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程淮洲总对成安说,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还没满月,皱巴巴的,长得一点也不好看。成安对着蓝天翻个大白眼,她才记不得呢!她那时候就是一个除了吃就剩下睡的小婴儿,怎么可能会记得他见过她?
成安后来无数次的回亿,她那浅薄的第一印象里的程淮洲。
那天的天气很好,她四岁,还是三岁半?她不记得,只记得自己扎两条小辫子,穿粉红色的连身裙、白色的袜子,拿着一把小铲子蹲在楼下小花园里除草。
妈妈说,勤劳的孩子是好宝宝。
她撅着挖得正开心,猛地前边跳过来一团阴影,她吓了一跳,小铲子差点落地,扬起头看。
七、八岁模样的小男孩,头发短得能看见头皮,穿得像个小海军,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像极了妈妈给她买的弹珠。
他叉着腰问她,“你、你在干什么?!”
她还能干什么,她撇撇嘴,扬了扬小铲子,“我在除草呀!”
男孩指了指她脚边散落的植物尸体,“这些都是你除的?”
是要被表扬了吗?她开心极了,站起来,挺起小胸脯,“是呀,都是我除的。”
小男孩狰狞了一张脸,扑过来掐她的脖子,“我的小白菜啊!我掐死你!”
换来的,是她呼天抢地的哭声。
大人们听到了,忙跑过来把他们分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都花了,想着这个人太讨厌了!
后来回了家,妈妈拿了毛巾给她擦脸,一边擦一边说:“哎呀,安安,你怎么把淮洲哥哥的小白菜都给除了?”
她打着哭嗝,不明白,“什么小白菜啊!”
后来她才知道,程淮洲的老师给他们发了白菜种子,要求他们回家之后种上,每天都要写观察日记,学期末的时候还要算成绩,可是那十多棵小白菜全被她铲了,一棵都没剩。
晚上,程妈妈带着程淮洲来给她道歉,程妈妈说:“都是淮洲的不对,他怎么能对小妹妹动手?安安被吓坏了吧?”
可她犯错了啊,是她把他的小白菜给铲了啊!她在妈妈鼓励的眼神中,拉起程淮洲的手,说:“哥哥对不起,我不该把你的小白菜给铲了,我和你再一起种好不好?”
程淮洲也没有想到她会道歉,梗着的脖子红了一片,嗫嚅了半晌,摇头说:“不用。”
后来,小白菜没有再种,程淮洲期末成绩,自然课不及格。
小白菜事件好像一个开端,从此她的记忆和生活中,都有了程淮洲。
她跟着他长大,循着他的步伐,在程淮洲的世界里,有成安,在成安的世界里,程淮洲不可替代。
程淮洲比她大三岁,他永远走在她的前面,替她感受人生,然后转过身一点点的教导她。
她上高一那年,程淮洲考取了国内最好的军校,他从小就向往当兵,那是他的梦想,他也一直为此而努力。
她去送他,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临走之前,他转过身抱着她,在她耳边说:“安安,等着我回来。”
之后,她开始适应没有了程淮洲的生活,过这种日子并不艰难,因为即便不在一个城市,他的消息也一直传进她的耳中。
大一春节他回家,瘦了很多,精壮了很多,也成长了很多,看到她,他说:“安安,我回来了。”
他们确定彼此的关系是在她大学考试结束后,她成绩尚算可以,报了本地的大学,他大三时去部队实习,回校之前有三天假期,他风尘仆仆的赶回N城,黑得像只猴子。
那是月色极好的夜晚,他在倒映了万家灯火的江边,说:“安安,我有两个愿望,一个已经实现,另外一个,你愿不愿意帮我实现?”
她懵懂之间,在他的目光中感觉到了什么,羞涩的问:“什么愿望啊?”
他说:“我的两个愿望,一是当兵,已经实现,暂且不提;另外一个,是让成安做我女朋友,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她不知道那时候她有多欢喜,她多喜欢他啊,喜欢到听他这么问了,连思考都没有,一点也不矜持地月兑口而出,“好。”
那是她的程淮洲啊,有什么不可以!
等到她大一的学期结束,他的大学生涯也结束了,毕业分发,他去了东南沿海的一支部队。她在N城,两人隔着几百公里的距离,却从来没成为他们之间的障碍。
他们见面的次数少得可怜,有时候打电话,他会咬牙切齿的说:“安安,你怎么还不毕业。”
她抱着手机乐不可支,“为什么要毕业啊?”
