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际——
枕上的那颗小脑袋瓜蓦地往旁一歪,彷佛伴随呼吸,将最后一口气吐出似。
南明烈不再踌躇,将她的头移到自己腿上。
挟住她的上半身,硬掐开她的口,他力道下得够狠,即使快将那过分纤细的颚骨掐碎也要她张口。
他两指捏着还魂丹塞进她嘴里,在那小舌上将药丸掐碎成粉末。
既然濒死的老人与猫都能醒来,没道理她不能。
只要能醒,他就有能耐跟阎王抢人,将她留下。
“小家伙,本王还没把话问清楚,妳想去哪里?”
原想搧她脸颊打醒她,但见那张脸已然太惨,他没能打下。
想抓她两肩将她摇醒,又见那条刚接好骨头、裹成厚厚一大捆的左臂……欸,想下手都寻不到地方,简直束手无策。
“醒来!本王命妳张开眼睛!丝雪霖——”他语气严厉,目光寒峻,紧盯着被他托在臂弯里的这张伤颜……不知是他的威吓奏效,抑或还魂丹起了效用,小家伙忽地拧起眉心,张开嘴像要呼救却叫不出,苍白脸色瞬间胀红。
小小脸蛋如遭梦魇,挣扎得快要气绝。
南明烈见状立时低首、以口封住她的小口。
一缕缕的命息,他吹过又吹,用力往她口中灌,这举动恰将她舌上未及化开的还魂丹粉末全数吹进她喉中。
突然颊面一阵暖,他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是她的鼻息徐徐扑上他脸肤。
小家伙终于能喘气了。
他像横抱小女圭女圭般搂她在怀,当他从她脸上抬起头时,小家伙一双眸子眨呀眨的,好像看不清他又想努力去看,眸底闪过无数情绪,迷茫、混乱、惊疑、欢欣、委屈……最后是可怜的,无比可怜,受了天大委屈般可怜。
“爹……呜呜呜……爹啊……呜呜呜……”
南明烈挑眉。“……我是妳爹吗?”
前一刻才被小命快玩完了的她惊得怒急不已、背心渗汗,此时倒想狠狠往她青紫的额头上赏一记大爆栗,狠狠敲醒她。
小家伙仍努力要看清,泪水却如涌泉般流出,模糊成一片。
“呜……娘啊……是阿娘……呜呜呜……娘才会跟阿霖玩亲亲……”
玩……玩亲亲?
“谁跟妳玩?本王是在亲妳吗?!”他都忘了上回这么大声说话是何时之事,也许根本没有所谓的“上回”,今日实是“头一回”,是他二十二年来头一回喷气扬声,如此不淡定。
眼神陡沈,才不管她唇角带伤,他掌心罩了过去,一把拭掉自己沾在她嘴边和肤上的润意,果然擦得她小脸发皱,痛得她泪眼再次汪汪。
“呜呜呜……阿娘阿娘……痛……呜……”
气不打一处来,可想想自己竟跟一个伤到快没命的孩子较真,不由得失笑。
……算了。
若能病中安慰,就暂且当她的爹、当她的娘吧。
他掌心再落,这一次轻了许多,帮她抹开过长的额发、替她擦泪。
“把药喝了自然就不痛。”他取来搁在暖盅里的药汁,是仆妇按着老太医开的药单新熬出来的一碗,而之前熬出的三碗全废掉,没法子灌,都是一碗灌得见底,真正让她吞进去的不到一口。
“喝药。”他略托高她的上身,青瓷药碗抵到她唇下。
她瘪着嘴还在呜呜哭泣,眼睛当真拚命又拚命地瞠圆,怔怔然望着,定定然看着,红丝遍布的眸底疑色加深,却又辨不出个所以然。
“爹娘说的话,妳敢不听?快喝。”趁她昏乱,他半哄半威胁。
丝雪霖本能地张口,就着对方抵过来的碗咕噜咕噜直喝,几乎没换气。
药很苦,她尝得出浓浓苦味,苦得舌根都发麻了,但阿爹阿娘要她喝药,口气那样严厉,那……那就表示药一定得喝,表示她正伤着病着,四肢百骸都叫嚣着喊疼,所以得喝药啊……得喝药才好……
可是啊……他、他……这个人……
“不是爹……”灌完能苦断肠子的药汁,丝雪霖仍瞬也不瞬直望着悬在上方的那张面庞,唇瓣轻嚅:“你不是爹,也……”小脑袋瓜在男子健臂中歪了歪,努力打量。“你也不是阿娘啊……”
俊逸无端又不失英气的面庞也学她歪了歪,气过头后,心境趋稳,倒像冲破人生某道大关。他笑笑问——
“不是爹,不是娘,若然谁都不是,那我究竟是谁?”
