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动物园不远处有座湖,湖很美,尤其是湖边种满荷花、莲花,风吹来,湖面上的荷花、莲叶翻飞,美得让人精神一振。
“漂亮吗?”她问。
紧绷的表情微微放松,孟晟回答,“漂亮。”
“现在还不是最漂亮的时候,六月到八月,是荷花及莲花盛开的季节,到时才美呢,夕阳斜、晚风飘,大家来唱采莲谣,红花艳、白花娇,扑面飘香暑气消。
“九月、十月则可以把采莲子排进行程,十一月,就是莲藕收成的季节了,到时候你来,我请你吃莲花大餐。”
“一定。”孟晟乐弯两道眉,他迫不及待想要品尝。
“等阿元哥攒的公款够多,我想在湖面上搭一座桥。”她指指湖面,在心底想象着那个画面。
“桥?湖不大,绕一圈多走几步也就到了。”
无双咯咯轻笑,对这个时代的人而言,桥是为着缩短两边的距离而建,但她的桥不是。
“我想造的是九曲桥,不光是桥,还要有屋顶,桥的两侧钉上长椅,客人可以坐在椅子上享受湖面吹来的徐徐微风,或者垂钓、或者吟诗、或者浅尝湖边小吃。”
“湖边小吃?”
“嗯,村里有一户人家,家里连生七千金,婆婆成天责难媳妇,说她生的全是赔钱货,只能靠着儿子种田养家,可……才不是呢。现在那户人家的孙女大妞、二妞、三妞全在我那里帮忙做菜,上回我给她们一人半两银子,当婆婆的,高兴得说不出话,她的儿子再能耐,短短三天也挣不了这么多。
“三个姑娘勤奋认真,我打算再磨练她们几个月,教会她们做一些简单的吃食,到时她们挣的银子足够在湖边买块地、盖铺子,他们家四妞、五妞已经报名夜间部学堂,我会教她们算帐,之后就可自己做生意了。”
连算帐都帮对方设想周到?孟晟定眼望她,他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她走到哪边都会受欢迎。因为她总是站在对方的立场着想,因为她提供帮助,却不要求回报,这样的人跟庙里的观音有什么差别?
“我开始相信了。”孟晟道。
“相信什么?”
“锦绣村会成为一个传奇。”
阿元说这句话时,他只当阿元见识不广,容易被掮动,但现在,他的心也被搧动了,像蝴蝶的翅膀,在花丛间、在春风里,微微地……搧动……
“它本来就会。”
“你是负责游客吃食的,村里卖吃的人越多,不怕自己的生意受影响?”
“当然会受影响,但是……”她看着他,摇摇头,把话收回去。
“但是什么?”
“现在说还太早,过一段时间我再告诉你。”
“没意思,话说一半、留一半,挠得人心痒。”
无双笑开,原来他也会心痒?还以为他是铁板似的人物呢,不过越熟悉他、越了解他,才晓得他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刚硬的外表、柔软的心、敏锐的观察、细致的体贴,他是个让人感觉舒服的男人。
“锦绣村只是我的第一站。”她还打算等一切上轨道后,把BBQ让给阿元哥做。
“意思是……还有第二站、第三站?”
“嗯嗯,以后你发现陈国上下有无数的观光村落时,不必怀疑,肯定是我的杰作。”她想把这里打造成观光王国。
望着她笑,孟晟也笑开,因为自己没有看错,她确实是鸿鹄非燕雀,岳帆把她关在小小的尚书府,确实是委屈她了。
是啊,有了千里沃野,谁还会在乎后宅那一亩三分地?孟霜想争、想斗的,恰恰是无双瞧不上眼的一丁点儿,他有些同意她了,那种事不值得她浪费心力。
“听说你在教孩子念书,为什么?”都这么忙了,还替自己张罗麻烦事?
“理由两个。一是锦绣村要永续发展,人才不可少。二是为了园儿。我会想,当我为别人的孩子尽心时,是不是也会有人为我的孩子尽力。”
这是身为母亲的补偿心态,她但愿真的会善有善报,园儿能因为自己的行善而得到善果。
沉吟须臾,孟晟道:“我去看过园儿了。”
眼睛一亮,她急问:“他还好吗?”
