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翌日,靳懿威新官上任,但他没有留在府衙办公,而是让苏二驾车前往郊区南边坡地。
就前世经验,这个县官留在府衙是没事做的,商人忙着挣钱,官家忙着贪渎,平民百姓忙着在夹缝中求生存,忙忙碌碌只求三餐温饱,繁荣的通商城市中,府衙形同虚设。
因此前世他在空转一个月后,开始将心思移到南边未开垦的山坡地,鼓励贫困的农民认养,种植出的农作物由衙门统一收受,再找合作的店铺代售,薄利多销,利润共享。
接着他整顿旧书院,让无法受教育的孩子也能就读。
他开始有所作为后,连带的发现一些贪赃枉法的事迹,一些贪官污吏被他揪了出来,所以他在赢得百姓爱戴后,却因为追查旧案而死得不明不白。
这一世他提前作为,为的是更快找出真相。他的脑海浮现范敏儿那双澄净动人的双眸,心里清楚,因为她,自己更想活着。
在靳懿威的马车离开后,另一辆马车也离开县衙。
车内,范敏儿眉开眼笑的看着窗外的景致。
所以说,嫁靳懿威有什么不好?他给了她好大的自由呢。
马车行经港口,她看着停泊在岸边的许多艘商船,船员上下扛货,眼眶顿时红了,更在马车转进热闹大道后,鼻子开始发酸。
眼前所见是一家家洋行,在她前世的最后半年,宜和洋行其实已不再具有垄断性,港口这里成立了不少对外贸易的通商洋行。
这些洋行虽然只挖走宜和洋行部分生意,但他们与商帮、商会及官吏的来往远比宜和洋行热络,也会定时在商会开会交换消息、裁决一些中介纠纷。
当时的她清楚这些通商洋行藉由这些聚会,在台面下花钱拢络官吏,有为官者当后盾,一步步抢占洋行这块大饼,而她因不喜官商勾结,自然不会去趟这浑水。
晓乔的经商之道是她教的,因此晓乔肯定也不愿与这些官商交流,再从昨晚在会馆时,二叔跟那些富太太熟稔到不能再熟稔,还一面倒向他的氛围来判断,晓乔处境堪忧,她不会是一人单打独斗吧?
思绪间,宜和洋行的匾额已映入眼帘,它的位置很好,在大街拐弯处,上下两层楼,门庭宽阔,物品排放得琳琅满目却不拥挤,反倒是有一股自在的优雅,走在其间,来客能伫足细细观赏。店铺后方则隔有几间雅致小房,专为招待达官贵人,或品茗,或观物。
马车在大门前停下,范敏儿努力压抑着激动兴奋的心绪,在玉荷跟雁子的搀扶中下了车,也在两名眼熟的老伙计招呼下,逼自己慢下步伐的走进店内。
“你们去买我交代的东西,等会儿再过来这里找我。”她向两名丫鬟微笑吩咐。
玉荷跟雁子点点头,但在离去前,不忘要伙计们小心伺候,并将范敏儿的身分说了出来。她们并非抬身分压人,而是这店内客人不少,其中几名洋人,直勾勾地盯着她们家主子看,谁知道那些洋人会不会冒犯主子。
“原来是靳夫人,失礼了。”两名老伙计连忙行礼,其人一人更说着要去找乔主子过来亲自招待,让另一名伙计先带着她到后方雅间暂坐。
乔主子?范敏儿脑袋轰的一响,一定是晓乔!她无暇注意其他人对她外表的赞叹,她只知道自己即将看到义妹,脚步不由得加快。
同一时间,另一个方向也有一人很快的朝她走来,但范敏儿太开心,压根没注意到。
一个身影直接撞向她,“啊”的一声尖叫,当啷一声,范敏儿被撞跌在地,一壶凉茶也往她身上泼来。
“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我拉你起来。”一个声音慌乱的说着。
“夏黎,你这个冒失鬼,不是要你别到这里帮忙的吗!你撞到靳夫人,她是新任县官的夫人啊。”老伙计急急地叨念着。
范敏儿怔怔的看着搀扶她起身的夏黎,她一张圆脸瘦了不少,而急急跑过来的春兰还是一样秀气。啪地一声,她的泪水无预警的落下。
“怎、怎么了?是哪里撞疼了?要不要找大夫?”夏黎急得慌了,拉着范敏儿的手上下来回查看。
春兰急急拉开她的手,“都说是官夫人了,你这丫头怎么可以随意碰,不要命了!”
