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莲带着云雀到丰泽堂请安,沿着抄手游廊走向二进院时,听到周嬷嬷的高声斥喝,不由大奇,拐个弯便瞧见周吟鸾和年顺慈已早到一步,兴致勃勃的在看戏呢!
只见银冰衣衫凌乱,头发也没梳,趴在院子中央的青石砖地上,周嬷嬷拿着一把扫帚正一记又一记往她身上抽打,大声骂道:“不要脸的下作东西!平时装出一副冰清玉洁的样子,世子妃看你是个好的,自爱又自重,有心给你配一门好亲事让你做正头娘子,谁知你一转眼就背叛主子,趁着世子酒醉便爬床,不要脸的浪荡婬妇,世子妃的脸都被你丢光了……我让你浪……想男人想疯了,直接卖入窑子吧……”
银冰一直哭着不敢反抗,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知道世子妃有心杀鸡儆猴,心知自己弄巧成拙,打错了算盘,更加不敢承认自己下药,哭天抢地的喊冤,“我没有……我没有……我服侍世子爷喝了醒酒汤,没想到世子爷一把将我拉到床上去……我不敢叫喊,怕世子爷打死我……”
“你放屁!”周嬷嬷刀子一样的眼神巴不得在银冰身上刺出几个洞,喝斥道:“你这下作的贱婢还想诬赖世子爷,世子爷哪次喝醉了不是呼呼大睡?凝珠、翠屏也送过醒酒汤,世子爷怎不去拉她们?别当老婆子瞎了,你身上的衣服可没有撕破一点,分明是自己不要脸月兑了衣服爬上床……”
银冰眼泪如涌泉,凄声道:“我没有——周嬷嬷,你留点口德吧,你明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他是天一样的世子爷,我怎么敢反抗?!”
“我呸!”周嬷嬷一口唾沫吐在银冰哀痛凄惋的脸上,目光恨恨的,“做了婊子还想立页节牌坊,作梦去吧!”
银冰膝行两步,拉住周嬷嬷的裙摆,哀哀凄凄地说:“周嬷嬷,求求你救救我,你老人家也是看着我长大的,你该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你大慈大悲的救救我,帮我跟世子妃求情,我没有背叛世子妃,我是不得已的……”
银冰呜呜咽咽的泣诉,一味的求饶,一味的喊冤,周嬷嬷的滔天怒气渐渐弱了。本来就想挑个性情好的丫鬟做通房,只是不容许背着世子妃偷爬床,所以一定要让银冰没脸没皮的在众人面前丢尽大丫鬟的体面,日后才好拿捏。
年顺慈和周吟鸾都露出幸灾乐祸的笑脸。
寒莲的眼睛如古井水一般幽深,定定落在银冰的身上,原来那瓶“鸳鸯醉”落入她手里了,真是沉得住气,还道自己怀孕时便会闹出爬床一事来,没想到她却有耐心等到满月宴的夜里,世子太高兴喝醉了,正好顺水推舟,真不愧是冰清玉洁的银冰,假得跟真的一样。
寒莲嘴角微翘,带着一抹笑,柔声道:“一大早的吵什么呢?”
年顺慈和周吟鸾闻声回头,脸色一正,微微屈膝,“见过寒侧妃。”
“自家姊妹,不用多礼。”声音不急不慢,笑脸十分柔和,仿佛周嬷嬷的高声咒骂、银冰的哭天抢地都不过是一场戏。
年顺慈不由心中一紧。
周吟鸾暗暗在心里啐道,看你能老神在在到几时?世子妃身边的美貌丫鬟可不少,哪能容得你笼住世子爷的心?
寒莲自问对花荣月的心思有七分把握,高门贵女,美若天仙,自尊心比谁都强,虽然不爱寇准,但一定要得到嫡妻应有的尊重,阻止不了姬妾成群,但容不得有人蹬鼻子上脸,只要把她捧得高高的就好,说真的,花荣月其实没有太厉害的毒辣心思或手段。
若真想把寇准留在丰泽堂,在寒莲怀孕时便是最好的时机,把银冰和凝珠一起开脸做通房,是正妻常玩的把戏,但花荣月却没有,寒莲便猜到她的心思——不管丈夫到哪儿寻花问柳,就是不准在她的丰泽堂玩女人,她眼不见为净。
丰泽堂,在花荣月心中是属于寇淮前世子的吧!真是可爱的自尊心呢,不好好利用怎对得起她的一片痴心?寒莲含笑望着跪在大太阳底下的银冰,美丽的柳眉细不可微地一凝。
周嬷嬷早已停了打骂,端正面容朝她行礼,银冰只瞧见月白色的烟罗裙姗姗朝她走来,接着听见寒侧妃轻幽幽地叹了口气,语气很是温和的道:“周嬷嬷,姊姊被气坏了,你可别胡涂的受人蒙蔽了。”
银冰浑身一震,可怜兮兮的抬起脸,无数念头一闪而过,但她没忘了自己的目的,要娇媚、要柔弱、要楚楚可怜……
寒莲又不是男人,只觉得她这番作态好笑。
周嬷嬷对着寒莲冷笑一声,“寒侧妃有心了,这事自有世子妃决断。”哼,休想在这里指手画脚。
寒莲噙着笑容,面容沉静。“周嬷嬷说的是,不过世子爷早有明言,只有他的妻妾可以为他生孩子,安庆王府不要婢生子,更容不得自作主张爬床的婢女了。要不然,碧泉姑娘怎会求王妃把她嫁出去?”