“他和他的母亲一样,骄傲又固执。”接着,他开始描述两人见面后的针锋相对。
听到园儿要求孟晟把蒋孟霜带走时,无双忍不住笑出声,谁说女儿是娘的小棉袄,儿子也是好不好!
孟晟说起园儿的早熟、认真,说着他的坚持、固执,也说了他对园儿的想法与计划,说得无双感动又感激。
“……园儿还不肯接纳我,我只能先派阿野到尚书府教他一点基本功,阿野很有能耐,他从八岁就开始帮师傅带着师弟们练功。”
“谢谢你。”儿子的确需要一个武学师傅,他很早就表现出基因倾向,他像岳帆,在许多方面。
“现在,我能做的不多。”
园儿和阿野相处得不错,阿野不只一次夸赞园儿,还说与钟将军相较,绝对会青出于蓝。
“我能为他做的更少。”她是个自私母亲,但她并不后悔,与其让园儿像前世一样,终生深陷怨恨而无法自拔,她更愿意看到积极向上的儿子。
“如果你信任我,我愿意帮你们传信。”
他的回答,让她卡住了,她还可以更义无反顾地信任他吗?
微微笑了笑,她说:“走吧,再带你去看一个挺有意思的地方。”
转移话题?不想谈论信任?好吧,他早就明白,燕无双是个多么固执的女子。“好。”
无双走在前头,孟晟走在后面,他们往凌家走去,却在路上遇见焦大叔。
看见无双,焦大叔笑嘻嘻地跑过来,说:“云姑娘,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儿。”
“焦大叔请说。”
“早上我们去逛花圃,有个老板刚进了两百棵梅树,却愁眉苦脸的,一问之下才晓得,那是一个大官家里订下的,没想到前两天犯了事,官老爷被抓进大理寺,现在府中大门紧闭,他们根本不能进去种树,但梅树得接地气儿,再多摆上几日肯定活不了,可是两百棵呐,怎么卖得出去?
“我问过老板,那些树原来谈定三百五十两银子,对方已经付了订金二百两,老板说,要是有人可以一口气全部买下,愿意少赚一点,就卖一百两银子,梅树可没这个价钱,所以……云姑娘,我很想买,只是怕没地方种……”
这会儿,老板的愁眉苦脸跑到焦大叔脸上了。
“知道了,土地的事,我会想办法,您再跑一趟把树给买下来,银子我回头给您送……”话没说完,一张百两银票出现在焦大叔面前。
焦大叔顺着银票往上看,看到蒋孟晟的脸,他笑眯眯地接过银票,道:“花都种下了,我马上进京先把树给订下来。”
现在整座村子的人就数他最闲,新苗圃还没盖上,自己种的那些花花草草已经被客人买得差不多,接下来他能做的就是帮里正打打杂工,赚点外快。
就算不赚也没关系,那一百多两银子,已经让家里的婆娘对自己刮目相看了,成亲几十年,他总算扬眉吐气一回。
“麻烦焦大叔了。”
“不麻烦、不麻烦,旁的事儿我不爱,就爱种花种草种种树,云姑娘,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呐。”
又一个感激她的?孟晟失笑。
想起岳帆的忧虑焦心,倘若他知道无双不依靠他也能过着如鱼得水的生活,不知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焦大叔离开,刚刚不好说的话,现在得拿出来说说。无双道:“蒋大将军,我们只是朋友,你不需要有罪恶感,不需要把我当成责任。”
“朋友有通财之义,更何况我是你大哥。”
就是因为大哥这个身分,她才不好在焦大叔面前发作啊。“那也得等我向你开口。”
“住宿一天三两,一顿饭一两,导游费一两,我只是预付接下来的食宿费。”
“房子是你的,免费,吃的跟导游费,就当是我付给你的房租,所以你不欠我。亲兄弟明算帐,更何况是朋友,这一百两,我会还你的。”她一本正经。
就这么喜欢算帐?“看不出来,我在讨好你吗?”
“你讨好人的方式是送银子?”
“做法不对?”
