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的门打开,安夏一步一步迈下台阶,虽然仍是夏天,但这里仿佛已经到了寒冬,黑暗冰冷,恐怖幽深,宇宙的黑洞也不过如此。
她看到杜阡陌站在铁栏后,一袭素服。不过两日功夫,他瘦了许多,一双眼睛在光线阴暗处似深秋的潭水,清亮深邃。
杜阡陌道:“公主。”
他对她的称呼忽然变了,两天之前他还唤她“夏和”。
安夏道:“我只是来弄明白三个问题,第一,渭王妃是你杀的吗?”
他静静地看着她。
也不知他此刻是怎样的心情,在寻思什么,在酝酿着什么,他的眼神那般莫测,让她琢磨不透。
他回答,“不是,我离开的时候,她还好端端的。”
“那么父皇为什么说你是凶手?”她不解,“他们怎么知道你曾去过仙蓬客栈?三堂会审到底是怎么审的?”
他淡淡地道:“因为他们发现了我的随身玉佩。”
“你的玉佩?”安夏一怔,“在仙蓬客栈?”
他摇头,“也不知为何就遗落在那里了。”
她有些激动,“一块玉佩也不能证明你就是凶手啊!”
他叹了口气,“若我离开时,渭王妃还好端端的,玉佩断不会带血。可那玉佩被握在死去的渭王妃手里,鲜血淋漓。”
安夏思索后道:“也许是有人捡到你的玉佩后,故意这样做的,想要栽赃陷害你。”
“也许吧。”他道:“若真如此,他一定是个很熟悉我的人,至少知道那是我的随身玉佩。”
她问:“父皇不相信你吗?三堂会审时,没有提出怀疑吗?”
“有怀疑却没有证据,就算说是有人陷害我,那究竟是谁呢?无从凭断。”他沉声道:“但那块带血的玉佩,是我行凶的最好物证。”
是了,从古至今断案都要讲证据,她还以为身在古代,他又是未来的驸马爷,就可以宽容一些,可如今看来,当中没有丝毫徇私的可能。
她轻唤道:“阡陌,我该做些什么才能帮你?”
走进天牢之前,她心里满满都是对他的怨慰,怪他瞒着自己的真实身分,怀疑他害她堕马受伤,然而此刻却怨气全消。
她真的好没出息,稍微一同情便心软了。她就这么喜欢他吗?喜欢得都忘了自己。
杜阡陌很利落地答道:“救我出去。”
他倒是没有虚伪地客气,这一点她很欣赏。她问:“要如何救呢?”虽然她是公主,萧皇又宠爱她,但她身边连个武功高强的侍卫也没有,就算想劫狱也没有办法。
“去找熙淳。”杜阡陌道:“凭着永泽王府的势力,应该能让我出去。”
熙淳?
不得不承认,他这个想法的确可行,但是他在她面前这样毫无顾忌地提熙淳,不怕她心酸吗?
“怎么了?”他观察到她脸上的表情微变,“夏和,你不高兴了?”
她忽然道:“我要问你第二个问题。”
“好,尽管问。”
“我堕马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安夏尽量沉着,“是你……打伤了我的马?”
他眉心一凝,颇为意外,显然没料到她竟知晓此事。他问:“夏和,你想起来了?”
“有人告诉我的。”她摇头,“就因为我记忆模糊,才更想问清楚。”
他沉默,不知是在猜测到底是谁告诉了她真相,还是在思忖如何辩解。半晌之后,他才道:“是,那匹白马是我用石子打中了它的腿。”
“我摔下马后,受伤昏迷,”她顿了顿,“当时……你有没有想过救我?”这一刻,她的心狂跳,生怕他道出让她绝望的答案。
他注视着她,“你觉得我会趁着你昏迷,杀人灭口?”
“我不相信……”安夏声音微颤,“我不相信你是这样的人,所以才要亲口问你,亲耳听你说。”
“也许有一天你能想起一切,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真相了。”杜阡陌不愿意回答,“我不便说什么,因为无论说什么,都无法证明。”
他生气了吗?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这般拒绝她,而且是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他其实大可欺骗她,让她安心地把他救出去,但他还是赌了这口气,仿佛是他最后的尊严。
他缓缓道:“抱歉无法回答你第二个问题,请问第三个。”
这一次她却没有说话,只是步上前去仰头看着他,离他很近很近。
他长得真的好像杜澈啊,说是一模一样也不为过。他是杜澈的前世吗?她这么喜欢他,是把他当成偶像吗?
