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宇历来尊崇孝道,所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哪怕杨老太太这次差点要了孙女的命,不论官府还是杨山一家都不能拿她如何,顶多恶名传扬得十里八村皆知。但这对杨老太太来说却是不痛不痒,照旧过日子,偶尔还要指着自家被砍坏的院门同人说杨杏儿是泼妇,一副盼望孙女嫁不出去才好的架势。
众人自然对她不齿至极,但杨杏儿先前行事确实有些太过栗悍,让原本见杨家日子好像有些起色,动了攀亲心思的人家也暂且歇了念头。
倒是杨柳儿听说自家姊姊的壮举时,已过了三日。
桃花自持当日帮忙看门有功,跑来讨点心吃,彼时杨柳儿只穿了件月白的中衣,梳了两条麻花辫,病歪歪坐在炕头剥糖炒栗子,桃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见到杨柳儿目瞪口呆的模样就咯咯笑个不停。
末了,桃花好奇问道:“那日把你送回来的公子是谁啊,看着就是个富贵人家的。”
听到这问题,杨柳儿的眼珠子转了转,猜想这个问题也是满村人如今茶余饭后的重点谈资,就装作不在意的说道:“那是连少爷,我家二哥在书院的同窗,原本那日是休沐,可我二哥有事不能回来,便托他帮忙带个信,正好救了我一命。”
“呀,是书院里读书的公子啊。”桃花目光灼灼,大有继续刨根问底的架势。
杨杏儿生怕小妹被这个八卦朋友套出太多话,插嘴道:“可不是,好在连少爷骑了马,又认识好大夫,否则小妹就死定了。”说罢又咬牙嗔怪小妹,“你也是个笨的,那人要翻东西就让她翻好了,命都没了,留着东西有什么用?害得我拎着菜刀跑出去,别提有多丢人现眼了。”
桃花吐了一块栗子壳,却是满脸羡慕,“你护着妹子是应该,怎么就丢人现眼了?可惜我家里都是兄长,怎么就没个这么疼我的阿姊?”
“回去让你娘再生一个不就好了?”杨杏儿瞪了桃花一眼,手下却又塞给她一把栗子。
“你当我傻啊!”桃花瞪眼笑骂道:“我娘再生就是我妹子了,我可不想嫁妆再分她一份。”说起这个,她就显摆起自己攒了什么好料子、好首饰。
一旁杨杏儿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倒是杨柳儿默默躺下来,头枕着姊姊的腿,心里倍觉温暖。
女孩家最重名声,姊姊当日为了自己可是豁出了一切,以后亲事势必要受影响。但这不算是坏事,随便把姊姊嫁给不知根底的陌生人,她是绝对不会同意的。若是知根底的,就必然会明白姊姊的好,也不会在乎闲言碎语,倒是她要把姊姊的嫁妆置办的相当丰厚,这样以后去了谁家也有底气。
杨杏儿不知道杨柳儿心里打算的那么长远,见她闭着眼睛,呼吸绵长,就悄悄给桃花使了个眼色,末了替她盖好薄被,两人悄悄退了出去。
桃花吐吐舌头,小声笑道:“我看柳儿这几日好多了,没留下什么病根。”
“白日里还好,晚上还是时常作恶梦。”杨杏儿脸上闪过一抹疼惜,叹气道:“所有带领子的衣衫也都不敢穿了,一穿上就说喘不上气,脸色白的吓人。”
听到这种情形,桃花咂了咂嘴,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倒是杨杏儿想起这几次都是桃花帮了大忙,于是回屋取了一块柔软的细棉布,大小够做两套里衣,加上两包大哥带回来的点心,郑重送给桃花做谢礼,桃花推让了一番,可到底欢欢喜喜地拿着回家去了。