“只听过送玉钗、手镯、华服、脂粉来讨好的,没听过有人送银票。这么粗糙的讨好法,让人无言以对。”
“你想要玉钗、手镯、华服、脂粉吗?”他回头就去买。
那不是重点好吗?重点是银票、银票啦!她闷声回答,“不想要,我现在是荆钗布衣族的代表人物,不是美食华服组的一员。”
“那我没错,想睡得递枕头,不可以送西瓜,口渴得送茶,而不是送鲜花,东西要送到人的心坎里才叫讨好。而你,缺钱。”
他和她的观点不一样,认为钱就是重点。
“你知不知道,说话得顾及别人的自尊。”
“肚子饿的时候,不可以在食物面前宠着自尊,没钱的时候,也不可以在银票面前捧着自尊,自尊这种东西是闲来无事时,用来观赏的,紧要关头,该丢就千万别舍不得。”
哇哩咧,还以为他忠厚老实、不善言词,没想到木讷之人摇身一变,变得巧言令色?
“于我而言,自尊是支撑我度过艰难的理由,不是观赏用的。”
这么难说通?他又要怀疑岳帆的话了,她哪里柔顺体贴、善解人意?
不想谈银票,他直接换话题,问:“土地的事,你打算怎么办?”两百棵梅树不能种在屋顶上吧。
“除盖学堂的地外,昨天阿元哥还帮我买下一块地,十亩左右,是王家的,王家这些年搬到城里作生意,地都荒了,我嫌它不好看,干脆买下来,一亩地五两银子。”刚有些进账的荷包又扁了。
“因为不好看就买地?”这个理由还真特殊。
“如果观光村的计划能够顺利进行,日后的食材需求必定大增,与其老是麻烦阿元哥到处帮我张罗蔬果米粮,不如买块地雇人耕种,以后自给自足。”
“种了梅树,你的蔬果米粮怎么办?”
她觑他一眼。“钱没还清之前,我不会再找地,只能继续麻烦阿元哥,等游客的量固定下来,我再寻村人签定合约,让他们供应我足够的食材。”
“我可以给你。”
无双翻白眼,这就是问题所在,他的一百两在她的认知中是借,而他的认知是给,这样子,两人怎么能谈得拢?
“我不是那种债多了不愁的人,欠人钱财,会睡不安稳的。”
她翻白眼?他更想翻,说来说去都是同一反应——固执又骄傲,他倒要看看,顽固能帮她走多远。
他们一路说话、一路换话题——换不会让彼此翻白眼的话题。
走着走着来到程家门前,程家有七口人,爷爷、父母要和两儿两女,一家子长期务农,机缘巧合下程爷爷开始养蜂,几年下来,技术越来越好,每年产的蜂蜜能拿到京城换银子。
无双把程家规划成观光景点之一,让旅客实际了解蜂蜜的来源与取法,她也请程家到京城买些漂亮的瓶罐回来装蜂蜜。
上次的游客虽然没有选择这个景点,但程大叔带到市集上卖的十来瓶蜂蜜,都以比过去更好的价格卖出。
“阿云。”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从后面喊她。
这一声,让原本眉眼含笑的孟晟瞬间寒了脸。
阿云?有这么熟吗?刨刀似地目光再次出笼,只不过这次人家看都不看他,两颗眼珠子里,只装得下无双。
“程二哥,今儿个怎么没出门?”无双笑着同他打招呼。
“有啊,我刚去你家,你不在。”程大东口气亲昵,好像两人很熟悉似地。
的确熟悉,程大东的侄子在无双那里启蒙,他三不五时往无双家里跑,本来就是自来熟的个性,一来二去的,两人就成了老朋友。
“我陪大哥出门逛逛。”
大哥?这时程大东才转头看到孟晟,见到他铁青着脸,那股自军中养成的气势很吓唬人,向来嘻皮笑脸惯了的程大东居然飞快立正站好,鞠躬行礼。
“蒋大哥好,我是程大东,阿云最好的朋友。”
面色青上加青、冷上加冷,孟晟的指节咯咯作响,程大东是她最好的朋友,那蒋孟晟是什么?次要朋友吗?
