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成耳坠子的羊脂玉戴在耳垂上,左右摇晃一下,滑过脖间,温润中带着清凉。这个形状很衬脸形,显得脸比平时小了一圏,而且雪白轻透的颜色又衬得肤色格外娇女敕。
一旁的小茹问道:“小姐,会觉得很沉吗?”
“戴上了倒没什么感觉,”安夏笑道:“简直完美。”
蓝玉堂的伙计端上茶水,“夏小姐满意就好,掌柜还担心上次怠慢了夏小姐,临走前叫小的一定要好好侍候。”
安夏疑惑地问:“你们掌柜又进货去了?”
伙计答道:“可不是吗,没歇两天又走了。”
小茹笑呵呵地道:“掌柜真会赚钱。”
“这次还真不是为了赚钱,”伙计犹豫片刻,坦言道:“上次那位御学堂的杜大人也要一对这样的羊脂玉,掌柜的是出门替他寻去了。”
“哦?”每一次听到关于杜阡陌的事,都会让安夏心念一动,“你们掌柜与那杜大人交情颇深?”
伙计摇头,“并没有……”
安夏笑道:“可见掌柜人品好,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我们掌柜倒是与杜大人的母亲相熟,”伙计道:“杜夫人年轻的时候与我们掌柜是邻居。”
“哦?”安夏与小茹均感到意外。
“夏小姐,我们掌柜上次也不是故意怠慢您,”伙计解释着,“是杜夫人也看上了这对羊脂玉,还付了订金,掌柜念着与她少时的情谊,不好拒绝。”
“不过掌柜最终还是把这对玉坠给了我。”安夏问道:“不怕杜夫人那边不好交代吗?”
伙计皱着眉,“也只能对不住那边了……掌柜说,看夏小姐的穿戴用度,有些还是御用的东西,定是哪位公侯家的小姐,咱们可得罪不起。”
呵呵,这伙计倒是老实,三言两语便把实情统统招了。
小茹表示理解,“这倒是把杜夫人给得罪了,难为你们掌柜了。”
“杜夫人也是一时生气,过一阵子就好了,”伙计道:“从前有好几次,她与掌柜起口角,可没几天又说说笑笑的。”
“是么?”安夏一怔,“看来杜夫人确实与你们掌柜颇有情谊啊。”唯有极熟悉的朋友才会一时吵吵闹闹,一时又合好如初。
事情都办完了,安夏起身,“时间不早了,小茹,我们也该回府。”她又道:“伙计,等掌柜的回来,告诉他货我们已经取了。”
“一定,一定。”伙计将她们送至门口,“两位慢走。”
安夏上了马车,沉默了好一阵子,忽然对小茹道,“把你的衫子月兑下来。”
“啊?”小茹瞠目,“公主,奴婢没听清——”
安夏讲得更清楚了,“把你的衫子月兑下来,我穿,而我的衫子,你穿。”
小茹连忙拒绝,“这怎么行,公主,这是死罪!”
安夏闻言笑了,“什么死不死的,这又不是宫装。”
“公主为何要与奴婢换装?”小茹不解,“觉得好玩?”
安夏解释道:“我要去杜大人府上一趟,把这对坠子送给杜夫人,所以得装扮成奴婢的模样,就说是蓝玉堂的丫鬟。”
“公主要把这对宝贝送给杜夫人?!”小茹大吃一惊。
安夏一脸认真,“对啊,杜大人是我的老师,如今他要去礼部任职,临走前总该送他一件礼物才是。”
“可是……”小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又不好劝阻,“公主为何要亲自去送?奴婢代劳便可,一会儿把车停在朱雀巷门口,奴婢跑一趟就行。”
安夏摇头,“有些话你说不清楚。”
“什么话?奴婢哪次传话传错过?”小茹有些委屈。
安夏意味深长地道:“好了,我可没说你办事不得力,只不过……有些话我得当面对杜夫人讲。”
小茹不好违逆,只得不情不愿地与她换装。
没多久,车子在朱雀巷口停稳,安夏下车后,叮嘱小茹与车夫原地等她。
来之前,她特意打听过杜家的确切地址,听说杜府门口种着一棵石榴树。此时正值夏季,石榴树的红花已落,结着还很青涩的小小果子,她一眼就看到了那扇素木旧门。
杜阡陌果然家境贫寒,从前还有姜尚宫资助一二,如今只怕极为艰难。
她站定,敲了敲门扉。
“谁啊?”