下窑里,杨山带着两个听见消息赶回来的儿子正在闲话。
原本他还有些念想,毕竟那是生他养他的老家,即便分家出来,两个兄长和老娘也时常为难他,甚至到处败坏他的名声,他也未曾有过什么怨慰。年节送礼、秋时送粮,不论丰收还是干旱,勒紧腰带也不愿亏了父母,可是经过前日之事,他是彻底寒心了。
想起夜夜作恶梦的小女儿,他恨不得一头撞死,即便去妻子的坟头请过罪了,依旧心疼的吃睡不香,但一个孝字压在头上,他不能打老娘给闺女出气,甚至当日明明知道女儿生死未卜,也只能跪在大门外求着老娘告知下落,那种无力又憋屈的感觉让他的胸膛几乎要炸裂开来。
“不成,这事一定要想办法,不能……不能再让你们跟着我受气!”杨山澈底下了决心,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碗笔墨乱跳。
扬志同杨诚对视一眼,他们也是无奈至极,要是杨老太太是个陌生人,他们拚着不要命也得为小妹出这口气,但偏偏……
这厢,父子三个皱着眉头冥思苦想,可惜直到天黑,还是只能叹气。殊不知,另一个没有半点顾虑的人却雷厉风行的行动了。
杨家老宅的众人在村里原本人缘就不好,这几日门前更是连老黄狗都不肯路过,杨老太太也是有些心虚,一改插腰骂街的爱好,老实蹲在家里躲风声。
可是这日一早杨家却突然喧闹起来,原来上到杨老头、杨老太太,下到杨田和几个侄儿、侄女,有一个算一个,全家十几口都发现拇指多了一块红色印记。
杨老太太平日信奉鬼神,吓得立刻就跑去买了些香烛元宝,预备晚上在村口烧一烧,贿赂一下过路的神灵。
村里有嘴碎的婆娘听说了这事,端着粗瓷老碗在墙根或树下吃饭时就宣扬开了,大多数的村人是不信的,只剩下一小半想起杨山一家的遭遇,就忍不住笑言,“是不是老三媳妇替闺女报仇来了?”
众人听了都是笑了笑就作罢,但这话传到杨老太太耳朵里却是惊恐的破口大骂,跳着脚嚷着要撕烂众人的嘴巴,杨老头难得发了火,拦着她不让出门。
不过不到两日的时间,杨家人拇指沾有红色印迹的悬案就告破了。
这日,十几个敞着衣襟、腰扎黑色宽带的地痞,凶神恶煞般冲进杨家院子,不管老少,通通绑住扔上了马车。
这会正是午饭时分,连最懒散的杨老大都老实蹲在家,杨家众人一个也没跑。事发突然,杨老太太扯着脖子,杀猪一般哭叫,杨老大夫妻和几个儿子也都是吓得缩成一团。
即便平日再不待见这一家,见得这模样,大伙也顾不得吃饭了,纷纷扔了老碗跑上前拦住马车,特别是杨家同族的几家人,手里直接抄起了锄头扁担,不让人带走。
可是那些地痞半点都不害怕,直接抖出一张文书,上面清清楚楚的印着杨家老少所有人的指印。
有那识字的村人上前读了一遍,那文书上的内容却是让所有人都傻了眼。
卖身文书,还是矿山工的死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除非是荒年,实在吃不上饭了,才会有人迫不得已卖身挖矿,就图着能多活几日,杨家的日子虽说不富庶,但总还过得去啊,不至于自卖自身啊?
不等村人多想,那些地痞挥起马鞭就要把人拉走,杨家老少扯着脖子更是哭嚎开了!
“哎呦,我这是做了什么孽了?到老了还遭这个罪?老天爷啊,祢快打雷劈死这些强盗吧!”
“救命啊,爹、娘!我不要被卖去矿山,我不要做苦工!”