他不爽了,非常非常之不爽。
见孟晟不搭理自己,程大东讪讪的,不过他忽略不快的能耐一流,转头立刻抛下孟晟,又对着无双摆起笑脸。
满村子上下,谁不晓得程大东喜欢云姑娘?
对啦,喜欢阿云的男人很多,排得上号的至少有五个,不过……姓赵的不是他的对手,而其他人……嘿嘿,他没放在眼里的啦。
“程二哥找我做什么?”
“我想问你那里还缺不缺鱼?田里的活已经差不多,蜂箱那边有大哥和爷爷在忙,他们让我别搅和,我想明天村里有贵客上门,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河边帮你弄几条鱼。”
抓鱼的本事,在村里他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如果程二哥有空的话,就帮个忙吧,对了,昨天让你转给程爷爷的话,你说了吗?”
“说了,爷爷也有这个意思,娘一听到多养几箱蜜蜂能多产些蜂蜜、多挣些银子,那个眉开眼笑啊,像这样。”他指指自己的脸,用手指拉开眼角,笑成只狐狸似地,逗趣的模样逗得无双笑不停。
孟晟见无双那么开心,蹭地,一把火冒上。
油腔滑调!他没见过这么不庄重、讨人厌的男人。
莫名其妙感觉有火在旁边窜烧,无双瞥孟晟一眼,他的表情……有人倒他会钱吗?“我想去蜂箱那里看看,一起去?”无双冲着孟晟笑得满眼蜜。
“我陪你。”程大东抢快一步,亲亲热热地走到无双身边,与她并行。
轰!火山爆发了,孟晟手肘一架,程大东没站稳、差点儿摔个狗吃屎。
程大东讶异地看一眼孟晟,不晓得怎么回事,但……好歹是未来的舅爷,还是尊重些的好,他转到另一边,一样和阿云并肩。
火越烧越猛,孟晟的肚子快烧出五更肠旺,他必须极力压抑,才能强忍揍人的。
他根本没把无双的介绍听进去,根本没看清楚蜂蜜、花粉的制作过程,根本瞄都没瞄蜂箱一眼,从头到尾,他的目光只盯在该死的程大东身上。
程大东不知道是故意还是神经线太大条,竟无视他的臭脸加砍人目光,自顾自的和无双说话,还不断逗她笑,直到无双终于决定回家了。
孟晟一扭头走得飞快,望着他的背影,无双微诧,她快步追上,两人才走不到一百公尺距离……
“阿云、阿云……”
程大东的声音又出现,孟晟的骨节发出咯咯声响。
无双停下脚步,转头问:“程二哥,有事吗?”
他递上一个小瓦罐,眉开眼笑地说:“刚采的蜂蜜,给。”
“帮我跟程爷爷道谢。”话才说完,手还没接到蜂蜜,只见孟晟一抄手,拉开她,把蜂蜜给接走。
“好咧。”程大东毫不觉得突兀,反倒笑出迷人的双卧蚕。
他这一笑,看得孟晟怒血沸腾,肾上腺素攀升。
离开程家,无双望着孟最,搞不清他在闹什么脾气,难道是更年期症候群?
她好脾气地冲着他笑,他不理。她调皮地用手肘轻碰一下他的手臂,又笑,他还是不理。
呼……她勾眉勾眼,勾出一张大笑脸,试探问:“我给你做蜂蜜甜甜圈?”
“嗯。”一个字,余怒未消。
不过总算有了反应,她再问:“你是不是^生气?”
“没有。”明明白白的谎话,他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她跑到他面前,配合他的速度,手负在身后,一步一步倒退走。“说吧,不开心憋在心里难受,旁边时人看着也难受。”
他皱眉,望着她老半天才呐呐挤出一句话,“你改回妇人装束吧。”
为什么?她是用语珍的装束出府的,从那之后就一直做姑娘打扮,他……
前面后面串一串,她认真想了想,恍然大悟,指着他笑道:“你在想什么?我可是克夫的不祥之人呢。”锦绣村不大,她的故事应该早就上下传遍了吧。
“你帮村民做这么多,在他们心里,你吉祥得很。”
她微微一笑,没接下他的话,只是眺望远方,许久才说:“这些事,不是为村人们做,是为我自己做的,我必须证明自己的实力与价值,证明我不是只能依附岳帆而活。
“明白吗?我正在学习肯定自己,我必须站得更直、走得更稳,日后才能成为园儿的助力,这是我爱他的方法。”
所有女人都想找个男人来依附,谁会想去证明什么实力与价值,他不懂,为什么这些对她而言这么重要?但一股由衷升起的欣赏与敬佩,正在慢慢发酵。
她是个不同一般的女子,难怪……难怪会做出这么与众不同的决定。
他松开眉目,“你可以试图证明些什么,但接受朋友的帮助,并不会影响你的自信独立,所以,拒人千里不是一种良好美德。”他扬扬手中的蜜蜂罐,问:“既然可以接受程大东的蜂蜜,为什么不能接受我的银子?”
