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时间飞逝,一转眼,两人成亲已经三个月了。
这是初夏的一个下午,李金秋吩咐人将各房各处的床单、被褥、蚊帐等一应事物统统换成夏季的轻薄物品,甘兰院上上下下忙进忙出,一派纷乱景象。
夏奕回来得早,看到院子里乱糟糟的,神色微凛,只是在看到李金秋居然也挽着袖子跟丫鬟、婆子们一起忙乱的时候,神色稍缓,抬脚准备去书房。
就在这时,外院小厮匆匆忙忙地跑进来传话,说门外来了个乞丐指名道姓要见少夫人,门房的人赶了几次都赶不走,那乞丐又口口声声念叨着少夫人的名讳,众人恐污了少夫人清誉,便将那乞丐安置在外院的苍松院,又派了人来传话,问少夫人是否要去见见那乞丐。
门房传唤处的小厮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说话、回事口齿伶俐,条理清晰,等小厮说完话,不只李金秋,就连走出一段距离的夏奕也听得清楚明白。
见李金秋朝自己看过来,明显是在征询自己的意见,于是折身回来,沉声说:“我陪你去看看。”他想知道,谁这么大胆子,居然敢跑南宁侯府来闹事。
苍松院是外院众多院子中距离门房最近的一个,平时多是给外客临时落脚用的,这不年不节的时候,往来的基本上都是住在京都的人家,没什么远客,所以苍松院一直空着。
夏奕和李金秋来到苍松院,刚进院门,远远地就看到一个胡子拉碴、全身衣服破破烂烂跟乞丐一样的男子正歪着身子坐在正厅里,还翘着二郎腿,一副悠哉散漫的姿态。
夏奕面色一沉,默不作声地走过去,他倒要看看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敢在南宁侯府这般举止放肆。
李金秋也看到了那乞丐,只是第一眼她还有些不敢置信,神色纠结地跟着夏奕走进大厅。等待那乞丐注意到他们,扭头朝他们看过来的时候,李金秋终于确认了乞丐的身分,一声惊呼月兑口而出道:“卓大哥?”
“哟,我这个样子,你也能一眼认出来?”那乞丐自我打量了一眼之后,冲着李金秋咧开嘴笑起来,语气很是欣慰的样子,道:“也不枉我疼你这么多年。”
“你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跟个乞丐似的。”李金秋故意用手在鼻子处掮了掮,笑得有些幸灾乐祸,“要是卓伯伯看到你这个样子,不剥掉你一层皮才怪。”
“得,打住。我会变成这个样子,还不是那老头子害的!你是不知道,他……”卓月明一提他老子就烦,自动闭了嘴,又扯了扯自己身上又脏又破的乞丐服,撇了撇嘴,自我嫌弃地说:“金秋,能不能让人给我准备身衣服?还有洗澡水,我要好好地洗个澡。”
“好,我这就让人去准备,等你梳洗好了,我们再好好说话。”李金秋笑着让一直跟在她身后的玉边带卓月明下去梳洗,等卓月明跟着玉边走出大厅,李金秋又追在他身后问:“卓大哥,要不要顺便给你准备点吃点?看你的样子,好像很久……”李金秋没有把话说完便掩着嘴偷笑起来,那样子说不出的狡黠。
等到目送卓月明离开,李金秋还是一脸笑意盈盈的模样,回过身却发现夏奕一脸铁青地杵在大厅中央。
此时的夏奕早已经怒发冲冠、怒不^遏,他们居然无视他的存在,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忽略他到这种程度,可他生气却并不是因为这个。
他气的是李金秋,原来她也可以笑得这么真实,笑得这么灿烂,还带着点古灵精怪的狡黠,看起来充满生机与活力。
夏奕一直觉得她淡淡的笑容让人感觉很温暖、很舒服,可是和现在的笑容一对比,他才发现,她亘古不变的微笑有多假,有多矫揉造作,有多令人心寒,她居然一直用那样一成不变的假笑敷衍他。
敷衍……她一直敷衍他,却对一个乞丐展颜欢笑?不,那个人不是乞丐,是她的卓大哥,即便形容狼狈、满脸胡纠根本看不出本来相貌,她也能一眼认出来的卓大哥!
这就是一直深藏在她心底的那个人吧?这就是她不在乎他所作所为的原因吧?夏奕满心的懊恼与愤懑。
“世子爷……”李金秋脸色有些苍白,似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看向夏奕的目光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味道,“这个人是卓月明,余杭总兵余大人的儿子。我们两家以前批邻而居,彼此交好,后来父亲和余伯伯又一同入京为官,直到余伯伯外放总兵一职,我们才……”
“够了,你不用解释。”夏奕冷冷地打断她。
人就是这么奇怪,他明明不爱她,也是他让她不要爱上他,可一旦知道她真的不爱他,甚至可能爱着别人时,他心里忽然别扭起来。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她心里怎么可以装着别人呢?夏奕忍不住自嘲,他可以在心里装着别的女人,凭什么她就不能在心里藏着别的男人呢?