有那脑子活络的村民眼见事情不妙,飞奔去柳树沟报信,剩下的村人横着扁担锄头,死活不肯放马车过去。
不过那些地痞倒是强横,平日也嚣张惯了,手里鞭子纷飞,生生打得村人散开一条路,然后大摇大摆的赶车走掉了。
而在柳树沟杨家窑洞里,见杨柳儿已经无事,杨诚和杨志便回了县城,杨山照旧每日伺候庄稼,只是那腰背比平日又驼了三分,脸上皱纹也跟着多了。
杨杏儿更像老母鸡一般,恨不得找根绳子把杨柳儿拴在腰上,不管是做饭洗衣还是浇菜,杨柳儿都必须在她目光所及之处,但凡一会见不到就疯了似的到处找,吓得杨柳儿哪怕已经恢复力气了也不敢到处走动,更别提上山了。
在牛头村的杨家众人被地痞抓走之际,杨家窑洞里,一盘韭菜炒鸡蛋、一盘麻油拌菠菜,碎火腿炖了豆腐,加一碗常年不下饭桌的油泼辣子,杨家人的午饭就算齐全了。
坐在饭桌前,杨柳儿愁眉苦脸的啃着手里的超大面饼,有心想掰下一半,又见姊姊虎视眈眈的看着自己,只得卖力大口吃了起来。心中却不禁哀怨道,再这般过几个月,她怕是要同年猪一般重了。
杨山见小女儿脸色不错,心里也是欢喜,刚要喊大女儿去倒碗老酒,牛头村报信的人就赶到了。
任凭杨山一家再不待见老宅众人,可乍然听说十几口子都被捆了卖去矿山,也是惊得齐齐扔了筷子。
杨山拔腿就往外跑,杨柳儿也一溜烟地跟去看热闹,杨杏儿本不想去,可生怕父亲吃亏,小妹又遭“毒手”,不由跺了跺脚,锁上院门也追了上去。
牛头村里,几乎男女老少都聚到杨家老宅门前,有平日喜好占些小便宜的婆娘,眼神闪烁,时刻琢磨着趁乱模几样东西回去;当然也有那好心的帮忙关了院门,喝斥着淘气小子们不让近前。
待见到杨山赶到,杨家本族众人立刻就迎了上去,七嘴八舌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杨杏儿扯着小妹在一旁听着,却极好奇那个差点害死小妹的帮凶为何不在,于是小声开口问道:“二伯哪去了,也被抓了吗?”
众人听得这话立时醒悟过来,有人就道:“前日早起出门看见杨老二乐滋滋往外跑,还说什么发财了要请我吃泡嫫呢。”
一听这话,当即有人就道:“今日这场祸事,不会是他惹出来的吧?”
杨家六爷有个小儿子叫大虎,经常进城走动,听到这,便出主意道:“方才那些人,我瞧着有些像在城南走动的,不如托人去打听看看,总得问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
闻言,杨山紧紧皱着眉头,觉得方法可行,重重点了点头,应道:“那就劳烦大虎兄弟进城帮忙问一问,我也去找我家老大想想办法,晚上回来一起商量。”
杨柳儿是个精明的,知道皇帝还不差恶兵呢,她赶紧扯下腰上的荷包,把里面装了几十文钱通通倒出来塞给父亲。
杨山愣了一下,转瞬明白过来,把钱递给杨大虎,“大虎兄弟,方才出来的急,逭些铜钱你先拿去打点,过后咱们再补。”
杨大虎也没客套,直接收了铜钱,杨山嘱咐两个闺女几句就随他一同走了。
村人站在杨家老宅门口议论了好一会,到底家里都有活计,也就散去了,而杨柳儿姊妹也回了家,只是两人都无心做活儿,隐隐觉得老宅这事怕是个大麻烦。
好不容易熬到天色昏暗,姊妹俩收拾了几个馒头,炒了两碗菜装好,牵出养的膘肥体胖的小毛驴,杨柳儿骑在上面抱着篮子,杨杏儿则牵着缰绳又去了牛头村。
杨家老宅院门大开,杨家族人吃了晚饭都聚了过来,杨老太太娘家的一个兄长,外加杨老大和杨老二的岳家听到闺女被抓走了,也都赶来询问。
等没多久,就看到杨山、杨大虎连同杨志从城里赶了回来,脸色都有些不好。
杨柳儿心疼自家父兄,瞧他们嘴唇都干得泛白了,怕是奔走了一下午,姊妹俩也顾不得老宅众人的同意,在老宅灶间翻了一遍,烧了茶水又热了带来的饭菜,随即就端上饭桌。
杨山眼见闺女们忙碌摆着桌子,眼里闪过一抹欣慰,脸色也好了很多,招呼杨大虎和大儿吃饭。
杨大虎也是饿得狠了,客气两句就抓了馒头大嚼,末了还赞杨杏儿手艺好,杨杏儿听了只客套两句就扯着杨柳儿坐在屋角,她实在是好奇祖父一家到底惹了什么恶人。
