗影的杀手。
他一直知道这件事,知道她是什么,知道她承受过什么,但当他看着她伤痕处处的身体,看着她遇事的反射动作,看见她那双冷若冰霜,除了死寂,不透出任何情绪的眼,他才真正清楚认知到她曾经如何被虐待。五年了,她依然什么也记得。
那些人训练她,将她隔离,喂她吃药,替她洗脑,把她连一般正常人该有的认知与情感都剥夺。
最让他愤怒的,是明知如此,过去这些年,他却仍愚蠢的放任自己不去面对她的情况,愚蠢的以为凭她的身手就能能保护自己。
但她不能,她不懂。
她不懂得保护自己的身体,更无法扞卫她的心灵。没有人教过她。
没有人教过她可以不再拿刀,没有人告诉她可以转身走开,没有人告诉她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没有人和她说她可以,也值得活下去。
过去那些日子,始终模糊不清,让他不肯面对的情感,在短短数日,被强制揭了开来。他走上前去,她站在原地,没有动。
她身上仍有水痕,发梢仍在滴水,微启的粉唇和小巧的下巴也仍有水珠悬在那儿,然后滚落,顺着她身体的起伏滑动。
那美丽又丑陋,柔软又粗糙的身体。
他一直走到她身前,近到他能感觉到她的体温。
她是个娇小的女人,身高只到他下巴,当他靠得那么近,她需要昂首才能看着他。他低垂双眼,看见她的手仍紧握着匕首,虽然垂落在身侧,却依然紧握。
只是,那双眼眸、那张被湿透的黑发圈住的小脸,又再次浮现先前那诱人的神情。迷惘。
慢慢的,他低下头来,她屏住呼吸,却没有闪躲。好奇。
那双看着他的黑瞳略略收缩,透着些许的紧张,些许的困惑,还有……渴望。
他靠得更近,张嘴舌忝去她唇上的水滴。她眼睫轻颤,小嘴微张,悄悄吸了口气。他诱惑着她,以唇轻抚,在她唇边游移。
她颤颤又吸了口气,黑瞳变深,湿润的粉唇,因为需要、因为本能,不自觉张得更开。他能尝到她微热的吐息,她柔女敕的唇瓣,她身体的颤栗,和那诱人的体热。
他张嘴,哄着她也张开了嘴,他伸舌舌忝吻着她,以唇舌逗弄、诱哄,直到她完全接纳了他,任他进占、掠夺。
蓦地,她微微一僵,因为他握住了她掌握匕首的手。
他停下了那个吻,她黑眸氤氲、小脸酡红,透着未曾见过的。他凝视着她,再一次的收紧左手,无声要求。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在他的注视下,终究松开了手。
他握住她的匕首,没有拿走,只是替她将那把刀,插回她系在腰间皮带上的刀鞘里。
看着她不再冰冷的眼、不再无情的脸,他抬起手,抚着她女敕红的唇瓣,一次,一次,然后再一次。
“我不是你的敌人。”
她吸气,开口:“我知道。”
“你不需要拿刀对着我。”
“我知道。”她喃喃应着。
“你不欠韩武麒和红眼的人任何东西。”她垂下眼,哑声道:“我需要做对的事。”
“重新拿起刀,回到战场拚命,不是做对的事。”
“我杀了人。”她抬起不再氤氲的黑眸,看着他说:“很多人。”
“那不是你的错,你被催眠洗脑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凝望着他,悄声道:“但我依然杀了人,死了的不能复生,我犯了错,我需要弥补曾经犯下的过错。”
“不是用这种方式。”
“这是我唯一知道的方式。”她悄声低语。
看着她眼里浮现的痛,听着她沙哑的告白,除了沉默,他不知还能再说什么。她很痛苦,一直很痛苦,他知道,她清楚记得那些过往,那些旧日的鬼魅。
她总是在作恶梦,不分昼夜,总也会被什么惊吓,她极力掩藏,却无法完全遮盖过去。每次看见街上的电视新闻,看见那些罪犯,看见那些因亲人死去而在镜头前哀号、难掩脸上悲痛的人,她总是会漠然的站在那里,从头到尾把它看完,然后在黑夜里因旧日的梦魇倏然惊醒。
“暗影说,我是一把刀。”她哑声开口,说:“一把他拥有过最好的刀。”这话,让他心口抽了一下。
他看过那些资料,那训练她、利用她的男人留下的资料,里面写着同样可恶的字句与评论。
“你不是刀。”他看着她,告诉她:“你是霍香。”她凝视着他,然后道:“是的,我是霍香。”
“霍香是一种治病的草药。”他提醒她,她曾说过的话。
她没有因此退缩,只哑声再道:“这个世界生病了,那些人、这些人,创造这个游戏的人,参与其中的猎人,都是变异的细胞,他们是癌,就像暗影一样。”
她的话,让他一怔。
她黑瞳清亮,凝视着他,淡淡开口:“如果有必要,我会亲手割掉那些毒瘤。这是我可以修正的事,这是我可以弥补的事。”
这是韩武麒那王八蛋灌输她的念头,他真想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她,但他更清楚,他不可能把这念头从她的小脑袋里就这样晃出来。
因为那姓韩的贼头,切中了她的要害,那王八蛋擅于将人当玩偶操纵,总是知道该如何做才能让人照他所要的去做,让他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她需要做得更多,比在船屋上当他的助手还多。
当她终于从暗影的控制中清醒过来,她的罪恶感就这样日复一日、一点一滴的泉涌了出来。越清醒,越深重。
于是被拖着往下沉入那名为罪恶感的泥沼,直到她整个人都完全被淹没。
“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她看着他,告诉他:“我欠下的债。”
看着她平静无波的面容,他在这一秒,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不可能改变她的决定。她已经认定了自己有罪,她想要赎罪。
他收回了在她脸上的手,紧抿着唇,即怒又恼,满脑子只想着要将韩武麒大卸八块,和强制将她击昏,扛着这顽固的女人离开这个该死的游戏。
彷佛察觉到他的想法,她张嘴淡淡再道。
“我知道你在红眼时看过我的资料,看过那些你们从暗影集团的电脑里下载的资料,我相信你很清楚,我可以保护自己,就像你之前说的,你让我留在船屋,让我当你的助手,就是因为我可以保护自己。”
他更恼,浓眉紧蹙,双拳紧握,咬着牙说。
“我以为你可以,但显然——”
“我可以,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打断他,眼也不眨的说:“你也知道我能做到什么,那份资料上说的都是真的,我从来没有失手过。”
他一僵。
“从来没有。”她注视着他,重申。
她的黑瞳再次冷如冰石,但他能看见、能感觉到其下的汹涌。苦涩、愤怒、罪疚……
那些百般的情绪啃噬着她,将她的灵魂咬得千疮百孔。所以,他没再开口,只是沉默。
“这不是你的事,我不是你的责任,你应该要离开这里。”
她面无表情的提醒他,“七点时,手环会显示第二级的游戏目标,它上面有个小型的投影机,会投影资讯在我的手臂上,我必须解除屠震干扰的讯号,才能收到那些资讯。我相信游戏的手环上有监视系统,会回传影像和声音,那些人若是发现你在这,会警觉到情况不对。”
她嘴里说着让人恼火的字句,她那张小脸平静得教人生气,但他却无法再对她发脾气。这是我可以修正的事,这是我可以弥补的事。
她说。
这是我必须做的事。平静又坚决。
他不再和她争辩,只是转身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