不到半个时辰,梳洗一新的卓月明便回来了。剌干净胡子后,露出一张俊逸不凡的脸庞,月牙白的长衫衬出他挺拔的身姿,手里拿着一把也不知从哪寻来的折扇,一摇一晃之间居然显出几分风流潇洒之姿。
果然是一个风流倜傥的翩翩佳公子,夏奕心里冷笑,突然觉得面前这人有点眼熟。
看到夏奕神色间的疑惑,卓月明几步走上前,将脸凑到他面前,收了折扇指着自己说:“我,卓月明,你想不起来了吗?”
夏奕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好像是见过,可到底什么时候见过一时又说不上来。
“哎!”卓月明长叹一口气,扭头有些委屈地对李金秋说:“金秋,你看,明明几个月前才刚见过面,他居然不记得我了。”
李金秋也很好奇,严谨沉稳的夏奕和不着调的卓月明居然认识,笑着遏止卓月明,“好啦,卓大哥,别在这耍宝了。快说说,你是怎么认识世子爷的。”
夏奕用余光瞥了一眼李金秋,果然发现,她和卓月明说话时的语气笑容都是轻松愉悦的,可是和自己说话时,不论言语还是笑容,都带着几分小心谨慎的味道,这样一对比,亲疏之分当下立判。
卓月明拉了把椅子坐下,这才娓娓道来,“年前,顺亲王微服走访临安城,是我负责款待的,当时世子爷跟着王爷来临安城游玩,我们还见过几面,只是后来世子爷家中有事,所以先王爷回了京都。”
“居然是你!”夏奕想起来了,年前确实有这么回事。他当时才到临安城没几天,跟着顺亲王见过卓月明两次,当时还有一个叫陆天霖的商人作陪。
其实,当时他是很瞧不上卓月明的,身为总兵之子,却没有一点傲骨,世故圆滑,对着他和顺亲王卑躬屈膝,反倒是那个叫陆天霖的商人,敢当面得罪他们,倒让他有些刮目相看,后来会突然回京,就是因为收到家中来信,说父亲和幕僚商议,决定要为他迎娶左佥都御史李蕴的独女为妻。
“哎,该说世子爷贵人多忘事呢,还是我长相太普通?”卓月明做出一副追本溯源、探究真相的嘴脸,委屈地去看李金秋,“金秋,你说说,哥哥我长得很像大街上的路人吗?”不等李金秋回答,他又自说自话地道:“肯定不可能,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姑娘哭着、喊着给我作妻作妾呢?”
“好啦,卓大哥,世子爷还在这呢,别老是没个正行。”李金秋见夏奕脸色难看,忍不住提醒卓月明,可是,此话一出,夏奕的脸色却变得更加难看。
是不是对她而言,卓月明是亲近的人,可以训斥、喝骂,而他是个外人,说什么、做什么都要顾及他的身分地位,需要她小心翼翼地伺候?夏奕心里很不是滋味,冷声反驳李金秋道:“都是熟人,大家叙旧就好,没什么世子不世子的。”
“看吧,我就知道世子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卓月明越发得意起来,“说起来,你们成亲我就准备来的,可是中途被别的事绊住了脚。世子,我跟你说,我和金秋从小一起长大,知道很多她小时候的趣事,得空我一一说与你听。”
卓月明本就性格开朗,又是个话多嘴快的,好像跟谁都能聊得来,因为跟夏奕认识,又有了李金秋这一层关系,他跟夏奕说话自然也多了几分亲近之意。在他看来,李金秋是他妹妹,娶了李金秋的夏奕,自然就是他的妹夫,可别人不这么想。
李金秋一听,暗自叫苦,嗔怪道:“卓大哥,好好的,你提以前的事做什么啊?世子爷事务缠身,哪有工夫听你说那些?”
见李金秋这副遮遮掩掩的模样,夏奕突然很想知道,卓月明会说些什么,于是沉声对李金秋吩咐:“这里是外院,你待久了不合适,让玉边陪你回去,你卓大哥就由我来替你款待吧。”
“世子爷……”李金秋不敢置信地看着夏奕,只见他面无表情,神色平静,似乎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可是李金秋总觉得夏奕有些反常。
卓月明也在一旁劝说:“金秋,世子说得对,你回去吧。我这次来京都,准备住上一段时日,叙旧的事也不急在一时。”
见卓月明也这样说,李金秋只得满月复不安的带着玉边回了内院。
待李金秋离开,夏奕让人在苍松院正厅摆上一张桌子,又将先前准备的酒菜端上来,两个人入座把酒聊天,很是祥和。当然,基本上都是卓月明在说,夏奕在听。
酒过三巡,卓月明已经微醇,说话更是肆无顾忌地道:“当初我还想过要娶金秋来着,我家老头子也大加鼓励,说金秋是佳妻贤妇,可惜李伯父是个老顽固,非但不同意,还大骂我浪荡不羁、没个正行、太不靠谱,死活不同意把金秋嫁给我。哎,可惜啊……”
如果当初李伯父同意金秋嫁给他,他今天就不会被一个土匪一样暴虐的女子追得四处逃窜了。想想都是泪,这些话终究还是不能摆到台面上说,说出来,是给自己找难堪,还是给未婚妻泼脏水?