安夏万万没想到竟是杜夫人亲自来应门,只见她身着家常布裙,无钗无饰,身边也没一个仆役,寒酸得很。
看到安夏的时候,她脸上掠过微愕的神情,问道:“你……找谁?”
安夏道:“奴婢是蓝玉堂的,掌柜让奴婢来送东西。”
“蓝玉堂的?”杜夫人有些狐疑,“怎么以前没见过你?”
“奴婢刚到铺子里做事没多久,从前在掌柜家里当粗使丫鬟,夫人没见过奴婢也是应当。”
杜夫人犹豫了片刻方让她进门,“进来吧。”
安夏来到杜家厅堂,看了看四周。这里虽不至于家徒四壁,可有些寥落,墙角处摆着绣架,应是杜夫人闲暇时在做针线。
杜夫人道:“家里的丫鬟买菜去了,没人给你沏茶,望勿见怪。”
“奴婢明里敢呢,”安夏并没有坐下,而是将锦墨给她,“这对坠子打成了耳环,掌柜说上次杜大人付了订金的。”
杜夫人蹙眉,看了一眼那福瓜耳坠,寻思道:“这也怪了,他上次不是说已经被人买走了吗?”
安夏说出早先想好的说辞,“确实是被一户公侯家的小姐看中了,可掌柜的费尽口舌又把这玉坠子买了回来。掌柜说,杜夫人过生辰是顶顶要紧的事,总该送一件趁心的礼物才是。”
“他倒有心了。”杜夫人淡淡一笑,然而那笑容里似乎掺杂着苦涩之意,“回头代我谢谢他。”
“掌柜说他与您从前是邻居,”安夏趁机道:“少时情谊,千金难换。”
杜夫人楞住,“怎么,他连这个都对你们说了?”顿了顿,她道:“没错,我与你们掌柜……也有数十年的交情了。”
安夏察言观色,接着说:“所以啊,掌柜本来还担心会得罪那位公侯小姐,但为了夫人您,也是没在怕的。”
“你家夫人去世这些日子,你们掌柜还过得好吗?”杜夫人忽然有些感叹,“不知不觉竟也到了这把年纪……”
哦,原来蓝玉堂的掌柜如今也是鳏居吗?安夏答道:“也还好,不过上了年纪,还是缺人照顾。”
杜夫人嚅嗫道:“他……可还有续弦之意?”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安夏知道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之前听闻杜夫人守寡多年,若真的心如止水,为何对儿子如此怨恨?想来还是觉得为儿子付出太多,失了再嫁的机会,胸中气闷罢了。
而那次在蓝玉堂,众目睽睽之下她竟不给杜阡陌分毫颜面,起初安夏十分诧异,现在听闻了她与蓝玉堂掌柜的过往,倒也不觉得奇怪了。
蓝玉堂的掌柜是她很在乎的人吧,所以她希望他也能在乎她的生辰,当她听闻自己挑中的东西被他转卖了之后,发脾气是很自然的事,可当着众人的面,她当然要隐藏这番情愫,只好拿儿子来撒气。
安夏回答,“这事要讲缘分,掌柜说,这把年纪要找个情投意合的人,实在是难,不如就先这样过着吧。”
“这个年纪要再找一个合适的人,确实难了……”杜夫人眼神中似有伤感,大概是勾起了什么伤心事。
安夏想,若能撮合这两人,或许还真是一件美事,不过一切要做得不动声色,否则依着杜夫人这脾气,万一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把好意当成歹意,反而会坏事。
“这位姑娘,还没问你姓氏,”杜夫人似乎对她有些好感,“下次去蓝玉堂见了,也好有个称呼。”
“奴婢……”安夏想着该怎么圆这个谎,忽然院门吱呀一声,外头传来杜阡陌的声音——
“母亲,孩儿回来了。”
安夏一惊,没料到他回来得这么早。她打听过今儿他要去礼部一趟的,怎么已经完事了?
