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两人会凑出时间聚在一块,交换第一手消息,推敲应对之策。
通常,崔子信扮演聆听的角色,他总是托着腮,看着宜冬大胆假设、合理分析,时而淡漠时而噙笑,尽管面容没有半点相似,但他彷佛穿透看见了她的灵魂,时空在他面前毫无意义,压根不会阻碍他欣赏她的美。
然后,她就会发现他的视线,冷冷地回瞪着他。
他想,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像学妹冷得这么美的,那是在灵魂深处就存在的冰冷,但是近来有点融化了,因为学妹微笑的次数增加了,尤其在瞪他之后,她总是会扬起淡淡的,令他倍感玩味的笑。
那是什么意思呢?学妹……
“二哥、二哥!”
崔子俊的呼唤声外加脚上被狂踩的痛,教崔子信猛地回神,想起自己正在花楼的三楼厢房,而有人要走进门——
“草民见过尚书大人,有失远迎,还请大人恕罪。”话一出□,他都忍不住佩服起自己,居然可以瞬间入戏。
“不用多礼,崔二爷。”户部尚书姜正全捻着长须入座,摆摆手要崔子信坐下。
“多谢大人。”崔子信噙笑入座,瞧着跟在姜正全身后的赵义很自然地站在姜正全身后,而崔子俊则站在自个儿身后,他不禁想,依他的身分应该要站着吧?可是坐都坐下了,这时站起来太矫情了。
算了,不想这个,眼前最重要的是先模清楚崔家马队行进的路线和其余消息,如此一来,他和学妹才有办法想出对策,也正是因为如此,今晚崔子俊拖着他上花楼时,他才没拒绝。
“崔二爷,不知道那桩事如今进行得如何了?”姜正全似乎没打算多待,一坐定便开门见山地问。
“那事……”
“大人,已经跟黄关成说定了,就只等黄关成说服黄关元。”崔子俊抢白道。
“为何还要绕远路?难不成是打算弄到人尽皆知?”姜正全闻言脸色一沉,怒意横生。
“这……”崔子俊支吾其词,一双眼直瞪着崔子信的后脑杓。
都怪这二哥突然转了性,该办的事一样都不肯办,他才会自个儿想法子先找上黄关成,可谁知道黄关成就是个只拿钱不办事的混蛋!
崔子信微抬手制止身后的崔子俊再开口,噙笑道:“大人的吩咐怎么敢忘,只是黄关元也不是个好应付的,总是需要一点时间。”
姜正全面露不快地眯起眼,身后的赵义立刻接口,“二爷还要多少时间?大人能等,那批赈粮不能等,宁王爷更是无法等。”
“草民明白,草民认为顶多再三天就能成事。”
此话一出,崔子俊和赵义不约而同地瞧他一眼。
“三天?”
“是的,三天之内必定能让黄关元点头。”崔子信说得非常肯定,彷佛已经胜券在握。
听到这儿,姜正全脸上总算浮现了些许笑意,“说的也是,这事你也占了便宜,不会傻得放弃这大好机会。”
占便宜?还真敢说呢。崔子信内心唾弃着。
“这都得多谢大人和王爷,咱们才可以一举除去黄家。”崔子俊走到桌边,带着几分谄媚替姜正全斟酒。
“谁要黄关元自身就是个不干不净的。”赵义哼笑了声,替姜正全布着菜,瞧了崔子信一眼,笑着说:“这一切多亏崔二爷献计,这一箭多雕的作法,非但能够除去大人的眼中钉,更能对王爷的大业有所帮助。”
“那倒是。”姜正全举杯敬他,“崔二爷,这事要是成了,本官定会在王爷面前美言几句,他日王爷的大业有成,绝对少不了你的好处。”
崔子信噙笑举杯,一口呷尽,呛辣的酒入喉,心底是说不出的五味杂陈,看着眼前谈笑间豪取人命彷佛再寻常不过的场景,他的心不禁混乱了起来。
好不容易挨到结束,送走了姜正全和赵义,他拒绝崔子俊夜宿花楼的提议,径自回府。
踏着微微刺骨的夜风而行,崔子信闭上眼,任由寒风扎着脸。
“二爷?”跟在后头的锄田等了半晌,主子动也不动,忍不住绕到他面前,却见他竟是闭着双眼,“二爷,你是醉了吗?”