银冰跪不住了,瘫坐在地上。没人告诉她,世子爷不要婢生子,那么就算她这次爬床成功了,世子爷也不会要她,更何况她还失败了。
寒莲和气温柔地道:“是我多言了,周嬷嬷自然心里有数,明白世子爷这番表态完全是为了世子妃,他将恶名担了去,碧泉姑娘出府时对王妃和世子妃可是千恩万谢呢!”
今天这番话,在场这些奴婢仆妇一定会传出去。看以后哪个还敢爬床?
周嬷嬷一楞,满目困惑地垂下头去。她不曾亲闻世子这么说,但她身为下人不能反驳侧妃,而且这样也好,日后银冰要怨也怨不了世子妃。
“侧妃说的没错。”就在这时候,花荣月走出屋子,立在廊下。
一张芙蓉脸冷若冰霜,在场的人倶是心惊。
“姊姊安好。”寒莲蹲子,恭敬行礼,其他人全跪了下去。
花荣月居高临下,严厉的目光环视一圈,很满意众人对她的恭谨敬畏,声音和缓了些道:“都起来吧!莲儿,过来我身边。”
只有银冰不敢起身,一颗心像浸在井水里般寒凉。
寒莲温顺地走过去,怜悯的口气含有一丝惋惜,“姊姊,银冰真是个好姑娘,伺候您多年,一向忠诚不渝,怎会一时胡涂?”
“这可不是一时胡涂,而是姑娘心大了,想飞上枝头呢!”花荣月的眼里浮现深深的厌恶,被宠信多年的丫鬟背叛,撕了她的心都有了。
银冰怕得浑身发抖,咬住了寇准不放,“世子妃饶了奴婢吧……奴婢是无辜的,是世子爷喝醉了强拉奴婢……奴婢不敢痴心妄想,只求一辈子伺候您……世子妃饶了奴婢吧,饶了奴婢吧……”她不住地磕头,把额头都磕破了。
“姊姊,您看……”寒莲一脸不忍心。
“莲儿不必为她求情,你太容易被刁奴骗了。”花荣月恨恨道:“你看她口口声声的全赖给世子,不就吃准了我不能拿世子怎么样吗?我不在乎世子纳了多少姬妾,我可不背善妒之名,但敢在我屋子里搞鬼,银冰是自己找死!”
“世子妃……”银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奴婢是无辜的……”
花荣月被一句又一句的“无辜”彻底激怒了,怒喝道:“住嘴!念在我们主仆一场,想让你后半辈子有好日子过,帮我管铺子生意的萧管事替他的儿子求娶我身边的丫鬟,我第一个就想到你,嫁过去做正头娘子不好吗?世子爷看不上婢生子,我怜惜你们,不让你们做通房,反倒是我错了吗?好好好,寻常夫妻你看不上眼,铁了心要做通房,我成全你!”
她说成全,却用力咬着牙根,听得人心惊胆颤。
其他的奴婢都暗怪银冰不知好歹,心太大了,世子妃陪嫁的铺面生意那么多,嫁给萧管事的儿子,一辈子吃香喝辣,有什么不好?
周嬷嬷不敢看她粉面含煞的模样,低下头道:“世子妃别为了贱婢气坏自己的身子。”
花荣月咬牙切齿道:“既然她想一辈子做通房,之后就要次次喝避子汤,多麻烦,去熬一帖绝子汤,给银冰喝下去!”
银冰吓得瘫软,呜咽道:“不要啊……”
“姊姊,不可。”寒莲脸上很是震惊,忙道:“或许世子会改变主意……”要给人灌绝子汤多伤阴德啊,要做也是悄悄地做,当众嚷嚷出来,怕人不知道她有多凶残吗?
“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劝了。”花荣月一心要立威,不怕一名低贱的丫鬟敢怨恨她,反正随时可以找人牙子拉出去卖掉。
周嬷嬷也觉得不妥,她实在想不到花荣月会这样当众嚷出来,太不智了,她好不容易才花了大把银子托萧管事去青楼买到绝子汤的秘方,这下好了,人尽皆知,传出去,名声多坏啊!
年顺慈和周吟鸾都缩了缩肩,倒退三步。
寒莲实在不忍心,轻声劝道:“姊姊,银冰不过是一时胡涂,被眼前的富贵迷了心眼,世子爷年轻英伟,丰神俊朗,身居高位,得到女子的景仰爱慕也是寻常事,您大人大量,就饶了银冰吧,她才十九岁,不能喝绝子汤啊……”
“够了!”花荣月翻脸如翻书,声音如同寒霜般冰冷,“寒侧妃莫不是仗着自己生下长子,就敢不分尊卑上下?莫忘了,寇昭元是我的儿子!而你,不过是代替我生儿子的媵妾!