好在也没人撵她们出去,姊妹俩听了一会终于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杨老二不知道受谁蛊惑,要一同合作生意赚大钱,但他本身就穷的叮当响,哪来的本钱,正犯愁的时候就遇到城南葛三赖手下一个见过两次的喽啰。
一顿酒喝下来,他也得了明路指引,就是拿家里人的身契抵押借银子,一家十几口足足抵了一百五十两,杨老二被发财梦迷晕了脑袋,半夜趁着众人熟睡之时,扯着众人在卖身契上按了手印,结果同他合伙的人却是个骗子,拿了银子就找机会跑掉了。
杨老二慌了手脚,跑去葛三赖那里寻人抓骗子,没想到葛三赖不但不帮忙,还怕自家银子打了水漂,直接让人把杨家老小抓走,扔进矿坑,这会想必第一筐矿石都已经送上地面了。
姊妹俩听得是目瞪口呆,都被自家二伯的狗胆包天吓了一跳。杨家族人更是义愤填膺,恨不得抓了杨老二这个混蛋痛打一顿。可惜杨老二一见事情不好,早就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
杨志一边吃饭一边听着众人说话,特别是几家外姓人骂得唾沫纷飞,但有用的话却没有半句,眼底闪过一抹不屑。
果然,众人吵了一会,还是由德高望重的杨六爷开了口,“老三啊,你打算如何?就算你娘和兄长平日有些不好之处,但你阿爹和老四总是不错的,也不能真放他们在矿坑里累死啊。”
杨山手里的馒头半个都还没吃完,这会叹着气又放了下来,应道:“六爷说的是,我这当儿子的总不会让爹娘受苦——”
“我身为孙儿也不愿长辈受苦。”杨志赶紧抢过话头,转而却苦着脸道:“那骗子找不到了,二伯也藏了起来,如今唯一办法就是拿银钱赎人,但我们一家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到一百五十两啊。”
听得这话,别人还没应声,杨老大的媳妇王氏,她娘家的一个嫂子却是跳脚嚷上了,“怎么,你们杨家想不管?那可不行!我家妹子嫁进杨家累死累活二十年,如今有事,你们一句没银子就算了?”
杨大虎跟着杨山父子跑了一下午,多少处得亲厚三分,听得这话就帮腔道:“嫂子这话不对,三哥一家早就分家另过了。再说,就是要救也得先顾着老人啊,哪有先把大嫂捞出来的?”
听到这话,那婆娘自知理亏,索性放了泼,“哎呦喂,老天爷祢开眼看看啊,这还是亲兄弟呢,自家又是挖窑洞又是办酒席,吃香喝辣的,轮到爹娘、兄弟、嫂子这里就哭穷不认帐了,真是亏了良心了!”
这话说得让杨家族人听了都觉气恼,可几家外姓却是装了鹌鹑,要他们出银子肯定是不成的,但自家人又不能不救,就索性盼着这婆娘闹得再大些,杨家人总不会不管。
杨山听着那婆娘话里话外把自家闺女、儿子,连死去的陈氏都捎带上了,气得脸色铁青。
杨志也是握了拳头,猛然站起身拉了父亲,又喊了两个妹妹回家,末了扔下一句话,“众位长辈,这事一时半会的也没办法解决,还是以后再商量吧。”
那几家外姓人还想拦着,但杨家族人看不过,上前拦了一拦,再抬头时,杨山已经带着儿女消失在夜色里。
一边是倾家荡产,一边是孝道难为,这是个两难的选择题。
一路上,杨家四口都是沉默不语。夜风吹拂,送来夜虫的欢快鸣叫,但听在杨家人耳里却有几分吵闹。
到了家门前,看见里面居然点了灯,匆匆进门一瞧,原来是杨诚同连君轩请假回来了。
家人见面,自然亲热,杨杏儿猜出二哥必定也没吃晚饭,于是又扎了围裙,和面擀面条。杨柳儿帮忙烧了锅热水,正要切肉炒臊子时,就见连君轩站在门外朝她摆手。
她想了想就跑了出去,连君轩扯住她躲在院角的柿子树后,末了从怀里拿出银票。
杨柳儿借着窑洞里淡淡的光亮一瞧,一张写着五十,一张写着一百。她愣了愣,就推辞道:“赎人的钱,我家还拿的出来。”
没想到却看到连君轩笑得既得意又神秘,扫了一眼堂屋里低声商议的杨家父子三个,越发压低了声音,“这银子本来就是你家的。”
“我家的?”杨柳儿脑筋有些转不过来,盯着连君轩好半晌才突然惊叫起来,“难道这事是你下的套!”