杜夫人道:“进来吧,有客人。”
杜阡陌打起帘子,与安夏正好打了个照面,一时间楞住。
杜夫人倒没有起疑,只介绍道:“这位姑娘是蓝掌柜派来送东西的,上次那对羊脂玉,蓝掌柜特意劝客人让给我们。”
安夏趁着杜阡陌尚未说话,抢先一步向他施礼道:“杜大人,奴婢是蓝玉堂跑腿的,初到府上,拜见大人。”
杜阡陌怔了好一会儿方才猜到个大概,客气地答道:“这位姑娘该怎么称呼?有劳了。”
他应该暂时不会揭穿她,他那般沉着的人,没弄清原委之前,肯定不会冲动行事。
杜夫人附和道:“对啊,方才我还在问起这位姑娘的姓氏,也不知如何称呼呢?”
“奴婢……”安夏咬了咬唇,“奴婢姓安。”呵,她没有说谎,她前世确实姓安。
此刻在杜阡陌的眼中,她是怎样的人呢?调皮捣蛋喜欢捉弄人的无聊公主吗?他会不会因为此事对她心生厌恶?她又该如何向他解释?
她内心忐忑,连忙告辞。
杜阡陌把她送到门外,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只见日光很明亮,石榴树在风中摇摇晃晃的,每一片叶子都像散发光晕一般。
小巷又弯又长,没什么路人,将门一关,谁也听不见他们俩的说话声。
他站定后注视着她,仿佛在等她开口。
安夏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只是讪讪地笑着。
他终于道:“公主,这里不方便,在下就不给公主施礼了。”
“少傅不必客气,”安夏抿了抿嘴唇,“今日……打扰了。”
“公主不打算解释一二吗?”他依旧面无表情,“在下着实不解。”
安夏鼓起勇气答道:“其实……那天在蓝玉堂,我什么都看见了。”
杜阡陌眉间总算微动了一下,但只一瞬间便船过水无痕。他淡淡地问:“所以公主是一片好心,慷慨解囊?”
“我本不知道这玉坠是少傅早订下的,不想横刀夺爱。”安夏说得合情合理,“况且少傅要去礼部上任了,总该送一件临别礼物,以尽师生之情。”
“公主有心了,”杜阡陌欠了欠身子,“不过这样的小事,何敢劳烦公主亲临,随便找个人跑趟腿就是了。”
她道:“既是送礼,总得有诚意。”
“若为表诚意,明日在御学堂上送也是一样的。”
“其实……”她思忖着该如何应对,“我本不想让少傅知晓此事,打算把礼悄悄一送便是了……”
“若是这样,随便找个人跑腿也就是了。”他好像偏要问得她哑口无言一般,说了一圈又绕了回来。
不得不承认,他还真是厉害,绝非三言两言就可以敷衍,但她辞穷了,难道要被迫说自己是因为暗恋他,想多跟未来的婆婆套交情,所以才会如此吗?
那也太没面子了!