叫一声侧妃,那是抬举你,休想顺竿子往上爬。”她双目赤红,气得狠了。
寒莲扑通一声跪倒在花荣月的脚下,面色苍白如纸,“莲儿不敢!莲儿时时刻刻都不敢忘却自己的身分!莲儿知道姊姊侍身边的人一向亲厚,生怕姊姊气得狠了,过几天便心中懊悔,所以才想劝姊姊……”
“你起来吧!”花荣月不好太为难自己人,让丫鬟扶寒莲起身,瞧她诚惶诚恐、双肩微微颤抖,心里才舒坦些,教诲道:“你年纪小,又一直安居深宅大院,不曾理过事,自然不明白人心险恶,这刁奴贱婢仗着主人给的几分体面,就忘了自己到死也是个奴才!我待银冰亲厚,所以她背叛我就更该死,你不必再替她求情,先去给王妃请安吧。”
寒莲怜悯地看了银冰一眼,不敢再劝,屈膝应道:“是,莲儿告退。”后退一步,转身走了。
云雀连忙跟上。
尚未走到前院,便听到银冰凄厉的哭喊声,“我不要喝绝子汤……我不要喝绝子汤……我要见世子爷……我要见王妃……”声音断绝,想必被堵了嘴。
寒莲头也不回,心中叹息,这银冰过惯了好日子,搞不清楚东西南北了,花荣月的陪嫁丫鬟,即使寇准看上眼,也要花荣月点头才能收房,她一声不响的爬了世子爷的床,触犯到花荣月的底线,好比私人财物被盗窃一般愤怒,就算花荣月把银冰打残了卖掉,王妃和寇准也不好多说什么,还敢哭喊着要见世子要见王妃,不啻火上加油,简直就是脑子坏了。
不过,花荣月能拿到绝子汤的药方,真令人意外呢!
转过身,看着飞檐高墙,廊腰回环,正似迂回曲折的人心,她仰脸望天,自言自语道:“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所以,世子妃也学会了心狠手辣,有意思,真是太好了。云雀,你说是不是?”
云雀不太懂,但只要是寒莲说的,她都赞同。
之后年顺慈和周吟鸾出了丰泽堂,都有些魂不守舍。
当主母的整治妾室,动辙打骂,巧立名目立规矩,在深宅内院是平常事,但花荣月不爱见侍妾,也不太刁难妾室,算是难得宽厚的主母,除了上次被强灌打胎药令她们愤愤不平之外,看不出有更厉害的手段。
但是,绝子汤……两人对视一眼,皆露出担忧的神色。
“停了避子汤有一年了,我们都没怀上孩子。”年顺慈只觉得掌心冰凉。
“难道那时候我们喝的打胎药里头加了料?不会的,不会的,我们可是良家子出身的妾室,不是低贱的通房丫鬟。”周吟鸾不断安慰自己。
寒莲怀孕、坐月子,寇准虽然偶尔才会去采薇院一两次,但她们都没怀上孩子。
她们向老天爷借胆也不敢直接去问花荣月或周嬷嬷,谁会承认?况且,万一真的是,吵嚷出来,她们在下人面前如何挺直腰杆?寇准知道了也不会替她们作主,反而会嫌弃她们没了用处。
“别自己吓自己,世子妃不也没怀上孩子?”
“没错,再过一年看看情况,我一定能有喜!”
“我一定会生儿子,不能教寒侧妃专美于前,瞧她一个人风光。”周吟鸾微微一笑,笑意却不及眼底。
“没错。世子赏了多少珍宝就别提了,王妃命人抬了两口箱子的绸缎布帛和一匣子的首饰进榴花院,连王爷都喜上眉梢,让大总管送去一匣子金锭,一两一两的梅花形金锭,听说足足有两百个。”年顺慈两眼闪闪发光,只要有钱,回娘家也风光。“在王府能生儿子,可是发大财的好事。”
周吟鸾目露嘲讽之色,成天说自己是书香门第,生儿子却只为了发财。也是啦,她们去探望坐月子的寒侧妃,送了两套小孩衣裳,寒侧妃便让人回送她们一人一只荷包,回房间倒出来一看,是十二枚灿亮的金锭,年顺慈肯定又是贡献给娘家兄弟读书了。
周吟鸾忍不住要泼她冷水,“寒侧妃生的是王府上下翘首盼望已久的长子、长孙,赏赐才那么丰厚。次子、三子生下来,不会那么风光,何况我们生的是庶子。”
“王府的庶子和一般人家的庶子能一样吗?”
“算了,先有喜再说吧!”
年顺慈不言语了,周吟鸾也阴着脸,一想到世子妃手中有绝子汤……两人的眼底深处均浮现出一丝惊惶不安。