“蜂蜜和银子能相提并论吗?那张银票能买多少瓮蜂蜜。”
他笑了,微扬的嘴角带着骄傲。“能力不同,出手自然不同,那一百两于我而言,就像蜂蜜于程大东。”
意思是人家能力高,一百两不过是九牛一毛?唉……骄傲啊骄傲,谁不晓得他是皇帝钦赐的平阳将军,可以了啦!
她轻轻一笑,加快脚步,却一不小心踩上小石子,整个人往后仰,幸好他的武功很高强,手一拉、一提,她就回到……
回到他胸前,鼻子贴着他的衣服、额头贴着他的衣服,小小的嘴唇也贴上……明明隔着衣服,可是他却、却……却觉得衣服消失……
她抓住他的手臂站稳后,却笑个不停,原来偶像剧不是演假的,真的会出现这么机车的场景,她想再玩一次,看看脚会不会翘起来,像跳国标舞那样。
“别调皮。”见她又要倒退走,他连忙制止。
无双耸耸肩,好吧,男主角不愿配合,那就……转过身,踩着轻快脚步往前跑。
一阵银铃笑声扬起,孟晟冷硬的五官瞬间软化,浓浓的笑意溢出眼底……
夕阳西斜,金色光芒染得天边云朵穿上五彩霓裳,早开的栀子花传来淡淡甜香,皇帝负手站在窗前。
他的五官带着与生倶来的威严,雪亮的目光中隐有愠怒,起伏的胸口强抑着满腔怒涛。
又跟丢了,按捺一个多月,他等待着这一天,没想到……又跟丢了!
甩袖,看一眼跪在地上、垂头丧气的于新,终究是自己太低估蒋孟晟。
没错,是低估了,他能只身勇闯敌营救回岳帆,怎会是泛泛之辈?
这段期间,他把蒋孟晟留在身边,暗暗观察过无数回,怎会不知道他的能耐?那是个令人激赏的栋梁之材啊,区区一个暗卫,能奈何得了他?
“通通撤了吧。”陈羿寒声道。
撤了?于新猛地抬头,对上主子的视线,是字面上的意思吗?
皇上性格善于隐忍,但向来是不达目的不松手的,要他撤,难道……心头一悚,于新握紧拳头,额间青筋微露,这是要重罚了。
一揖至地,于新咬牙,身为隐卫不得求饶,他只能静待皇帝下死令,然而,控制不住的汗水湿透后背,寒意不断窜起。
“下去领五鞭,让韩深过来。”
五鞭?于新松口气,虽是蝎尾鞭,但五鞭不至于要人命,皇帝竟对自己网开一面?但他没有时间深究,放开拳头,扬声道:“遵命。”
于新退下去,秦公公立刻躬身迎上前,问道:“启禀皇上,传膳否?”
哪有心情?俊眉聚拢,抑郁在心,陈羿挥挥手。“退下!”
秦公公道:“皇上应该开心才是,平阳将军越是谨慎小心,越可以证明确实是他把燕氏藏起来。”
没错,若是坦荡,何必遮掩躲藏,就像平日那样,由着隐卫跟踪就好,所以……什么知交、什么兄弟,岳帆竟拿这种人当心月复,朋友妻、不可戏,蒋孟晟的圣贤书读到哪里去了?
