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晴雪身姿挺立,但神情木然的转身要返回芳园。
转身的刹那,她不可避免的迎视他人目光,就在瞬间,她看清了跟在吴老身后的五榴及数名侍婢向她投来的目光及他们脸上的表情。
刺眼极了,像针扎般刺着她。
那些眼神及表情有同情、有讪笑,也有怜悯……她竟然沦落到要被人同情和怜悯的地步了吗?
在回芳园的一路上,在心里翻搅的是些什么样的情绪,她无法细腻分辨,打从一开始侍寝既已料想到会有这一日的,只是没有想到这一日竟来得如此之快,如此让她措手不及。
他怀抱着那名女子的画面一直占据着她的脑海,不肯淡去,啊……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她顿时明白了何以自己不曾太在乎齐暮云,也并未将玉阁侍女放在眼里,现在却为了他怀抱女子归来而心神震动——想当初,她必定也是这样被他掳抱而回的吧。
那女子既然是他亲抱而回,想必温嬷嬷也该准备要替那女子验身了才是……
思及此,她不禁失笑,总算明白自己反应何以如此强烈了。
玉阁侍女是太妃送来的,宇文日向对她们总是淡淡的,更是从来不许她们久伴身旁,因此玉阁侍女于她并无太大的威胁,何况他还为了她,把最常侍寝的方惠送回本家。
至于有名分的齐暮云,初时她确实因为宇文日向将她交由齐暮云使唤而心寒,可当她见到齐暮云,或许该说是见到齐暮云的肚子后,心又不觉松快了些,因为她猜出齐暮云嫁与宇文日向应该另有隐情,再后来齐暮云待她颇为照顾,加上宇文日向重新让她侍寝,她也不再将齐暮云当做威胁……
想通了的同时,宇文日向抱着那名女子的画面倏地消失了。凝神一看,她竟已在不知不觉中回到了房间,到底一路是怎么走回来的,她竟是全无印象。
原来她嘴上说自己没有非分之想,全是矫情!心中那些警醒自己的念头,也全是自欺!
她早在不知不觉中对他动了不该有的感情。
奈何她连自己的心都管不住,又有何本事管住他的心?人的心,不是想不爱就不爱,想恨就能恨的,如此,自是想留也留不得的。
若他再有新宠,她又何必为他捧着一颗火热滚烫的心?他该是不会在乎的呀……
呆站了好一会儿后,何晴雪终于有了动作。
她慢条斯理的松开束起的发,褪下方才急忙套上的外衣,然后吹熄了烛火,缓缓躺到床上,就像没事发生过一样。
躺在床上,她思绪清晰的回忆过去的岁月,仔细回想,打从五岁起,她就不断的经历与亲人的生离死别。
她亲眼目睹出生未及满月的妹妹因为母亲的疏忽,遭鼠曝而发热至死,妹妹的死,种下了她对鼠辈无法克服的恐惧。
妹妹死后未久,母亲因父亲不敢违抗祖母之命纳妾而抑郁成疾。父亲懦弱,母亲抑郁,祖母重男轻女无视于她,未能生育的姨母可怜她无人疼爱,征得姨丈同意后将她抱回去抚养。
她在姨母身边享受了多年亲情直到她出嫁,出嫁后数年间疼爱她若亲女的姨母姨丈相继病逝,就连与她亲情淡薄的父亲、母亲也接连离世,接着便是她那短命的丈夫……
她这不算长的二十八年人生,该经历的似乎都经历过了,她不认为还有什么会比死亡来得更让人感到绝望。
她珍惜性命,贪恋人世,所以她会好好的过日子,宇文日向从来不是她人生的全部。
既然他已经回来了,齐暮云的安危就与她无关了,那些烦乱复杂的事,且让他自去处理吧。
“你、说、什、么?”宇文日向怒极,却是神情更为冷峻而声调平和。
熟知他性情的吴枢明知主子盛怒,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重复方才禀报的事:“何姊儿已于三日前离开王府了。”
难怪这几日温如玉那老太婆抱病告假,躲在房里不露面,想来是已料到会要面对王爷的怒火了吧,吴枢大感扼腕,没早她一步装病。
“谁准的?”宇文日向微眯眼,不敢相信他放心的将王府交由吴枢及温嬷嬷管理,竟是让下面的人不将他这王爷主子给看在眼里了?“还有,本王为何直到三天后的现在才知道?”他柔语轻言,慢条斯理的问道。
这比被他骂个狗血淋头还恐怖,吴枢偷觑了眼坐在一旁一脸闲适看着好戏,算是事主之一的华小姐,再瞧了瞧其实根本没资格生气的自家主子,无奈道:“温嬷嬷原要请示王爷是否允准,但温嬷嬷才刚开口,王爷就撂了话,说是一切由夫人做主即可,于是温嬷嬷转而征得了夫人允准,何姊儿这才离了咱们王府的。至于王爷为何现在才知道,是因为王爷直到三天后的现在才想起要找何姊儿呀……”