但他显然跟杜澈没有任何关系,因为杜澈外表高冷,私下喜欢嬉闹,而他外表温和,内心却似没有温度般冷冽。
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那么她到底喜欢他什么呢?只是这张俊美的脸吗?
安夏踮起脚尖,冷不防地凑到他的唇边,吻住他。
这个举动不仅吓了他一跳,就连她在上一秒,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敢去做。
她的第二个问题其实是在问,他爱她吗?如果爱,就不会害她。
而此刻便是她的第三个问题,她自己呢?也爱他吗?
她对他的感情只是一种被外表迷惑所产生的幻觉,还是真真切切地受心牵引而已?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肌肤之亲,除了那个雨夜在花径中的拥抱。当时震惊而意外的她,除了发楞,忘了别的感觉,没能仔细体会那个拥抱。
此刻,她要再确认一次,当他们唇齿相依缠绵,她才能确认自己的心意。
他的唇像樱花一般柔软,还散发出淡淡的香气,让她好一阵迷醉。这是她第一次与一个男子亲吻,全无经验,从前在书中和电影里看到的,都跟现实不同,她其实有些仓皇无措,但既然是她主动,就不能退缩,再度释放出勇气,将小舌伸了出来,抵进他的唇间。
她万万没想到这个举动仿佛惊醒了沉睡的野兽,他本来僵硬地站在那里,跟她一样手足无措,然而这一刻却发出一声粗喘,双手一把擒住她的腰。
他臂力收紧,尽管隔着铁栏,仍企图将她跟自己贴合得毫无空隙,舌头反客为主,侵掠着她的领地,让她无路可退,无处可逃……
安夏初时有些惊骇,挣扎了几下,之后渐渐的失去了反抗的能力,沉沦在他的掌控中,跟随他的节奏,变成了他的奴隶。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像雨一般落在无声无息的境地里。他终于放开她,而她全身绵软无力,只能把头靠在他的胸前,轻轻喘息着。
“这样算不算答案?”他在她耳边沙哑地问着。
原来两人心有灵犀,他知道她想问什么。
从前不知哪一本书上曾说,世界是由物质组成,物质不断分解,变成分子、原子,越变越小,最终不再是物质,而变成一种能量,如汹涌的海浪,所以世界可以说是物质组成的,也可以说是能量组成的。
用物质来传递情愫,就像是给你喜欢的人写一封情书或者送一束玫瑰花,有看得见的具体东西;用能量来传递情愫,就像是给你喜欢的人眉目传情,有看不见的力量。
当然,最高的境界就是心有灵犀,而刚才的那个吻,唇印是有形的,缱绻之情却是无形的,让她的心灵再也无处可逃。
她喜欢他,或许并没有具体的原因,就是一种感觉上的吸引,是彼此之间散发的能量在作祟。
她终于懂了。
“怎么会这样?”熙淳高声道:“杜阡陌怎么会入狱?!”
拓跋勋并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站着。
“渭王妃怎么忽然死了?”熙淳瞪着他,“她怎么跑到萧都来?这一切……都是表哥安排的?”
拓跋勋依旧默不作声,熙淳不由又急又怒,“去给表哥飞鸽传书,现在马上把事情给我统统问清楚!”
拓跋勋终于开口,“公主稍安,既然您已经委托太子殿下去办此事,就不必再过问了。”
“我只是想让夏和知道杜阡陌的真实身分,”熙淳十分心急,“并没打算把渭王妃牵扯进来,更不愿意杜阡陌因此而入狱!”
“公主看来是心软了,”他叹口气,“太子殿下以为公主本来是想报复。”
“我……”她舌间打结,“要报复也是报复夏和!”
他问:“难道公主还想要嫁给杜阡陌不成?如今只怕永泽王府上下都不会答应。”
她反问道:“难道表哥不想再娶夏和了?他自己都做不到割舍情缘,我又怎么会轻易放弃。”顿了顿,电光之石间,她恍然大悟,叫道:“他是故意的!表哥他是故意的!唯有除掉杜阡陌,他才有可能重新夺回夏和……”
“这世上也没有万全之策。”拓跋勋低声道:“公主就不要再为难太子殿下了。”
“所以,渭王妃……是表哥派人害的?”熙淳难以置信。
拓跋勋眯起眼睛,“如今萧国上下都知道是杜阡陌害的,公主就不要再纠结此事了。”
“你们……”熙淳指着拓跋勋的鼻子,颤声道:“你们连我都利用,亏我如此信任你们……”
“公主这话说得偏颇了,”他依旧那是副镇定的模样,“太子殿下也是为了公主着想,那杜阡陌是我崎国隐患所在,除掉他,一则可保渭王清誉,二则您也不必每日为他痛苦神伤,岂不两全其美?”