想用一个妹妹换走燕无双?哼!十个蒋孟霜也换不了。
见皇帝不语,秦公公又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平阳将军终究还是得回到宫里当差,等下次休沐,皇上再派韩大人出马,定能让皇上得偿所愿。”
跟在皇上身边多年,皇上的心思他看得明明白白。
当年皇帝钟情的明明是燕家姑娘,偏偏燕姑娘她……想不透啊,想不透她怎舍得放弃泼天的富贵荣华,宁可嫁给钟岳帆?那时,钟岳帆也不过是个小小的五品武官。
也怪皇上傲气,何必理会小女子的心思,先把人给娶进来,再慢慢磨合不就得了,女人嘛,哪能不对丈夫低头?
偏偏皇上犯傻、偏偏要装大度,硬把人给让出去,却让自己心头难受,何苦来哉?他替皇上心疼呐。
陈羿吐气,脸色稍霁。“你说得没错,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让花房给尚书府再送两盆栀子花过去。”栀子花是无双最喜欢的花。
秦公公皱眉,皇上贤明持重、文武兼通、精明强干、机辩善文,文武百官皆不敢欺,怎么……怎么老是在燕无双上头犯傻?
“皇上,燕氏已经不在尚书府。”秦公公提醒。
陈羿苦笑,他何尝不知道?他只是想替无双出口气,没错,他又傻气了,因为燕无双。
“下去传膳吧。”
秦公公闻言大喜,连忙弓着身出去。
吸一口甜甜的花香味,燕无双的笑脸浮现眼前。
那年,她与岳帆新婚,他微服出访、一路访到尚书府,外人都晓得皇帝与钟将军情同手足,殊不知,真正让他们往来密切的理由是无双。
是她的轻言巧语,抚了他的心,是她的善解人意,让他信任岳帆、重用岳帆,试着对岳帆放下妒嫉,他能得此肱股之臣,岳帆能一展抱负,无双功不可没。
他到钟府,不允许下人禀报,直接往静心园走去,未入拱月门,先听见无双轻言巧笑,嘴里念着诗——
“雨里鸡鸣一两家,竹溪村路板桥斜,妇姑相唤浴蚕去,闲看中庭栀子花。瞧,我像不像村妇?”她摘下一朵栀子花,插在鬓边、笑问岳帆。
“不像,我的无双是最高贵的才女,诗词书画无一不能,天底下哪找得到这种村妇?”
他嫉妒极了,嫉妒岳帆能够光明正大说“我的无双”,那原该是他的无双。
陈羿踏进拱月门,笑望那对夫妇,无双正拿着篮子,一朵朵摘着栀子花,他道:“我还以为真是‘闲看中庭栀子花’,原来是‘摧残中庭栀子花’,好端端的,摘它们做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他满肚子不悦。
要不是无双进宫,在栀子花丛前驻足流连;要不是他问:“喜欢吗?”她满眼笑意说:“爱极。”;要不是她曾说栀子花的花语是坚强、永恒的爱……
他才不会巴巴地送来两盆盛开的栀子花,更不会闲来无事微服出访到钟家,想亲眼看看收到礼物的她,会有多欢快?
没想到,满枝头纯白的花被她折得七零八落,她竟这般轻贱他的心意。
无双上前,献宝似地把篮子往他眼前一晃,回答,“正好,皇上来了,省得我跑一趟宫里,岳帆,你陪陪皇上,我马上就好。”
她不但不理会他的怒气,还笑眼眯眯、细声软语,照理说,他该板起脸孔让她知道自己有多不高兴,但是笑眼相望间,火气尽数消灭。
无法对付无双,他就对付岳帆,陈羿凝声道:“下一盘棋吧。”
那盘棋,他把岳帆杀得溃不成军。
无双再回来时,语珍、语瑄手里端着盘托,她把菜一道道往桌上摆。“这是凉拌栀子花,洗净川烫过,拌入葱姜醋盐香油,这酱料,有清热凉血、解毒止痢功效,这是栀子花炒竹笋腊肉,有健胃开脾、清热利肠之效;这是栀子花鲜汤,加了不少蕈菇,味道极好,这是栀子花蜜饯,已经腌三天,还有栀子花茶,皇上好好尝尝,这味道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你、你居然把栀子花做成菜?”他抚着额头,顿时觉得她牛嚼牡丹。
“不能吗?”