安夏手指有些微颤,心尖发抖,就像当初面对杜澈时一样紧张。杜澈喜欢开玩笑,有一次,她误喝了杜澈喝过的饮料,杜澈笑着对她说“这是间接接吻哟,小安安,你是不是暗恋我”,那一刻,她就像现在这般手足无措,不过杜阡陌让她更仓皇,因为杜澈是热的,而他是冷的。
“少傅真的不明白吗?”这一刻,她只能把他丢过来的球扔还给他,用似是而非的答案化解尴尬。
他凝眉,没料到她会如此说。
她模棱两可地道:“少傅应该明白的。”从前的夏和与他之间发生过什么,她并不清楚,但从一些蛛丝蚂迹来看,应该有过一番纠葛,所以夏和暗恋他的心情,他多少会有一些明了吧?假如完全没有感觉,要么他是天生木讷,要么就是在装傻。
见他没说话,安夏觉得此刻退场是最好的时机,开口道:“少傅,时辰不早,我该回宫了。”
杜阡陌垂眸道:“在下恭送公主。”
安夏道:“马车就在巷口,少傅留步,我不想让宫婢瞧见。”
他应下,“如此就恕臣无礼了。”
她没有再多言,利落地转身而去,绕出巷口,背影很快就不见了。
他则站在原地思忖良久,其实她的心思他多少有些懂得,依她外放的性子,从前明里暗里也不知表示过多少次,但他无论是顾忌身分还是顾忌别的,都不能有所回应。
方才她话中有话,倒让他有些忐忑,也不知她是否恢复了记忆,倘若想起了上次他在京郊与崎国使者见面的事……应该怎么办?
她是公主,他总不至于将她杀人灭口吧?那岂不是给自己找了更大的麻烦。
但倘若由着她忆起往事,他的身分就会暴露,到时候牵扯的可不止他一人,还有他的姨母……不,应该说是他的养母。他已经失去了一个母亲,不能再让另一个母亲不得善终,这至少是身为男子的责任。
杜阡陌思量着,一时也没有想出对策,只得缓缓地回到院中。
杜夫人没有去用午膳,也不知何时站在了厅堂口,冷不防地问道:“客人已经送走了?”
杜阡陌这才回过神来,连忙道:“是,已经走了。”
杜夫人察觉到他的不对劲,问道:“怎么这副神色?可是调任的事情有什么不妥?”
如此一问,倒让他想起了另一桩麻烦。
杜阡陌摇头,“调任的事倒没什么不妥,然而……”他顿了顿才道:“过几天是永泽王的寿辰。”
“哦,”杜夫人不解,“那又如何?”
“皇上要在宫里替永泽王办寿宴。”
“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吗?”她越发困惑,“宫里的寿宴也归礼部管吗?”
杜阡陌迟凝了一会儿,“到时候永泽王会请皇上为熙淳公主赐婚。”
“哦,”她仍然不知这之中有什么问题,“但这到底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终于道:“据刘大人说,熙淳公主属意于我。”
“什么?”杜夫人大吃一惊,“你……没听错吧?”
他涩笑道:“儿子会拿这样的事开玩笑吗?”
她变了脸色,身子僵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问道:“儿子若为驸马,母亲会高兴吗?”
杜夫人没回答,却道:“你……喜欢那熙淳公主吗?”
杜阡陌不语,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她道:“若是当上驸马,你的官途倒是会一路畅通。”
“也不见得,历朝怕驸马篡权,都没给过什么要紧的职位。”
“这都不要紧,关键在于你是否喜欢那熙淳公主。”杜夫人强调道:“到了我这年纪,越发明白找个知冷知热的人才是正经。”
是吗?婚姻大事他从来没有仔细想过,那好似离他很遥远,因为他有太多重要的事必须先去完成。
天下的女子在他看来都差不多,什么叫知冷知热,他不懂,也懒得多加琢磨,他实在太忙。
“不过熙淳公主的母亲是崎国人,”杜夫人道:“娶了她,或许对你日后认祖归宗有好处。”
他立刻道:“母亲,儿子并没有这样想过。”
杜夫人挥了挥手,“行,别说了,娶了公主至少咱们家不会再这般拮据。”她转身准备离去,“我去瞧瞧桂香做的午饭如何了,这丫头手脚真不勤快。”
杜阡陌忽然胸中微涩,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困顿。
熙淳公主的母亲是崎国人,跟他有着同样的血统,他答应了这桩婚事,也算是归源了。
不过他甘愿吗?
他的确想恢复自己崎国皇子的身分,但并不打算利用谁,况且还是利用未来的妻子,若是那般,他会瞧不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