“毕业咱们就结婚,到时候你就随军!省得跟现在似的,半年见不着一面。”
结婚,她和程淮洲,想一想都觉得甜蜜,不过,她才不让他如意,笑咪咪的说:“哎呀,我还要读研究所呢!”
他气闷,“安安,你逗我呢!想读就读吧,不过咱们先登记结婚!”末了,洋洋得意说:“哼,先把你这块高地占领了,到时候想种啥庄稼,还不是我说了算?!你可别忘了,你可还欠我好几十亩的小白菜呢!”
小气的家伙,还记得当年她铲了他的小白菜,这些年一直利滚利的给她记着呢!算下来都把他下半辈子吃的小白菜都种完了。
下半辈子……她哪里会想到他的一辈子会这么短,只有短短的二十多年。
那是她大四上学期,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冷到骨子里,她在学校一边准备期末考,一边办着手指头算他还有多少天回家,他之前和她说,今年会休年假。
程淮扬来的那天寒风呼啸,天边的乌云怒卷,他白着一张脸站在她宿舍楼下,对她说:“安安,我哥没了。”
没了?什么叫没了?!她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反应过来,力气抽离,神思恍惚,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下一刻,她就晕倒了。
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在学校保健室。
程淮扬看见她醒了,说:“安安,不要难过!”
她才不会难过!她的淮洲在回家的路上,程淮扬说的全是屁话,程淮洲怎么会死!
她又哭又闹,程淮扬却不说一句话,只用那深深压抑着悲伤的眼神看她,她终于崩溃,嚎啕大哭。
她去了程淮洲所在的部队,收拾了他的遗物,临走的时候很多人送她,那些流血不流泪的铁血男人一个个哭得跟孩子似的。
她抱着他的东西跟他们挥手告别,“别送了!再送下去,我怕我的淮洲舍不得你们,我怕我会坚持不住和你们一样流泪,我更怕,我的淮洲回不了家。”
耳畔不断有风吹过,吹散了她的头发,吹痛了她的心脏,她站在程淮洲曾经奋斗过的土地,悄声说:“淮洲,我们回家。”
此后好长一段时间,她过得浑浑噩噩,如鬼魂一般,毫无生气。
她的父母像看犯人一样一样看着她,生怕她做出什么傻事。到了后来,连程淮洲的爸爸妈妈都过来安慰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夕之间,他们苍老了那么多。
程妈妈说:“安安,傻孩子,是我们程家对不起你。”她一边说一边哭,没了往日的优雅端庄,呜咽如失去小兽的母兽。、
最后看不下去的是程淮扬,他发了疯一般闯入,砸开她的门,把她扯到洗手间的镜子面前,咬牙切齿,“成安!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我哥已经走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你现在这个生不如死的样子,有没有想过你爸妈有多担心,有没有想过我爸妈有多伤心?!”
他犹不停止,继续骂道:“我哥死了,我们任何一个人的伤心都不比你少。你这个样子会一遍遍的提醒我们他死了,一遍遍的往我们的伤口上撒盐!你能不能为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想一想?你再难过,我哥也看不见,即便他看得见,成安,你以为他会希望看到这样的你?!”
镜子里的成安,瘦成了皮包骨,苍白似鬼,这样的她,程淮洲可会喜欢?她犹如当头棒喝,在程淮扬的斥责中清醒过来。
那天晚上,她收起程淮洲的一切,除了两张合照,然后在黎明到来之际,她终于决定试着和这场失约的刻骨铭心说再见。
至少,在别人眼里,看得到她在努力。
只是她的心中盖了一座城,她是他的未亡人,他葬在她的城中,至死不忘。可是,她是什么时候和程淮扬搞在一起的呢?成安头痛不已,或许用“搞”这个词太夸张,但的确,程淮扬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其实说实话,程淮扬和她一样大,按道理说应该有很多的共同语言,但她偏偏喜欢上他哥哥,所以程淮扬在她眼中,一直都是作为小叔子而存在的。所以当她意识到有一天小叔子要变老公?她被这个念头惊悚住了,开始有意识的疏远他。
可是程淮扬那个人跟一块狗皮膏药似的,不见得有多么的厚脸皮,但总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她周围出现,幽灵似的。
她好话说了一箩筐,人家不听;她冷言冷语,人家不当一回事;她开启冷战加热战交替模式,人家依旧和风细雨,逼得她一躲再躲,一躲再躲,躲到最后连家都不回了,只能在外借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