“你说栀子花代表坚强、永恒的爱。”所以他坚强、他在心底护住这份永恒,没想到他的永恒竟然……被她烹了,他欲哭无泪。
“是啊,那是花语,有妨碍吗?”无双满头雾水。
“你说……雪魄冰花凉气清,曲栏深处艳精神,一钩新月风牵影,暗送娇香入画庭。”
她不知道因为这首诗,他命人在御书房外遍栽栀子花,欲牵引它的娇香,送往有她的地方;她不知道,一钩新月初上,他恋着花魂,但愿它领着她的心,传入他的画庭。
可是……她居然把花给……他的心隐隐作痛啊……
“皇上不喜欢这首诗吗?”
不是不喜欢,是头痛欲裂。
岳帆抿唇低头偷笑,他当然知道无双有多聪慧,当然明白妻子是用装傻来拒绝皇帝的多情。
在无双的殷勤笑语下,陈羿还是动了箸,味道很好,好到让他一想再想……
如今他更想那个聪慧女人,想着她……身在何方?
很伤心吗?很难受吗?被丈夫背叛,是不是恸不欲生?
这段日子,他一天比一天更痛恨自己的幼稚。
不该赐婚的,任凭岳帆怎么要求,他都不该为蒋孟霜赐婚,不该把岳帆和蒋孟霜的爱情传为佳话,不该让说书人把她评为妒妇,不该以为她会低头,不该幼稚地摧折她的爱情……
他深深后悔了。
“无双,你在哪里?过得好吗?”陈羿低问。
御膳未上,钟岳帆求见,陈羿皱眉,这个时辰才到,他故意的吗?
“传!”陈羿走回桌边,拿起书册,装模作样看着。
“微臣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钟岳帆双膝跪地,有模有样地行着礼。
陈羿想,如果无双在,肯定会撇撇嘴,一脸的不以为然。
她总是说臣民对上位者的崇拜尊重得发自心底,若无心,光凭这些仪式……不过是突显统治者的缺乏自信。
世间只有她敢这样对他讲话,可她说得很有道理,他并不需要臣民的膜拜磕头来证明自己的能力。
“平身。”
钟岳帆问:“不知皇上召臣来……”
“无双已经离家一个多月。”陈羿开门见山。
“是。”钟岳帆垂头丧气,现在连父母都放弃了。
“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是。”
“知不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说她?”
“臣略有耳闻。”
“这种流言对无双有害无益,你打算怎么做?”
钟岳帆苦笑,他能怎么做?无双一天不出现,妒妇的谣言就会甚嚣尘上,满京城的百姓都在说她妒嫉明月公主、手段尽出,钟家长辈不得不将她禁足。
当然,谣言烧得这么快,皇太后那十戒尺“功不可没”。
皇帝心知肚明,为此,他已经冷了皇后很久,淑妃再度怀孕的消息会激怒她吧?接下来她会做什么蠢事?他等着接招,反正废后这件事……
“臣还在找。”
“找得到吗?”
钟岳帆无语,他没把握,他连一点点的蛛丝马迹都找不到,一天天过去,他越来越确定,双儿真的不要他了,不是一时忿怒、不是激动失去理智,是真真切切地不要他了。
“找不到的话,让燕氏病故吧,皇太后会下懿旨,让明月公主成为你的嫡妻。”既然无双摆明态度,不愿再回钟府,那么接下来的事,他来帮她出头。
病故?怎么可以!钟岳帆问:“如果无双回来呢?”
“她还会回来吗?”陈羿反问。
“我会劝动她,我会说服她,我会……”
“你无法!”陈羿一句话否决他的幻想。“如果你有本事,就不会让她撞柱,不会命人守在屋外软禁她,不会让她在你新婚夜里哭断肝肠,你难道不明白,如果不是哀莫大于心死,哪个女人会义无反顾离开丈夫孩子,记不记得,早在你进宫为蒋孟霜请命时,朕就提醒过你,无双要的是什么?她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她已经讲过很多次,她绝不与人分享丈夫。岳帆,认清吧,你劝不回她的。”如果她愿意分享,无双身边的男人哪轮得到他?