可是,卓月明隐下不说的半句话,却让夏奕彻底误会了。可惜什么?可惜没能娶到李金秋?还是可惜李金秋嫁给了他?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李伯父怎么会答应把金秋嫁给你的,这也太不合常理了吧?”
卓月明提到顽固不化的李蕴,很是唏嘘,“你不知道,他把金秋看得跟命根子似的,我当初去提亲那会,李伯父的借口可多了,除了嫌弃我这不好那不好,还说金秋将来要嫁也只会低嫁,有娘家做后盾,她才不会吃苦受罪。
你说说,你可是堂堂南宁侯府世子爷,出身、门第比金秋高到哪去了,李伯父怎么就同意把金秋嫁给你了?真是想不通。”
夏奕默不作声,心里却在月复诽,因为他夏奕不是一无是处的人,他有官职、有前途。不像他卓月明,没个一官半职,又身无长物,还不思进取。夏奕在心里狠狠地贬低卓月明,可是他不会承认,他是在嫉妒,就算是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人,却能让李金秋真心以待。
李金秋揣揣不安地回到甘兰院,生怕那两个人发生什么不愉快,时不时地就让小丫鬟去外院看看情况,可是小丫鬟每次回来都说世子爷和卓公子在喝酒说话,没什么不妥的地方,尽管如此,李金秋还是很不安。
玉边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劝慰道:“小姐,您在担心什么?世子爷个性沉稳,就算有什么不愉快,想来也不会对卓公子怎么样。至于卓公子,小姐还不了解他吗?虽然看上去没心没肺、大大剌剌的,小事老也拎不清,可在大事上,卓公子可从来没犯过糊涂,要不是这样,卓大人能放任他肆意妄为吗?”
玉板也在一边点头附和道:“就是啊,小姐您和卓公子从小一起长大,您应该最清楚卓公子的为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跟谁都能交朋友。卓公子小时候就这样,出一趟门,回来就跟小姐炫耀,他又跟谁谁谁成了朋友。奴婢觉得,卓公子肯定也能跟世子爷成为朋友的。嗯,奴婢觉得,只怕整个华夏王朝,就没有谁不能跟卓公子做朋友的。”
李金秋听得好笑,心里却是宽慰不少,于是打趣道:“啲,我们家玉板都能出口成章了,八面玲珑、长袖善舞都说得出来,这可了不得了,只怕是要做个女状元了。”
“真的吗?小姐,我真的说得很好吗?”玉板一副很开心的模样,“以前在府的时候,我听老爷这么说卓公子的,于是就记下了,嘿嘿。”
玉边会心一笑,于是也跟着说了些从前在李府时候的趣事。
主仆三人有说有笑的,时间也跟着过得很快。
傍晚时候,李金秋吃过饭,按时去给侯夫人问安,然后回来就开始做针线。一直等到亥时都不见夏奕回来,在玉边和玉板的再三催促下,她终究还是梳洗更衣上了床。
也不知道那两个人都说了些什么,怎么这么晚还没说完?心里担忧着外院的情况,李金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夏奕回到甘兰院,屏退意欲伺候他沐浴更衣的丫鬟,进了房直接就扑到了床上。
“金秋,李金秋……”他压在李金秋身上,一边叫她的名字,一边伸手去拍她的脸。李金秋一直没睡着,夏奕刚进门,她就知道了,只是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夏奕嘴里的酒气喷了一脸。
因为夏奕还没回来,所以她特意给他留了一盏灯。此时,在昏黄的灯光下,她看到他脸色微红,眼睛却不见一丝醉意,反倒比平时更明亮了几分。他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
李金秋一时之间也有点搞不清。
“世子爷?”李金秋叫了一声,试着推了推他,可是他纹丝不动,仍旧死死地压在她身上。
“李金秋,我是谁?”夏奕双手捧着李金秋的脸,让她直视着自己。
“世子爷。”李金秋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可是心里却已经十分肯定,夏奕这是喝醉了。
“还有呢?”夏奕直直的盯着她,又问。
“夏奕?”李金秋不确定地回答。
谁知夏奕却摇了摇头,接着问:“还有呢?”
还有、还有什么?李金秋想要扶额。喝醉酒的夏奕一点都不像夏奕,跟个追着大人问问题的孩子似的。
“我是你的夫君,我,夏奕,是你李金秋的夫君。”夏奕神色严肃,吐字清晰,一板一眼地道出正确答案。
李金秋心里咯噔一下,她可以心存幻想吗?幻想他这么说是因为吃醋,是因为在意自己?不,李金秋很快自我否决。他这么说,只是想要提醒她,让她不要忘记自己的身分吧?李金秋叹了口气,果然醉得不轻啊,否则,他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话呢?就算要提醒她,他也更好的办法,不是吗?
“李金秋……吻我。”
哈金秋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是她幻听了吗?
夏奕从她身上翻下去,躺在一边,又郑重其事地说了一遍:“李金秋,我让你吻我。”李金秋心里打鼓,这人到底是喝了多少酒啊,怎么会醉成这副样子?
……
她是他的,是他一个人的,他不容许任何人觊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