“没事,没关系的,春兰,我只是眼睛突然有些刺痛。”范敏儿哽咽着,是她太激动了,自己附体重生,两个贴身丫头已不识她,但看她们都好好的,她不免喜极而泣。
“呃,怎么夫人知道奴婢叫什么?”春兰十分讶异,她不记得刚刚有谁提到她的名字。
范敏儿正不知怎么回答,老伙计已要两人赶紧带着她到雅间去梳洗更衣。
片刻之后,她已换上店家准备的一套崭新裙装,一身清爽的坐在榻上。
炎夏的阳光透窗洒入一片金黄色,矮桌上还有一杯解热凉茶。
她喝了口茶以舒缓心中波涛汹涌的激动,殊不知门口有三人正在打量她,还不时的小声赞叹,不愧是京城来的侯门大户小姐,粉女敕的巴掌脸配上晶莹星眸,挺直的鼻梁下有一张如樱绽放的红唇,整张脸也太过精致了,连她们看了都快被迷走魂魄。
范敏儿终是听到那些低语声,直觉的抬头看去,这一看恍如隔世,鼻头一酸,觉得自己又想哭了。
曾晓乔、夏黎跟春兰全向她先行一礼,这才走进来。
夏黎跟春兰战战兢兢的站在一旁,曾晓乔则大方的在她对面坐下。
曾晓乔的五官立体分明,颇有几分英气,与明艳动人的范敏儿面对面坐着,硬是少了几分女子该有的柔美,但她就是爽朗率性,才会与当年个性同样乐观直率的朱微茵一拍即合,结为姊妹,让前来定容县依亲不顺的她有了安身之所,衣食不缺。
当年的曾晓乔仅十岁,但历经颠沛流离,早能辩识谁是待她好的人,所以她对朱微茵真情至情,又敬她又爱她,总是笑喊着“茵姊姊”。
而此刻自己就坐在她面前,范敏儿听到曾晓乔先正正经经的介绍自己,再说了夏黎莽撞冒犯及她身上的裙装是差人到绸缎坊购置的新衣,算是赔礼,至于换下的衣服,待洗净晾干,自会送去府衙给她致歉的话。她只能努力的忍着不哭、不扑向曾晓乔,将她紧紧抱着——她实在太瘦了。
曾晓乔看着眼前这名娇小孅细又楚楚可怜的女子,愈说愈不知该说什么,不解为何她眼睛湿漉漉的,似乎在忍着不掉泪,“靳夫人是哪里被撞疼了吗?”
范敏儿一出口声音就沙哑了,“没有,我很好。”重生后,她从来没这么好过,还能再见到晓乔,她真的好想哭,好想开心的抱着晓乔大哭。
此时,敲门声陡然响起,一名伙计一脸无措的站在门口,轻声开口,“对不起,打扰了。乔主子,上官太太带着两名贵客要找二爷,可是二爷还没到店里,上官太太坚持要乔主子亲自招待。”
上官太太是一个难伺候的官太太,前世被朱微茵放在黑名单上,也是昨晚那些八卦的长舌妇之一。
曾晓乔向她致歉后,就跟着伙计出去。
夏黎和春兰有些无措,也向她行个礼后离开。
范敏儿则再喝了几口茶,以缓和重逢的激动情绪,这才起身出去。
原来上官太太带来了两名富太太。她趾高气扬地要曾晓乔拿最贵的饰品介绍给她带来的客人,看到范敏儿后,只是高傲的微微一笑,并没理她。
范敏儿不介意,以官阶来论,上官大人比靳懿威高了好几阶,上官太太不理她完全不奇怪,但上官太太要是以为她会靠近巴结,那就大错特错了。
谁不喜众星拱月,上官太太的确有这心思,偏偏范敏儿刻意站得远远的,看着另一排茶叶,让她心生恼火又无可奈何。
曾晓乔则带着她们三人介绍另一边精美的玻璃器具及粉彩工艺品,上面所绘的花鸟虫鱼栩栩如生,让三人赞叹连连,此外,她们还看了典雅细致的珐琅工艺以及一些来自外国镶嵌珐琅及螺钿的家饰,每一个皆让她们爱不释手。
两名富太太看中一些东西,但价格不满意,上官太太硬是强迫曾晓乔到一旁说话,命令她低价售出不算,竟然还讨了一样价值不菲的粉彩花瓶,说是她替宜和洋行做成这笔生意的谢礼。
曾晓乔不客气的道:“很抱歉,赔钱的生意我不会做。”
上官太太那妆容精致的脸蛋顿时涨红,“你给我搞清楚,若不是你家二爷不在,我还不愿找你。要是二爷在,我根本不必跟你啰唆,一样能拿这个价,这个花瓶走人。”
“这里是我作主,二叔没有权——”
“笑死人了,还要不要脸啊,你身上没半点朱家血缘——”
“曾掌柜,你这里的东西我样样都喜欢,尤其那几样,在京城的价格贵得咋舌,足足要贵上一倍呢,我全要了。”范敏儿突然笑咪咪的走过来,以纤纤玉指,一连点了好几样,连两名富太太看中意的物品也在其中。
“那些是我们先看中的!”两名富太太立即慌张出声。
“是吗?但店家做生意,谁出的价高就卖谁,是这个理吧?”她充满慧黠的眸子看着曾晓乔。
曾晓乔原本不解,但随即明白她的用意,回以一笑,“没错,就是这个理。”
两名富太太互看一眼,迅速交换眼神,其中一名急着表态,“那我们就照曾掌柜刚刚开的价买了,上官太太,我们两家要办喜事,好日子近了,要做的事还很多,就这样吧。”
“呃,那好吧。”上官太太心里有气,什么好处都没得到,还浪费时间陪她们过来,但她更气范敏儿,忍不住瞪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