“没事……”他低哑喃着,疲惫地张眼,进了鹿林苑,远远便瞧见他寝房的灯是亮着的,代表学妹正在房里等他。
若是平时,他一定会开心地冲进去,可这当头他却不想见她,不想让她看见他的窝囊样,更不想面对连他都极度厌恶的自己。
见崔子信没朝寝房那头走,锄田当他醉了,赶忙搀着他,边走边叨念着,“二爷,这边,欸,还说你没醉。”
崔子信停在自己房门前,瞪着门板,还在犹豫要不要开门,锄田已经帮他把门推开,顺便再推他一把,然后顺手带上门,拍拍走人。
坐在榻上的宜冬抬眼睨着他,瞧他一点表情都没有,随即起身拉着他到身旁坐下。
“学长,你的‘人格分离症’又发作了吗?”她问得极为精准,只一眼就晓得问题在哪。
“你把我说得好像有人格分裂。”他好笑道。
宜冬哪里容许他打哈哈,捧着他的脸,强迫他正视自己,“喏,发生什么事了,说出来听听。”
崔子信疲惫地闭上眼,将今晚发生的事说过一遍,接着随口问道:“对于身为主使者的我,你有什么看法?”
“好恶劣,这是会让黄氏族人抄家灭族的计划耶。”宜冬煞有其事地点着头。
“恶劣,是吗?”他也这么觉得,所以一想起计谋是自己献上的,他就不想面对自己。
她眨眨眼,“学长,你不觉得我猜对了吗?我说你前世一定是个混蛋,来世才会当个优秀警察,不断地付出,不断地保家卫国,这样算了算,学长这些年应该还得差不多了,有没有觉得自己是个还不错的人?”
“我?”
“忏悔、反省、认错、赎罪,会有这些行为的人还不够好吗?人怕的不是犯错,而是一错再错,学长迷途知返,学妹我非常与有荣焉。”她笑眯眼,拿他的话说服他,“学长说过,恨与怨是阻挠前进的最大阻力,放下怨,才能看见世界有多美。”
看着她俯近的笑脸,他不禁失笑,“学妹也挺会辅导人的。”原来她把他说的话都听进去了。
“有奖金的话,我会做得更好。”
“人可以当奖金赠送吗?”
宜冬笑得玩味,“那得看是什么人,值什么价钱,不过我觉得咱们应该先讨论要怎么处理这件事。”
“怎么处理倒是不难,回来的路上我已经想过了。”
“说来听听。”
“我打算将这件事告诉子仁,让他对黄关元施压,到时候我和锄田负责押赈粮,由锄田带着真正的赈粮前往水丰城,而我则带着假货到宁王位在长阪县的庄子,到时候尚书大人想整治黄关元,子仁就先发制人,请黄氏族人想法子追查长阪县的粮银,让宁王失势。”
宜冬思索半晌才道:“方法听起来还不错,但是学长有没有想过,到时宁王若拿你开刀,你要怎么办?”
“到时候再看着办。”
宜冬闻言,不自觉地笑眯眼,“看来学长的人格没分离也没混乱嘛。”如果换成是她,她就会把送到庄子里的货再塞点违禁品,然后全都嫁祸给赵义,又能真正的牵制宁王,一举两得,哪像学长心思这般端正,还看着办咧。
一个等死的家伙就备在一旁,不利用多可惜啊,况且要是不主动出击,说不准被栽赃的就会是学长了。
“因为有你。”如果没有她,他肯定会把持不住自己,因为崔子信的过往和他的过往是有些相似甚至是重叠的,每回想起都彷佛要将他过往的黑历史掀开,一次次强迫他审视内心,让他很不舒服,“其实今晚本是不想见你的,总觉得今晚的我很窝囊,脑袋不是很清醒,不想让你看见……”
话未完,便听她喊着学长,他一抬脸,她的唇印在他的唇上,教他蓦地瞪大眼,愣怔得忘了反应。
“清醒点了没?”她问。
崔子信呆了半晌才哑声道:“再亲一次,应该就会清醒一点。”不过他想,学妹应该会赏他一拳吧。
岂料,她真的又亲了他一次,而他还是傻得忘了反应,扼腕得要命。
“清醒了?”
他舌忝了舌忝唇,很明显的意犹未尽,“学妹考不考虑再亲一次,稍微张开嘴?”