生所被人撞见,连君轩一把捂了她的嘴,扯着她越发往院角的黑影下躲了躲,“你喊什么,我好心替你报仇,你不高兴?”
两人紧紧靠在一处,连君轩口鼻里灼热的气息喷在杨柳儿的耳畔,惹得她不自在的动了动身体。
连君轩还以为她恼了,握着她的手臂越发用力,耐着性子解释道:“上次那老妖婆差点要了你的命。留着她总是祸害,不如一股脑都扔进矿坑里去,你家也能过个清静日子。”
提起上回那件事,杨柳儿下意识模模自己的脖子。当初生死关头走一遭,她怎么可能不嫉恨杨老太太?要说真话,她也希望狠狠甩掉那些牛皮糖,省得他们三天两头盘算着吸自家人的血。
到底是血缘至亲,父亲怎么可能放着父母兄弟受苦不理,若真狠心不管,怕是十里八村的乡邻都能把自家人的后背戳破,但若是轻易把他们救回来,以后这样的事还不知道要经历几次,想想她就心烦。
“好了,连大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出气,但是这事只要露出一丝风声,我们家就完了,我阿爹那里怕是也不好交代,你可千万不要再同别人说了。”
连君轩听到她不再喊自己连少爷,心里喜得盖点冒了泡,登时嘴角就翘得高高,应道:“放心,这事我让连强办的,只要你不说,谁也不会知道。”
杨柳儿捏了捏手里的银票,只觉得像烫手山芋一般,但不容她多想,杨杏儿见她半晌不回来,便高声喊道:“小妹、小妹,你跑哪里去了,快来帮忙。”
“哎,来了。”杨柳儿随口应了,匆匆嘱咐连君轩,“连大哥,你先进去,一会看看我阿爹他们怎么商量的,千万别说漏了啊。”说罢,她就小跑着回了灶间。
见她走远了,连君轩模了模自己空荡荡的怀抱,心里既甜蜜又失落,独自站了好一会才拍拍沾了尘土的衣襟去了堂屋。
杨家父子三个已是商议了半晌,杨志和杨诚自小不在祖父母跟前,又见多了爹娘被刁难,对那一家子实在没什么感情,如今一想起家里要倾尽所有积蓄甚至借债,他们就憋闷得厉害,但碍于老爹和孝道大义,又不得不这么做,就越发觉得胸膛有股火气直冒上来。
杨志抬起手狠狠灌了一碗凉茶,末了同杨诚对视一眼,这才开口道:“阿爹,这次二伯惹的祸实在太大了,咱们家就算倾家荡产,凑够银子把人救出来了,那下次呢?下次再有这样的事,咱们家还要继续替他们担着吗?”
杨山也是着急上火,好久不抽的烟袋也翻出来了,他吧嗒吧嗒狠抽了两口,呛得咳嗽几声,有些心虚的应道:“说到底,那是你们的爷女乃、叔伯和兄弟,总不好让他们真在矿坑里累死。再说家里存银也有一半了,我再多上山两次,凑够也不算难……”
“阿爹!”杨诚听得有些恼了,自己家这些家底是怎么攒起来的,别人不知道,他可再清楚不过。
这是两个妹妹抛头露面,整日奔波在县城和家里之间的山道上,一文一文收回来的,不舍得买首饰新衣给家人,却通通拿出去救那如同吸血蛭的一家子,他想想就不甘心。
杨诚继续道:“就算家里拿银子容易也不能这么随便扔出去,否则祖母和大伯他们以为咱家富足,怕是要折腾的更欢了。如今只是做买卖被骗,凑些银钱就能解决,若是杀人放火,难道我们一家还要替他们顶罪吗?”
杨山知道二儿子说的有道理,但那是自己的亲爹娘,怎么也不能眼看着他们累死啊。
杨志瞧着父亲神色有些松动,赶紧添了一把火,“阿爹,二弟如今拜了先生,以后必然要科考做官。如今老宅那边闹成这样,若是将来见得二弟做官,他们许是更仗着咱家的名头作威作福、鱼肉乡里,到时候别人可不管咱们是不是分家出来了,什么罪名都会归到二弟身上。杀头抄家、流放千里,想后悔都晚了!”