这话吴福还说得客气了呢,明明是王爷只顾着照看华小姐,以及为了搭救华小姐的夫婿而把何姊儿抛到脑后,现在有空想起人家了,可何姊儿早因被忽视而伤心求去了,这能怪谁呀。
宇文日向就像被搧了两耳光,许久讲不出一句话来,只能怒视着装无辜的刁钻老奴,却是有气也没理由发了。
一时之间,静谧无声。
看着就这么无声对峙的主仆俩,齐月华实感无奈,多年不见,日向哥实在没啥长进,让她看着呕心呀。
“日向哥,你打算就这么瞪着吴老到什么时候?我想你就算再瞪上三日三夜,吴老的头上肯定也开不出一朵花来的。”哦,现在换成瞪她了。
“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风凉话?”他到底是因为谁忙得焦头烂额,才顾不上何晴雪的?“贺兰泽那家伙到底什么时候才要来把你带走?”没想到他竟然会有巴不得齐月华消失在他眼前的一日,宇文日向感叹人事已非的同时,更懊恼何晴雪离他而去。
“与其在这里拿我们撒气,不如快点去把你那位心上人找回来,才是最要紧的吧!”齐月华抚了抚隐隐发疼的胸侧,气虚体弱让她有些无力,但脸上却仍笑靥甜美。
看出她的不适,宇文日向只能暂且放下何晴雪,看着从齐月华额际险险掠过眼睛至右颊中央的伤疤,他心痛万分。
不欲让人窥见他与齐月华的脆弱,他挥退吴枢。
不是因为那道疤破坏了她的美丽,或她不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而感到心痛,他心痛的是,在她还未能面对及忘却之前,这伤疤该是无时不刻提醒着她曾遭受过什么样的伤害,那些日子无异是活在炼狱之中吧。
他实在无法感谢上苍在毁去她之后又给了她救赎,但他感谢上苍让他还能再见到她笑得如此灿烂的机会……
没有旁的人在场,齐月华说话也就少了顾忌,“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再见故人,喜不自胜,可她不愿见到他那样的眼神。“那会提醒我曾经遭遇过什么。”虽然已走出阴霾,但有些伤害,是穷其一生也无法真正遗忘的。
听出她轻松语气里严肃的警告,宇文日向抹了一下脸,顺她之意,很快的收拾好心情。“在贺兰泽把你带走前,你就安分的待在王府里,好好养着身子,本王接下来可没空理你了。”
齐月华笑弯了眼,“王爷放心去忙吧,这几日还没能跟二姊好好叙旧,在贺兰来接我回去前,我自会与二姊作伴,以弥补这些年分离的生疏。”不过分离八年,却恍如隔世,如今齐暮云的心伤不会比她的少呀……
“她再过些日子就要生了,越近产期她心里怕是越不好受,此时有你在身边,或能宽慰她几句,解开她的心事。”为了顾虑出身齐氏的太后、太妃及体内流有齐氏血脉的皇帝和他百年后的清誉,甚至是大盛的永世基业,对于外戚齐氏两代以来有意而为的丑事,及阴谋叛夺宇文皇统之位的罪愆,皇上及太后只能加以掩盖,为此,身为举发父兄之人的齐暮云,内心承受着多大的压力及自厌是可以想见的。
“可这并不是几句话就能宽慰及解开的心事,只怕就连放血刮骨烧化了身子,都是去除不干净的……”罪孽。最后两个字,齐月华咬在了嘴里,没说出口。
“几年不见,你的言语怎变得如此厉害了?这些话你可千万别在她面前毫无顾忌的说,除非你是当真想要逼死她。”出事那年齐月华才及笄,天真善良,如一朵含苞花蕾,却不想再见后,她已长成为耐苦寒的棘花了。
“这话我也只敢在王爷面前说说,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说给二姊听了痛心。”
她有幸遇上了风俗民情迥异于大盛的西伽国人贺兰泽,在西伽生活多年,她慢慢的抛开既有的思想,才能不再在意自己罪孽的出身。但齐暮云与她不同,深植在心里的观念如何光凭几句话便能宽解的?
“在离开前,你搬去跟她一块儿住吧,也省得太医两头跑。”宇文日向放下他也无能为力的担心,再无心思与齐月华叙旧,一颗心全想着何晴雪的去向。“本王要去把那女人逮回来,若有要事,就派人来报吧。”
“王爷安心,如今除了二姊临盆,该不会有什么要紧的事了。”齐月华点头道。
“这倒是……”彻底铲除齐氏在朝堂上的势力后,皇上终于可以施展手脚,再不会受人掣肘绊足,可说真正的皇权在握了。
虽然朝堂仍是虎狼环伺、暗潮汹涌,但只要皇上运筹有术、牵制有道,太平之治是可以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