眉间额上的火焰胎印宛若一把真火,直勾勾盯住不放的话……唔,直勾勾的眼神就跟钻木取火似,越紧盯不放,那簇火苗就会越燃越真、越烧越旺,很可能一不留神,火将燎原而起,疯狂扫过,凡经过之处不留生机。
有这样天生胎印的男子,丝雪霖知道是谁。
她知道他。
“我阿爹提过你,说……说那时你小小的,脑子里装的东西却太多了,还说……少年老成的九皇子,身怀超世之才,偏无争夺之心,不好……不妙……大大不好,大大的不妙……匹夫没有罪的,可怀里揣着宝贝儿就危险了,你没有夺嫡的心,却有当皇帝的本事,危险……危险……”
她胡乱低喃,男人骤然变脸,眉间额上的火焰胎印更加殷红,自身却未察。
峻厉目光死死瞪住她,瞪瞪瞪,一瞪再瞪,可小家伙竟半点无感。
她累极般眨眨眼,当着他沈怒面庞呵出小小哈欠,羽睫软软掩下……
竟是睡着了。
“爹,您听您听啊!”
七岁小女娃在山道上蹦蹦跳跳,一路跳进年轻樵夫张开的臂弯里。
樵夫背着高过自个儿头顶的一大捆柴枝,仍轻松将孩子抱起,轻快地往炊烟袅袅的聚落走回。
“阿霖会吹曲了?”见女娃抓在手里的榕叶,他长眉微挑,清秀面庞露笑。
“阿霖会!”女娃用力点头,点得头上的蝴蝶银饰翩翩晃动。
她润颊红扑扑,很有几分欲大显身手的气势,将叶子抵在唇间跃跃欲试。
“噗……呜呜……噗……”口水喷出不少。
欸欸,结果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孩子两颊鼓鼓、双眸圆瞠的认真表情实教人发噱,年轻樵夫以为能忍住笑,却是高看自己了。他不仅没忍住,还当孩子的面噗笑出来,同样喷出不少唾沫星子,全喷到孩子头脸上。
女女圭女圭恼了,腮帮子鼓得更高,干脆把叶子送到亲爹嘴边,硬声硬气道——
“阿霖不吹了,爹爹吹。”
为了安抚兼赔礼,年轻樵夫遂放下孩子,连背上的柴枝也卸落,拉着孩子坐在山道旁的树荫底下,很郑重地为孩子吹了一曲叶笛。
仅凭一叶为笛,全靠内息配合唇动来调音。
一曲悠扬,如晴空一鹤排云上,把女娃郁闷的心思吹散不少,红果子般的小脸终于又露出欢颜。
“唔……阿霖什么时候才能跟爹一样厉害?”欸欸叹气,还是有些沮丧的。
“会的。”他揉揉孩子脑袋瓜,慈爱道:“得先练气,把气练足,自然就能吹得好。阿霖还这么小,等妳长到爹这么大,肯定做什么都比爹强。”
女娃被哄笑了,一会儿却思起何事,又像小老头般地垮肩叹气——
“可老杜伯伯说,我是他的知己、他的忘年小友,因为我跟他是同路子的人,啥儿都还好说,就是拿音律的玩意儿没辙。”略顿。“爹,人是要讲义气的,老杜伯伯拿我当知己小友,那、那我要是哪天学会吹叶笛,他不就伤心了?欸……真难真难……头疼头疼……”边说边摇头。
身为爹的男子有些哭笑不得了。
孩子脑袋里总装着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这点孩子倒是随了她娘亲,那个令他倾心倾情、甘愿为她抛弃一切的巫苗女子。
而此际,那女子便在那炊烟升起的家中等候他和孩子。
归心似箭啊归心似箭,重新扛起柴枝,他才想一把抱起女娃,孩子却问——
“爹有当过谁的知己小友吗?”
他一愣,脑中倏地浮现一张面容稚龄、气质却过分沈稳的脸。
他笑笑道:“爹小时候没当过谁的知己小友,长成大人后,倒曾与一名年岁相差近二十岁的小友交往过,算得上是知己吧。”
“谁?谁?阿霖见过吗?”眸子因好奇而发亮。
他摇头笑,神情略显悠远,抱起孩子走在归途,口中似吟似叹——
“唯朱雀尊,身烙火焰,神火不熄,凶灾断除。翱翔云舞,烈腾八荒,开泰继统,顺皇之德……爹的这位小友一出世便带灵慧,天赋异禀,几位好作学问的大儒纷纷赞他『具超世之才,入世如甘露降雨、蕃滋百姓』……前头有那则古老神谕已然不妙,后头再添上那几个老头子的追捧之词,情势只会更严峻,多年断了音讯,也不知是否安好?”说到最后像自言自语。
“爹……”女娃嗓声透出迷惑。
男子忽地回过神,朝女娃眨眨眼,微笑——
“没事,只是突然记起某人。”他挲挲孩子女敕颊。“是阿霖不识得的人啊,那人离咱们很远很远,不可能见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