闻言,杨山倒抽一口凉气,吓得手里烟袋都掉了,哆嗦着嘴唇问道:“真有这么严重?”
“当然。”在门外等了半晌的连君轩迈步走了进来,也不客套,直接在杨诚下首坐下,道:“我祖父有个好友,他们族里的远房子弟在老家欺男霸女、侵吞良田,后来被言官参了一本,立刻就被抄家了。八岁以上男丁都砍头,女子不论老幼都卖到教坊司伺候……嗯,总之凄惨极了。”那未竟的话代表着什么意思,在场的人心里都明白。
耳里听着也可能发生在自家的故事,杨山下意识地望向端着饭菜进门的两个女儿,大女儿忙得额头见汗,脸色却是红润极了,见着就知道爽利健康的人,而最疼爱的小女儿正笑咪咪跟在姊姊身后,模样娇憨可爱,若是她们被扔去那肮脏地方……
思及此,他控制不住的狠狠哆嗦起来,“不成,那可不成!”
杨柳儿姊妹被父亲的喊声吓了一跳,心里好奇父兄们在说谈论什么,但她们聪明的没有开口,只是忙着摆碗筷,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了碗筷撞击的叮当声。
杨志担心父亲被吓坏了,等了一会就赶紧把话头往回收,“阿爹,祖父祖母他们是一定要救的。但是为了杜绝以后再有这样的祸事发生,这事还得从长计议。正好家里银子也不够,还得想办法凑一凑。”
“成,你们都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阿爹想不到的,你们多琢磨一下吧。”杨山叹了气,扶着桌子站起,慢慢出了院子,想来又是去陈氏的坟头了。
杨志和杨诚对视一眼,对于连手阻拦父亲救人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但自家娘亲过世了,父亲耳根子软,两人都还没成亲,妹妹们也还没嫁人,怎么可以不多加盘算?若是老宅亲人都是好样的,他们就是借印子钱也得救人,可惜……这事还得再好好商量一二才是。
杨山不在家,兄妹四个外加连君轩都是平辈,最大的杨志也没超过二十岁,说起话来便没了顾虑,救人是一定要救,但什么时候救、以后怎么杜绝麻烦,这是个问题。
杨柳儿有些郁闷,抄起一双干净筷子替兄长们挟菜,也抱怨道:“不是都分家很多年了吗,怎么有事咱家还是跟着受牵连?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搬得远远的,让他们找不到。”
“说什么傻话?”杨杏儿拍了小妹一把,嗔怪道:“咱们杨家宗祠还在牛头村呢。”
如今的杨柳儿,身体里装着一缕现代灵魂,没什么宗族意识,撇嘴道:“我就还不信了,遇上灾年,谁还因为宗祠在这里,就活活守着饿死?”
杨杏儿听她说的越来越不象话,抬手还要打,那边杨志和杨诚却是齐齐对视一眼,瞬间如同醍醐灌顶一般露了喜色。
两人异口同声地道:“还是小妹聪明!”
杨柳儿懵懂不知,“我说什么了?”
连君轩一听却是想明白了,笑嘻嘻应道:“确实是个好办法。”
“到底什么好办法?”杨柳儿眼见大哥二哥凑在一起低声说话,无暇理会自己,就抓了连君轩的袖子问个不停。
连君轩故意不肯说,惹得杨柳儿瞪着大眼,两颊鼓鼓的,好似被踩了尾巴的猫咪,分外可爱,杨杏儿见了,自觉妹妹失礼,皱着眉头想把杨柳儿拉回来,但随即也被连君轩说的话吸引住了……
杨山在外面走了一圈,不知是与亡妻说了几句话,心里舒坦了,还是被冷风吹跑了愁绪,总之神色比先前好了许多,所以听到儿女们说起“自请出宗”一事,他只犹豫了一晚就答应了。
说到底,他后半辈子要指望儿女,凡事自然得先为儿女考虑,至于父母兄弟,这次倾家荡产救他们出来,就是有什么血缘亲情也足够偿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