“放屁!”熙淳扬起手来,一个巴掌打在拓跋勋脸上,“利用了本公主还说这种屁话,来人!”
门砰然被撞开,十数个彪形侍卫涌进来。
她对侍卫道:“把这个小人给我捆起来!”
拓跋勋这才慌了神,“公主,这里是驿馆,臣乃一国使节,公主可不能胡来。”
“我就是胡来,怎么着?”她尖叫道:“许你们在仙蓬客栈杀人,不许我治你?”
他一口咬定,“人是杜阡陌杀的,有带血的玉佩为证,公主可不要肆意猜测,以免引起两国纷争。”
“我若修书给渭王,说你与太子合谋杀了他的结发妻子,”熙淳挑眉,“你觉得渭王会如何?”
“公主可有证据?”拓跋勋道:“何况太子上面还有皇上,皇上一直忌惮渭王,公主以为渭王胆敢有何作为?”
“你这话的意思就是,无论如何本公主都奈何不了此事?谁也奈何不了拓跋修云了?”
她盛怒,杏眼圆瞠。
“事情已成定局,”他沉声道:“臣劝公主不要徒劳。”
“我做的一切是为了杜阡陌,”她咬牙道:“只是为了杜阡陌!”
“公主想把他救出来?”拓跋勋淡笑道:“他若获救,依然会与夏和公主双宿双飞,依然不会爱上公主您。”
“可是……我想让他活着,”熙淳眼中泛出泪花,“我还是想让他活着……”活着还有希望,死了就一了百了。
但事已至此,她还能有什么办法?怪只怪她引狼入室,如今杜阡陌身陷囹圄,她也束手无策。
小茹一脸担忧,“公主,您不想想法子搭救杜大人吗?”
安夏喝了一口粥,只觉得粥中无味。她低垂着眸子道:“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法子,今日太子妃会过来,待与她商量之后,再做决断。”
小茹安慰着,“太子妃足智多谋,娘家势力庞大,定会有法子的。”
安夏沉默片刻才道:“就算皇嫂无能为力,还有一个人或许有用。”
小茹问:“谁?”
“熙淳。”
“熙淳公主?”小茹瞪大眼睛,“公主怎么想到她?她……真的会帮忙?”
安夏点头,“至少她心里是爱着阡陌的。”
小茹担心地问:“公主不怕她因爱生恨?”
“依我对熙淳的了解,她对我倒是有可能使坏,”安夏轻声道:“但对阡陌却是一片真诚。”
小茹不由有些走神,给安夏夹的菜忘了递过来。
“怎么发怔了?”安夏对她笑了笑,“这些日子你也劳心了。”
“奴婢……”小茹一脸愧疚,“奴婢觉得自己很没用,都帮不上忙。”
“把那些胭脂膏子调好就是帮了最大的忙了,”安夏浅笑着,“若阡陌真能从狱中出来,我必盛妆迎他,你的胭脂可是要派上用场的。”
“公主……”小茹忽然道:“一会儿太子妃来了,奴婢想告个假去园里替公主采蔷薇花。夏天就要过了,蔷薇花得备足,不然就没有调胭脂的好材料。”
安夏思索片刻,笑道:“不如你现在就去吧,我不过是用些粥菜,这里有的是人侍候。你趁着天色早,花儿还新鲜,早去早回。”
“是。”小茹连忙点头,从殿中退下,回到自己房中,捡了个篮子便出门去。
此刻午膳刚过,日光渐渐西斜,太监、宫女们都正忙着,御花园中鲜有人迹。
小茹走到一个偏僻处,脚步停了下来。
这里有一片蔷薇花,她经常来此,却并非为了采花,而是在等一个人。采花不过是她的借口,等人才是她的目的,但若被人撞见,却可以用采花来作为掩饰,反正御花园中人来人往,谁都有可能遇见谁。
好一会儿之后,她等的人终于来了,裙角掠过草丛,发出窸窣的声音。
“公主,”小茹一转身,砰地一声对来人跪下,“还请公主救救杜大人!”
来人却问道:“你家公主可有怀疑你?”