宜冬笑眯眼,凑近他,“张嘴咬你吗?”牙齿很凶残地用力开合两下。
他放声大笑,一把将她拥进怀里,“学妹,有你真好……真好。”在他快要被黑历史给压垮时,有个最爱的人在身旁,真是奢侈到不敢再强求的幸福了。
脸被强迫埋在他的胸膛里,她思索了下,觉得自己偶尔也该坦率一点,便低声道:“我觉得能坚持信念的学长一直都很帅。”
他有点难以置信,觉得今晚的他像是从地狱又冲上天堂,起伏太大,让他的心脏有点受不了。
“学妹,跟我交往吧,我发誓我会一直爱着你。在这个时空里,你已经甩开所有的仇恨,更没有和以往相关的人,你可以试着接受我。”他轻抚着她的背,有自信可以和她好好谈场恋爱。
学妹如果真的对他无动于衷,不可能亲他的。
宜冬笑得有些坏心眼,从他怀里探出头,道:“谁说没有和以往相关的人?”
“……嗄?有喔?”他真的有这么后知后觉吗?
宜冬将她脑袋里即时翻译出的结果道出。
“崔子俊就是方仲和?”他呐呐地重复。
宜春是乃珍他不会很意外,但崔子俊、赵义、崔华、芯兰都是兆盛富二代?
她忖了下,“也许学长说对了,要是跳月兑不出因果,那么人们就会陷在因果里。”因为在这一世里就产生某些纠葛,一直缠着她到来世,让她动手杀了他们。
瞧他愣愣的说不出话,她拍了拍他的脸,“学长,老天让我们回到前世必定有其用意,也许一切的症结都在这一世,我们能做的就是改变,哪怕再也回不到熟悉的那一世,但我们的缘分可以从这一世开始,这样的话,也许下一个来世,我们会再见面。”
“那么锄田……”他忍不住问。
“应该是潮辉吧,虽然现在的他完全看不到潮辉的影子。”话落,半晌等不到他回答,她不禁看了他一眼,却见他像是在犹豫什么,那种酷似大型犬想要有所动作又不敢拂逆主人的表情,教她忍不住笑了,“学长,你在想什么,打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我一直想着的人是你。”
在她以为学长是崔子仁时,那从心底冒出的怒火,除了是气他没认出自己,更是因为她明白自己配不上他,更无法独占他。
幸好,学长不是崔子仁,真是太好了。
“那你答应跟我交往了?”
“这年代不讲交往的。”啧,她都讲白话文了,还听不懂吗?
“嫁给我吧。”他紧紧地将她拥进怀里。开玩笑,眼前这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时机,他要是再不掌握,还要再等几世。
“学长……”他一定要跳这么快吗?
“不管了,嫁给我吧,等我摆平这件事,咱们就离开崔府自立门户,到时候夫人就不会老在背后算计我。”紧抱着她,他近乎呢喃地道:“你不知道,那时我救不了你,我的心有多痛,我拚了命去找你,终究还是来不及……我再也不要再尝到那种滋味了,你不准再背着我胡来,绝对不准!”
宜冬听着他急而沉的心跳声,低声问:“那之后呢,学长过得怎么样?”他们私下见过多次面,却总是避而不谈当时的事。
“没有怎么样,后来我昏过去了,当我醒来时,就已经变成崔子信。”
“喔……学长,我们算是同年同月同日死呢,说不准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会在这里相遇。”天晓得呢,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准则可言。
“这是我们的缘,我想,除非我们之中谁先放弃,否则我们之间的缘绝对不会断。”眼前如迷雾般的迷惘消失不见,他的心清明了起来。
宜冬噙着笑还未回应,便听见外头锄田低声劝道:“三爷,就说二爷已经睡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啊……”
就在锄田发出哀嚎声的同时,门板被推开,快速得教宜冬从崔子信身上退开都来不及。崔子俊一进门就见两人抱在一块,震愕得张大眼,“你们两个……”
“谁准你进来了,还不出去!”崔子信眉眼一沉,怒声吼着。
“我……”
“出去!”
崔子俊只好模模鼻子,赶紧离开。
“学长好有魄力。”沉眉敛笑的他教她觉得有些陌生,但当他亲吻着她的额头时那微微的笑意,又教她安心。
“不用担心,那家伙有我挡着。”
“不怕,你挡不住的时候,换我收拾他。”她不介意摔他个十次八次。
他失笑,揉了揉她的发,“就算你底子好也别太大意。”
“放心,我一向很戒备。”她又往他唇上啄了下。
崔子信受宠若惊,咬了咬唇,“学妹这一次可以放慢动作吗?”再让他挑战一次,他绝对会逮住她。
“不好意思,已经很晚了,我要回去睡觉了。”她二话不说从他腿上跳下,“学长,丫鬟很命苦的,请见谅。”
话落,她转身就走,动作快得让他连挽留的机会都没有。
看着她的背影,抚着她亲过的唇,他嘴角的笑意不断地扩大,整颗心甜蜜满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