“我会的,就算把她绑一辈子,我也会用一辈子的时间来说服她留下。”
“这就是你喜欢她的方法?俘虏她、囚禁她、逼迫她?被你喜爱的女人,真可怜。”
陈羿的话惹恼钟岳帆了,他激动反驳,“难道皇上不是这样对待心爱女子的?”
后宫佳丽无数,哪个不是被俘虏、被囚禁、被逼迫?哪个不是为了荣华幻象、不是为了家族光耀,被囚在四堵高墙内。
“当然不是,朕对待心爱女子的方式是尊重、是为她着想,是宁可自己孤独,也要看着她幸福。”陈羿跟着激动起来。
话一出,捅破了那层纸。
都知道的,那年皇帝想要的皇后是燕无双,都知道的,皇帝与他交好,可真正让他们的关系变得微妙又亲密的枢纽是无双……
只是那层窗户纸始终没捅破,皇上以好友、兄弟的角色,出现在他们身旁。
现在无双不在了,陈羿竟对他晾出真心?
钟岳帆无法说话,皇帝也无法开口,两人大眼对大眼,谁也不肯让谁,仿佛这是一场殊死战,谁先低头,谁便输了。
窗外斜阳渐渐落到地平线那端,御书房被暮色侵占,已经传来的御膳由热转凉,站在屋外的秦公公犹豫着,该不该进屋掌灯……
终于,皇上松口。“掌灯。”
秦公公的干儿子小顺子飞快进屋,轻手轻脚把几盏灯点上,再迅速退下。
屋里乍然变得光亮,两个男人依旧望着对方。
钟岳帆无奈摇头,声音里出现一丝哀求。“皇上,不可以这样。”
“如果这是无双想要的,朕会帮她。”
“她并没有告诉皇上她想要怎样?”
“她告诉朕了,她用撞柱告诉朕,这个男人她不要了,她宁可失去生命也要摆月兑这段婚姻,宁可失去儿子也要离开你,她已经对朕说得够明白,所以朕会帮她完成所有她想做的事,一如当年——当年,她不想进宫,只想嫁给你。”
陈羿最后悔的是慢了蒋孟晟一步,否则他会把她接走,会给她最好的生活,会让她过得无忧无虑。
“皇上说得冠冕堂皇,事实上,不过是私心作祟。”钟岳帆怒声相抗,扬眉对着至高无上的男人。
“是,但朕的私心会以她的快乐为主,你的私心呢?”
皇上堵得他无话可辩。
“下去吧,三个月内,你要是再找不到她、说服不了她,钟家就准备让明月公主成为嫡妻吧。”
“如果三个月后我找到无双,她愿意回头呢?”即使对方是皇帝,钟岳帆也不愿低头,他不想放弃无双,那是他的妻子啊。
“如果她愿意,朕会给她一个全新的身分,届时公平竞争,如果无双再度选择你,朕无话可讲。”语出,陈羿心情豁然开朗。
他终于替自己和无双找到一条明路,到时候他和岳帆将会站在相同的位置上,他们都允不了她的一夫一妻,却也都愿意为她付出真心。
钟岳帆气得全身发抖,沉默不语。
陈羿道:“钟岳帆,不要那么自私,三个月的时间,足够让京城百姓把无双变成妖魔,足够让她走到哪里都受人唾弃,难道你要她一辈子关在尚书府的小小门庭,一辈子面对四面高墙,孤独无依?”
“无双会有我。”
“几成的你?被朝堂大业分掉一半的你?不对,那一半还得再被父母子女分掉一半,再被蒋孟霜分掉一半。
原来啊,无双不愿意进宫的原因是想嫁给寂寞、想自我囚禁?”陈羿冷声嘲讽。
钟岳帆无法强辩,却又不甘心,他道:“即使无双不再是钟家妇,皇上也不会赢。”
“是吗?要不要赌?”陈羿挑眉冷笑。
“我不会输的。”钟岳帆咬牙切齿。
“三皇子要选伴读,朕觉得园儿很适合,岳帆怎么看?”
“臣感激皇上抬爱,但小儿顽劣,不适合进宫。”
陈羿胜券在握。“不知道钟尚书的看法是不是和岳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