小茹摇头,抬眸看着对方的脸——
那是熙淳。
小茹的眼神中满是恳求之色,“公主,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奴婢当初肯替公主效力,一则是为了奴婢的哥哥,二则也是为了让我家公主恢复记忆,查清当初堕马一事,可并没想过要冤枉杜大人啊!”
“你哥哥的赌债我已替他还清了,”熙淳冷冷地道:“杜大人我自会搭救,为免麻烦,以后我们不必在此见面了。”
“这也是奴婢最后一次出来见公主,”小茹有些庆幸,“还好我家公主没有察觉。”
“说来你也算忠心,只是有那样一个不争气的哥哥,连累了你。”熙淳又问:“你家公主真的没有察觉?”
一个声音蓦然响起,让两人始料不起——
“谁说我没有察觉?”
小茹脸色发白,扭头望去,看到安夏正一步一步缓缓走来。
熙淳也大感意外,身子一僵。
“这儿的蔷薇花开得不错,”安夏笑看着小茹,“小茹,你的花采了吗?倒是有闲暇在这里跟别人聊天。”
“公主……”小茹俯身在地,瑟瑟发抖,“奴婢该死,奴婢——”
“小茹,你是我最信任的宫人了,”安夏叹一口气,“自我昏迷醒来,一个人也不认识,唯独最依赖你,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若没有钱,可与我商量啊。”
小茹哭道:“奴婢的哥哥欠了永泽王府的钱庄很大一笔银子,哥哥被绑在他们田庄里,日夜受苦,奴婢不能不顾哥哥……”
安夏侧眸看向另一人,“熙淳,这是你设的局吗?你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熙淳坦言道:“她哥哥本来就好赌,我也是恰巧知道的,一开始并不曾想设什么局。”
安夏问,“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呢?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小茹的?”熙淳反问。
安夏没回答,只道:“放河灯那天,应该也是你们安排的吧?故意引我去那糖水铺子,听到老板娘说的那一番话。”
小茹抹着眼泪,“奴婢该死,那老板娘与奴婢认识,奴婢给了她一些银子……”
“所以我堕马那天,她并不在场?”她想知道一个答案。
“堕马那日发生了什么,其实并没有人知道……”小茹解释道:“只是拓跋使节说,当时公主听见了他与杜大人的谈话,公主扭头就跑,杜大人追出了林子……”
就算他曾追逐她,用石子打伤她的马,但并不代表他想害死她。见死不救只是她的猜疑,是在别人的故意引导下,对他的误会。
安夏沉声道:“小茹,杜大人平日待你也算不错,你如此挑拨离间,良心何安?”
“奴婢、奴婢得知杜大人身分后,十分震惊……公主可能不信,奴婢这样做的确是为了您,奴婢真的怕杜大人会对您不利,希望您可以查清当初堕马的真相……”
豆大的泪珠从小茹眼中滚落,看来,她也不像是在撒谎。
一旁的熙淳再度问道:“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这丫头的?”
“本来完全没有怀疑,”安夏道:“不过那日她说在御花园中听到你与阡陌密谈,那一字一句说得也太清楚了,就算是偷听到,也不可能如此详尽,而且那番话条理如此清晰,完全不是她这个丫头懂得说的话,肯定有人教她。”
于是她不动声色地暗中观察,果然被她逮个正着。
“自从你堕马醒后,的确不太一样了,”熙淳服气,认真端详着她,“从前你也有过聪明的时候,却不像现在这般沉得住气。”
当然了,她的躯体里住的已不再是从前的魂,既然她代替夏和活下去,就要活得更好。
她轻声道:“熙淳,今日我来此并不是为了跟你算什么旧帐,我是来求你的。”
“求我?”不仅熙淳一怔,小茹亦同。
安夏抿唇,“求你救阡陌出狱。”
“我有什么办法?”熙淳挑眉,“你这个堂堂的夏和公主都没办法,我只是王爷的女儿,更没办法。”
安夏指出一条路,“你的家臣比我身边可用之人多得多。”
“就算我肯,但我为什么要帮你?”熙淳冷冷地回答。
“除非你真的忍心让阡陌去死,”安夏道,“所以你一定会帮我。”
熙淳表情微动,好像被她说动了,沉默一阵子后,无奈而怅然地道:“但我能有什么办法?我真的想不出……”
安夏吐出两个字,“劫狱。”
“什么?”熙淳瞪着她,小茹也吓得呆了。
安夏重复道:“劫狱。”安夏重复道。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粗暴而简单,却也有效。杜阡陌身陷囹圄,百口莫辩,唯有这般才能能先保全他的性命。
在这当下,命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